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正處在一種詭異的安靜之中，大老爺和二老爺還未歸京，老太太又犯了舊疾，大太太干脆徹底住在了福壽堂的暖閣里伺候，只要不對著老太太，她就黑著一張臉，一整天地枯坐著不動。
連院子里掃地的婆子都有了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的感覺，眾人不再關(guān)心年下即將發(fā)放的新衣是什么料子的，也不打聽今年的賞銀大概會有多少，而是伸長了脖子打聽那位剛進(jìn)京的表姑娘。
據(jù)幾位有機(jī)會外出的下人透露，他們都繞路去了楓楊街，那位表姑娘住的宅子雖然不算太大，可在這寸土寸金的洛邑，沒有一千多兩銀子也是不可能買到的。
大家就又想到表姑娘此前用三千兩銀子買了一個花魁的事情，于是眾人皆驚，不是說姑奶奶的夫家破落不堪，所以才把女兒賣給靖勇侯府配陰婚，怎地現(xiàn)在看來，表姑娘似乎并不缺銀錢的樣子？
林辰晧還未下馬，守門的幾個小廝就飛一般地從門里竄出來迎接。
林辰晧一把將鞭子和馬韁繩都扔在了地上，自己冷著一張臉徑直進(jìn)了府門。
幾個小廝面面相覷，都嚇得大氣不敢多喘一口。
過了好一會兒，墨香才追上來。看著面無人色的墨香，幾個小廝都不禁報(bào)以同情，在表姑娘的事情出現(xiàn)之前，墨香可是他們集體羨慕的對象。
挺拔的身材，寬闊的胸膛，尤其是那劍眉星目的面龐。
福壽堂的正廳里，看到兒子突然出現(xiàn)，強(qiáng)撐了許久、已經(jīng)心力憔悴的大太太王芷茹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丫頭婆子們又是一陣人仰馬翻，鄭嬤嬤跪在林辰晧腳邊哭道：
“大少爺，救救太太吧，太太熬不住了。”
臥床靜養(yǎng)的老太太高氏終于被驚動，她看了眼伺候在一旁的老嬤嬤焦氏，隨即垂下眉眼說：
“說吧，出了什么事？”
焦嬤嬤搖頭，強(qiáng)笑著說：
“老太太，沒什么事呢，是大少爺回來了，大太太一時高興過頭，身體有些不舒服，已經(jīng)去叫大夫了?！?p> 老太太冷笑一聲：
“哼，她把浩兒的學(xué)業(yè)看得比命還重，不就是要和我賭一口氣，老太爺都走了這么多年了，她心里還在怨恨?！?p> 焦嬤嬤嘴唇顫抖了幾下，卻終于還是沒敢說話。
夜已深，室內(nèi)還燃著燈，老太太茫然地盯著被雪映照的窗扇，哀傷地說：
“我這幾天總是夢到涵兒，她哭著求我照看她的一雙兒女，說梅家母子是靠不住的?？晌以趺匆蚕氩黄饋黻杻洪L什么樣了，桐兒我更是一眼也沒有見過?！?p> 老太太說完，轉(zhuǎn)眼看向焦嬤嬤，她的眼里已經(jīng)含了淚：
“老太爺臨死還囑托我照看涵兒的孩子，可我竟然連他們的一點(diǎn)消息都得不到，你說，等我到那邊了，可怎么跟他交待的好？”
焦嬤嬤淚崩，痛哭著跪在床邊說：
“老太太，您別說了，老奴錯了，老奴什么都告訴您?！?p> 林辰晧看著昏睡的大太太，也是紅了眼圈，彎腰扶了鄭嬤嬤起來說：
“嬤嬤，事到如今，再隱瞞也是不行了，娘和姑母到底有什么過節(jié)，你都告訴我，剩下的事情自有我來承擔(dān)?！?p> 鄭嬤嬤哭得哽咽，讓燕春帶人守著大太太等大夫，她領(lǐng)著林辰晧走了出去。
“姑奶奶和姑爺成親后回門的那天，舅老爺喝醉了酒，在花園里糾纏姑奶奶時被姑爺看到。姑爺當(dāng)場翻就了臉，不肯再帶姑奶奶回梅家。是老太太哀求、老太爺又命人當(dāng)場斷了舅老爺三根手指才平息了這件事情。”
