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今走進去,站在王玉梅身邊,她的身高已經(jīng)超過了她,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媽媽的臉,她突然拘束起來,她媽媽拉著她的手,跟她一起坐下,她突然覺得自己陷在沙發(fā)里面,而且,越來越低。兩個人都不說話了,王玉梅連對女兒最基本的噓寒問暖也都省了,因為,她已經(jīng)從姑父李家創(chuàng)那里,還是主治醫(yī)生許正勇那里,將她應該知道的事情都了解過了,女兒平日里那些小情緒或者小思想,她不想再了解了,這十年之中,她已經(jīng)厭倦了再聽沈今重復的問題,她也疲于應付沈今那些反復而又幼稚的問題。
“正勇有女朋友了嗎?”她開始跟旁邊的許正勇攀談,而且,聊的都是一些成年人的話題,沈今也插不上嘴,她像學校開家長會時,老老實實地坐在她媽媽的身旁,仔細聽著她媽媽跟“老師”的交談。
“還沒有。”許正勇的腦袋低下來,他最怕長輩問這個問題,就像過年期間,他總是會被家里的長輩催婚,還會被老媽拉去各種相親場合。
“該找一個了,正勇喜歡什么樣的女孩子,阿姨幫你看看有沒有合適的?”王玉梅打著官腔,其實,她心里就想讓正勇回答,他喜歡沈今這一款。
“現(xiàn)在不急,阿姨,等事業(yè)穩(wěn)定了再找。”許正勇是個聰明的孩子,他知道不能將自己的底牌翻給這些七大姨八大姑的看,一旦看了,她們比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都還要忠誠,見到你就是聊找對象的。
沈今的眼睛在她媽媽與許正勇中間穿梭,她知道他們在聊找女朋友的事,這個,沈今懂,就是談對象。聽這意思,是她媽媽想給許正勇介紹女朋友,沈今想幫自己媽媽,她雖然年紀小,但都說女孩子是爸爸的貼心小棉襖,那她也可以成為媽媽的貼心小棉襖。
“啊呀,這個孩子,就是要求太高啦?!币话涯昙o的王玉梅,撒起嬌來比沈今還要厲害,她蘭花指一翹,在空中拍了一下,假嗔地輕輕拍打著周圍的空氣,又繼續(xù)用食指點了一下,批判許正勇的故意回避。
“媽媽,許醫(yī)生肯定喜歡漂亮的女的,那些來找他的阿姨都很漂亮?!鄙蚪裣裥『⒆痈鏍钜粯?,歷數(shù)著許正勇的病人,誤將她們當成了談戀愛的對象。
王玉梅和許正勇同時笑了,都說童言無忌,沈今說出來的話,就是童言。這一笑,沈今也不明所以,看著大人臉上的開懷大笑,她也跟著一起笑,這才緩解了她坐在沙發(fā)下一直向下沉的窘困局面。王玉梅笑,并非被自己女兒的童言逗笑的,她是尷尬,沈今確實是個心智不全的孩子,竟然不知道許正勇是在工作,剛剛她還想極力搓合許正勇和沈今,沈今卻跑出來自己拆了自己的臺子,這就好像給秀才做一樁傻子的媒,她笑完之后,臉已經(jīng)陰了,好不容易起的調(diào)子,被自己的女兒帶偏了。
許正勇笑,有一部分因為沈今的話,與沈今相處久了,他有些習慣了沈今的說話方式,她總是直言不諱,能說出實話,但他的笑還有另一層意思,沈今的話解救了他,他不需要再花精力去應付沈今媽媽無聊的探究。
王玉梅不知道,許正勇只把沈今當病人,最深的感情也只到兄妹止步,這兄妹情是因日久相處和看在沈今姑父的面子上,勉強加分出來的,其實,沈今在他眼里就是一個病人,而且,還是一個心智不全的特殊病人。而沈今就更難以捉摸了,她沒有把許正勇當成醫(yī)生,而是作為童年玩伴,在醫(yī)院里,沈今也有其他的玩伴,但最要好的就是許正勇,用成年人的詞匯來解釋就是“閨蜜”“兄弟”,在沈今的眼里,有性別之分,但在許正勇身上,沒有男女之別,他們可以一起玩,一起吃,一起睡。這種男女的界限感,作為母親的王玉梅在她幼年之時沒有教她,之后便更沒有人教她了。在孩子的眼中,這一切都是模糊的。
三人笑過之后,留下一段空白,是可怕的寧靜,房間里靜的都能聽到自己耳朵的耳鳴之音。剛才的那番大笑仿佛被剪刀剪了一下,戛然而止,一下子就斷掉了,沈今又開始了在她媽媽面前時,日常而經(jīng)久的局促,她反而希望她媽媽像上次一樣,能馬上離開。
很顯然,王玉梅這一次來,準備的更充分,除了準備了足夠的說辭,時間也比上一次準備的更充裕。連沈今都不解,以往,王玉梅是每陪一周探望一次她,王玉梅在十年頻繁的出入心理科室后,已經(jīng)極厭倦到這種地方來,而且,她從沈今的身高與發(fā)育的表面上看,單方面的認為,沈今已經(jīng)是成年人了,她有自立和自理的能力,每一次來,她只會給沈今帶去好吃的和衣物。
一開始,沈今會問許正勇,媽媽什么時間來看我?很顯然,沈今心中也有對母愛的渴望和羨慕,她從來不會問許正勇,爸爸在哪里?爸爸在做什么?也許是因為她的生活中從來不缺男性,小時侯她有表哥,再大一點,有她姑父和許正勇,她爸爸和哥哥,在她生命中就像多余的存在一般。孩子總是與母體相連,無論男女,都更渴望母親的擁抱,沈今也不例外。但沈今是敏感的,她媽媽臉上一個細微的表情,她都能解讀出媽媽對她不太寬容,媽媽并非像她喜歡媽媽、她愛媽媽那樣強烈,在讀懂了她媽媽臉上對她的不甚喜歡和在意后,沈今是難過的,她也慢慢將對她媽媽的愛意冷凍起來,甚至故意疏遠她,像孩子生悶氣一樣,你不喜歡我,我也不要喜歡你。這種感情,在她媽媽每次來醫(yī)院探望她時,會被解凍一次,之后,會再度冷凍,心中的冰一次比一次厚,久而久之,對她媽媽的出現(xiàn),她無渴望,也不會有太多驚喜。就像這一次,她見到她媽媽時,依舊會高興的大呼著她,那只是許久未見面的一種感情噴涌而出,喊完之后,她便害怕接下來的相處,而且這次來訪,本就不同尋常,前后只相隔六天,既沒有吃的,也沒有禮物,她在猜測著,是否有大事發(fā)生,是她要回家了嗎?聽說,爸爸換了大房子,哥哥也成了外科主任。沈今在等著她媽媽宣布,她抬頭看著她媽媽因興奮而泛著紅暈的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