一邊繼續(xù)當(dāng)一頭生活規(guī)律、與世無爭的小豬,一邊她的大腦幾乎在不停地思索回憶。養(yǎng)殖人員似乎也發(fā)現(xiàn)了異常,常常抓她去做各種檢查,她從來不反抗,安靜順從地完全不像一只豬。但似乎他們也并沒有查出什么,總是一臉茫然,唉聲嘆氣。
她其實根本不介意周圍的人類發(fā)現(xiàn)自己的異常,甚至發(fā)現(xiàn)自己能思考的事實。她反正已經(jīng)是一頭豬,這輩子也不可能變成一個人,再沒有比這更糟糕的事了,什么妖魔鬼怪,她通通是不相信的。
大概過了一年吧,她開始會做夢了。她之所以感覺像是過了一年,是根據(jù)季節(jié)變化推測的。她剛出生的時候,是蕭瑟的秋季,農(nóng)場的草發(fā)黃發(fā)枯了,周圍的樹林也染上了一片金色。后來天氣越來越冷,進入冬季,還下了幾場雪,它們常常被關(guān)在豬圈里。而后春天和夏天陸續(xù)到來,農(nóng)場又恢復(fù)了生機與活力。
現(xiàn)在又已經(jīng)入秋了,溪水開始變得刺骨,她再貪玩也不能在那里呆很久了,因為受涼后她常常拉稀,虛弱無力。
在夢里,她看到一個小男孩在路燈下奔跑,一個短發(fā)婦女在后面追趕,口里喊著:“寬寬,快停下!”
小男孩停下來,回頭朝她鬼臉一笑,又扭頭繼續(xù)往前跑。后面的婦女也只好喘著氣追上去,他們你追我趕,直到消失在前面的黑暗里。
這街道是不算寬闊的兩車道,道路邊種著梧桐樹,枝繁葉茂,兩邊樹后面都是居民樓,幾乎每家都亮著燈,她似乎還能聽到房子里的說話聲,能聞到樓道里飄來的飯菜香。
一直以來,她看到的都是男孩和短發(fā)婦女的背影,那會是自己和臨終病床前的那位男子嗎?他就是這個寬寬嗎?是自己的孩子?
這條街道她感覺很熟悉,路盡頭的某間房,也許就是她曾經(jīng)的家。
這天她又做了這個夢,但內(nèi)容有些變了,她變成了那個在前面奔跑的小男孩,調(diào)皮歡快地跑著,直到后面那個女人喊他停下,他停下,和之前夢里的一樣,笑著回頭,馬上他就能看到追他的這個女人的樣貌了,可是他的視線還沒有轉(zhuǎn)到位,路燈一閃,周圍的一切瞬間全部消失了。
她本能地閉眼再睜開,居然還在夢境里,仍舊是第一視角,她正坐在一張床邊,床上躺著一位老婦人,打著吊針??蛇@并不是醫(yī)院,而是一間普通又陳舊的臥室。
床上的病人握著她的手,艱難地說道:“寬寬,媽先走了,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別再做傻事了?!?p> 她泣不成聲,只用力地點點頭,心里呼喊著“媽媽”,而后醒來。醒來前一刻,她看到正在點頭的她居然是一位十四五歲的花季少女。這是怎么回事?
自從看到了這位媽媽的相貌,她想起了越來越多的片段。是的,在昏暗的路燈下追逐那個小男孩的正是這位媽媽。他們是一家三口,還有一位愛講故事的爸爸。他們一起做家務(wù)大掃除,一起包餃子,一起去溪邊釣魚,一起在樓下院壩里乘涼,遙望星空。
那這個花季少女又是誰?寬寬到底是誰?她自己又是誰?
隨著回憶起的東西越來越多,她也越來越用力思考,可是她的身體卻也越來越差。
冬季來臨,這只承載她靈魂的小豬身體每況愈下,她強迫自己咽下的所有食物幾乎全被吐出來了。照看她的白大褂們也顯然很緊張,把她挪到了單獨的“病房”,精心照顧,時不時打一針,再測測體溫,檢查下口鼻和肛門。
她從來就不是一只健康的小豬,從生下來就不是,但她也沒有料到自己居然如此短壽,竟活不過第二年春。
因為吃不下東西,她的身體越來越虛弱無力,但這些人類似乎還并沒有放棄她,還會頻繁地來給她打針喂藥,她都甘之如飴,雖然只是一只小豬,雖然忍受著疾病折磨,她還是想活下去,想弄清楚自己到底是誰,想理清那些錯亂的回憶。
這天她的病情加重,不僅無法站起來,連睜開眼睛都很困難了,她此時真的希望他們能像對待那匹老馬一樣,送她平靜上路。
可是他們并沒有,那個常常來給她打針喂藥的女孩今天沒有再打針了,也許是因為她現(xiàn)在的身體根本承受不住任何注射和藥物了吧。
出乎她意料的是,這位女孩檢查完她的情況也沒有離開,而是抱著她躺在豬圈里,用手輕撫她的肚子和背部,被這溫暖包裹著,她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