“后來姑奶奶在梅家過的不如意，尤其是她過世后，老太太就更加怨恨舅老爺，以至于傷心起來就要把太太叫過去斥責(zé)罰跪?！?p> 林辰晧吃驚地呆住，他從記事的時候起，就沒見過姑丈梅遠(yuǎn)志來過林家，原來只聽別人說梅遠(yuǎn)志假清高，花著林家的銀子卻嫌棄林家是商戶，卻沒想到這其中竟然還有這樣的癥結(jié)。
鄭嬤嬤接著抹淚，對林辰晧說：
“舅老爺其實(shí)也就是拉了姑奶奶的手，并沒有更出格的舉動，可老太爺不僅斷了舅老爺三根手指，還命太太在祠堂里跪了數(shù)日，太太也因此病得半年都下不了床。”
說到這里，鄭嬤嬤的神情卻并不顯得委屈，反而有些壯士斷腕的悲愴，對林辰晧說：
“太太受了多年的苦，原本也不是忍不得，可老太太為了補(bǔ)償姑奶奶，竟然有意將表姑娘許給大少爺?！?p> “老奴替太太感到委屈，在姑奶奶過世后，老奴就借著管事的機(jī)會，扣留了老太太送往江陵的所有東西，老太太寫給表少爺和表姑娘的信，以及他們長大后送到京里來的信，也都是老奴扣下后毀了的。”
說到這里，鄭嬤嬤在林辰晧面前跪了下來，說道：
“老奴自知罪該萬死，可太太辛苦了這么些年，為的都是大少爺，如今事情捂不住了，老奴愿意以死謝罪，只請大少爺念在太太多年辛苦的份上，在老太太和老爺面前為太太求一句情?！?p> 林辰晧的眼中已經(jīng)蓄了淚，他看著鄭嬤嬤哽咽道：
“嬤嬤，事到如今，別說你替母親頂罪，就算是你死，也保不住我母親了，你活著，不管我母親是去家廟，還是被送回王家，總還有你這樣一個老人陪著她，不然你讓母親怎么過？”
雖然自己也想過這最壞的結(jié)果，可等林辰晧真的說出來，鄭嬤嬤還是淚流滿面，癱倒在地上爬不起來。
待林辰晧踟躇到老太太的房門口時，老太太已經(jīng)穿戴整齊，靜坐在床邊的圓椅上。
林辰晧落淚，跪在老太太腳邊哭道：
“祖母，一切都是因?qū)O兒而起，您還病著，決不能再生氣。表妹那邊，我現(xiàn)在就過去接?！?p> 老太太反而很平靜，伸手摸了摸林辰晧的頭說：
“不關(guān)你的事，是我自己不中用，所以才連家里人都合起伙來的騙我?！?p> 林辰晧更加悲痛不已，流著淚說：
“祖母，您別這樣說，都是我的錯，母親她，她……”
老太太已經(jīng)毫無悲色，扭頭對焦嬤嬤說：
“去叫老二媳婦來，把放在大房里的鑰匙和對牌都交給她。派人去通知王家，讓他們天亮前就來把自己家的姑娘接走?！?p> 焦嬤嬤抹著眼淚往外走，林辰晧淚如雨下地拉著老太太的手說：
“祖母，求求你留下母親吧，她年紀(jì)大了，身體也不好。瑤兒還在議親，沒有了母親的話……”
老太太冷笑，將林辰晧的手掰開，冷冷地說：
“你的妹妹起碼還可以議親，我的外孫女卻連去給一個死人成親都被拒之門外。”
林辰晧大慟，再不能說一句求情的話，只流著淚跪在老太太腳邊陪著。
二太太寧西柔很快匆匆趕來，面容悲戚，柔聲對老太太說：
“母親，去接表姑娘的人手都安排好了，媳婦知道您不愿深夜打擾表姑娘，所以已經(jīng)安排好管事，等天亮了再出發(fā)?！?p> 老太太點(diǎn)了點(diǎn)頭，她不是不知道二太太的心思，可這個出身小門小戶的兒媳婦，無論相貌還是心智，都不是一般內(nèi)宅婦人可比的。
有野心，卻又能謹(jǐn)守本分、靜待時機(jī)。
二太太又看了看屋角桌上的沙漏，溫和地對林辰晧說：
“孩子，地上冷，你這樣跪著，你祖母也心疼。放心吧，咱們家怎么也不可能讓大嫂病著出門，我已經(jīng)讓人把大嫂送回墨蘭苑休養(yǎng)了，等大嫂身體好些了再說?！?p> 說到這里，寧西柔歉意地看向老太太，眼神里帶著些討好的嬌憨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