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在知識的海洋中修行后，無衣的學識在不斷積累，他發(fā)現(xiàn)了很多新的看世界的角度和思路。而過去生活中的那些人也在慢慢淡出他的世界，他都不記得有多久，再沒有想起過枝知和依依他們，也沒有想起爸爸。只在偶爾遇到相似的面容，路過相似的地點，看到相似的物品，聽到相似的話，那種一見如故的感覺讓他困惑時，他才絞盡腦汁想起為什么會有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很奇怪，明明是他已經(jīng)決定要遺忘，而他也確確實實在開始遺忘過去的人和事，可是為什么他又開始糾結猶豫，為什么感到深深的不安。
無衣說不上是為什么，而他全心全意追求的科學知識也無法幫助他，哪怕是心理學。
按照科學的解釋，如果記住那些人和事讓他備受煎熬，那遺忘就是自然選擇，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結果。
如果在這樣的情形下，他的大腦還是沒有選擇遺忘，那就只有一種可能，就是那些人和事也帶給他快樂和幸福。但這是不可能的，是的，也許曾經(jīng)經(jīng)歷那一切時，無衣是有過快樂和滿足，甚至是幸福的，比如路采薇的那些高中和大學時光，那些天真可愛的女孩子們，她們曾經(jīng)那樣朝氣蓬勃，充滿生機。但現(xiàn)在，在被時間洗刷了這么久之后，他只要不是太天真就不可能從中再感受到快樂。而他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jīng)失去了他的天真。
在被偶爾冒出的回憶困擾時，無衣想起了之前聽說的一個諺語，“卡馬里納的沼澤”。這個故事發(fā)生在西西里島的一個南部城市，叫卡馬里納。有一天這座城市開始流行一種瘟疫，得病的人會感染膿瘡，身體潰爛而死，瘟疫的蔓延使得整個城市都處在風雨飄搖中，似乎馬上就要走向滅絕。但突然這時候有人發(fā)現(xiàn)病源是來自附近的沼澤，大家立馬想到，如果把沼澤的水排干，也許就可以讓瘟疫停止。人們?nèi)ド竦钫埵玖松裰I，神勸告他們不要這樣做，他們只需要忍耐?？墒浅抢锞用竦纳继幵谖ｋU中，人人自危，大家最后還是決定不管神諭，他們必須解決眼前的瘟疫。于是大家把沼澤的水排掉了，幸運的是瘟疫也隨之止住了。直到后來，一支敘拉古的軍隊越過曾經(jīng)是沼澤的旱地，把城內(nèi)的男女老少都殺光，整個城市被夷為平地，人們才明白，那片沼澤是防御敵人入侵的屏障。可是當人們意識到這一點時已經(jīng)太晚了。這個諺語告誡人們，以為消除了一個危險，其后果卻又引來一個更加可怕的危險。
無衣有些擔心自己此刻想到這個諺語，是否也是一種神諭，是他的大腦高層，那個不可言說不可想象的神秘靈魂在向他發(fā)出警告。它看到了他還無法預見的遺忘的危險。
在糾結是否要遺忘時，他卻想起了很多不曾想起的往事。
他想起應會曾笑著說：“雖不能至，心向往之?！蹦菓撌抢夏甑膽獣f的話，可是為什么他回憶里是高中時的應會站在操場上說了這句話，她當時又是對誰在說？
他想起洛星說：“絕望，就是一想就想到根上去。”可是她們在哪里在什么場景下說過這句話？為什么他一點印象也沒有，而且她記憶中的洛星是不會這么說的，她是樂觀而世俗的。
他還想起羨林說：“誰要是毫不隱藏自己，會使人惱火?！笨墒撬土w林之前沒有相認，直到羨林快要死的時候，而羨林是不可能在臨終前對他說這種話的。
他想起爸爸說：“你的赤裸裸讓人害怕?！边@就更不可能了，爸爸罵過他很多次，但爸爸的責罵是直接粗暴，沖著面門的，不會這樣含沙射影，直擊人心。
這是怎么回事？這是他的記憶嗎？形象生動卻不合常理，他早就學習過記憶，知道人類的記憶并不靠譜，因為根本不存在記憶這種東西，我們只是把許多碎片合乎邏輯地排列起來，讓自己能夠相信。而現(xiàn)在這些片段，他無法拼湊到他對于那些人的印象中，這些話與他記憶中的他們是那么格格不入，根本不能歸屬于一個整體。
如果說這些是他的自言自語，那也不對，他不是這樣的人。他不是那種絕對的人，那種要么得到一切，要么什么都不要的人。他很清楚一個真正高貴的人對任何人都是障礙，所以他始終在妥協(xié)，在回避，在努力貼近平凡。他明白在他必須跨越的懸崖上，只有他自己，沒有人能為他搭橋，每個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他不會愛人也不會厭惡人，他是不可能說出那種話的。
記憶是如此不可靠，而他引以為傲的理性卻也無法指導他尋找到真相，除了記憶，還有一些東西他丟失了，可能是愛的能力，也可能是共情的能力，也許還有一部分自己，那個可以為了一絲溫暖置身烈火的自己。
無衣發(fā)現(xiàn)，越是動用理智來思考，來試圖驅(qū)散內(nèi)心的陰霾，心中的迷霧就越濃厚，范圍也越擴越廣。而不經(jīng)意間，他已經(jīng)走到這一步，無法回轉，他無法假裝不知道，假裝不記得，他可以選擇忽略那些在腦海中冒出的不和諧，可以把它們隱藏，繼續(xù)無所事事的生活，可是它們不會自動消滅，總有一天，它們會蹦出來，逼他面對，而那時候他將沒有任何支撐，他靠什么來抵抗？
也許無衣最后會發(fā)現(xiàn)，理性思考真的可以摧毀一個人的靈魂。那時候他又該怎么辦？怎么選擇都是錯，怎么做都是錯。
第一次，無衣想到了西西弗，意識到自己可能也會變成那樣。他好像處處自由，沒有任何束縛，卻又無不處于枷鎖之下，那時候，他能夠?qū)ι钫f“是”，對未來說“否”，義無反顧地生活嗎？能微笑著唱出人生悲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