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地府比人間好
夜色濃重,云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住舍。身邊沒有兩個妹妹,短暫地相聚后,她們又被帶走了。
住舍的門被打開了,一個人影冒出來。
“你這是怎么了?”
屋舍里出來的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女,和云清一般年紀,她的臉色雖然有些暗沉憔悴,卻肌豐玉潤,頗有柔若無骨的楊妃之姿。
這是與云清同在一屋的曲惜月,只在教坊司早來了一年。
如今見到臉色發(fā)白搖搖欲墜的云清,曲惜月嚇得花容失色,一把扶住了她。
月光下,云清嘴角的血漬若隱若現(xiàn),揭示著今夜的險境。
云清也扶住曲惜月的胳膊,吃力地搖搖頭道:“我沒事,被人打了幾下而已。屋里有些跌打藥,勞煩你幫我拿出來?!?p> 教坊司給官妓們安排的住舍比田野人家住的茅屋沒有好上多少,十幾人住在一間陰暗潮濕的屋子里,睡在長長的炕鋪上,每人只有一條發(fā)霉泛黃的被褥可供取暖。
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子時,沒出去接客的官妓都睡下了,屋子里漆黑一片,時不時穿出輕鼾聲。
曲惜月從屋里躡手躡腳地走出來,手上拿著一瓶褪了色的藥瓶,輕輕地合上房門。
腳下一條曲折的石子小路,通到院落中央的一口水井,這就是官妓們?nèi)粘S盟牡胤健C刻爝€沒天亮?xí)r她們就得起床,排著長隊打水出來,人擠著人圍在井邊胡亂梳洗一下就趕去正院干活排練。有時候人來的多了,小院子里人滿為患擠不下,就只能蹲在外面的木叢中洗臉梳頭。
雖然條件艱苦,但這緊要的一步不能省略,若是被樂房舞房的嬤嬤們看到來人衣衫不整灰頭土臉,免不了又是一頓毒打。
此時,柔和的月光灑在這口井上,照得黑色的井水波光粼粼,柔光從井口透出來,在地表上鋪就一層銀色薄紗。
云清就坐在井口邊沿,披著這層銀紗緩緩?fù)氏乱律缆冻龊蟊场?p> 曲惜月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云清光滑的背上赫然隆起大片紫青色的血淤,像是一整片胎記覆在上面。
“是誰把你打的這樣重?”曲惜月驚道。
“那個姓杜的。麻煩你幫我上藥了?!痹魄逡路实煤艹粤Γ~上已經(jīng)滲出了細汗。
“那個區(qū)區(qū)九品的杜盛才?好歹你也曾是侯府小姐,過去他連侯府的門檻都摸不著的人,如今竟這樣打你?!?p> 云清看著井中倒映的月亮和自己帶著血印的臉,并沒有回答。
這張臉過去有多么光彩靈動,現(xiàn)在就有多么黯然神傷。
曲惜月也不再詢問。見過一批又一批的女子來到教坊司,她很清楚她們會面臨什么樣的處境,又會面對什么樣的落差。深夜中的哭泣與彷徨,她見得太多了,也太了解這種滋味了。
畢竟,進入教坊司的,誰不曾是官家小姐?進入教坊司之后,誰的尊嚴又不曾被狠狠壓爛在地上摩擦?
她也走近井口邊沿坐下來,把跌打藥小心地涂在云清的背上。
兩個人一時無話,就這么一前一后靜靜地坐著。
曲惜月慢慢察覺到云清的身體在輕微地顫抖,起初以為是因為藥涂在血淤處弄疼了她,但隨后就發(fā)現(xiàn)是她在哭泣。
進入教坊司以來,她沒在那群管事的公公嬤嬤們面前哭過,而現(xiàn)在,在這夜深人靜的院中,在曲惜月的面前,她卻哭了出來。
“你...你怎么了?”看過太多人的淚水,自己也曾在無盡的淚海中浸透過,曲惜月卻對這個看起來異常堅毅的少女的哭泣手足無措。
云清轉(zhuǎn)過臉來,兩行淚水一直延伸到下顎,滴落在裙擺上。她的眉頭皺在一起,極力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但這次,她再也控制不住了。
淚水越來越多,她一把將臉埋進手掌里,又將頭埋進了曲惜月的胸中,無法自制地抽泣起來。
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徹徹底底的絕望。從抄家,到教坊司,直到知道了父親死訊的前一刻,她都未曾向命運低頭。可現(xiàn)在,無與倫比的痛苦與悲慟,將她拉入絕望的深淵。
她突然,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去做,她越掙扎,苦難的枷鎖就扣得越緊,要讓她喘不過氣來。
曲惜月無言地撫摸著她的頭,像母親安撫孩子一般。
不知道過了多久,哭聲終于變?nèi)趿?。曲惜月悲憫地看著她,湊在她耳邊輕聲道:“路還很長,你的家人還在這,你得撐下去。”
她的臉抬起來,被淚水打濕的雙目望向曲惜月,曲惜月若似銀盤的面龐在月色下顯得非常神圣,恍惚間云清以為看到了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
“父親去世了,我的哥哥也流放在外,我甚至都不能保護自己的家人。我不知道活著到底有什么意義!”
這是她第一次,想到了死,這個字,有那么可怕嗎?
也許,地府會比人間好。
曲惜月輕輕拍她的背,待她的哭聲減弱了,又重新捧起她的臉,將輕微的氣息撲在她的臉龐。
“別哭了。我給你看個東西?!?p> “什么?”云清看向她。
曲惜月微笑了笑,將袖子擼起來,一道道細密的傷痕,交錯著數(shù)十個黑色的斑點,呈現(xiàn)在云清不可思議地望著的眼前。
“這一道道的是當(dāng)時我剛來的時候,拼命反抗的結(jié)果?!彼斐鍪[段樣的食指輕輕在手臂上劃拉起來:“我拼盡全力想反抗,他們就用鞭子抽我,用藤條打我,我以為他們把我打壞了,就能作罷,但是我想錯了?!?p> 她抬起頭望著空中的明月,任憑月光在淚珠上布滿點點星光。
“他們把我送到沈國舅的家里,他們說,國舅爺就喜歡像我這樣奄奄一息的,他弄起來,會很有快感?!?p> 云清的黑眸中有震驚,有屈辱,又有心疼。
曲惜月還望著明月,被月盤上的青絲紋路深深吸引。
“那次,是我的第一次。我原以為,我會像尋常人家那樣,嫁個好人家,把我的第一次留給我的夫君呢?!?p> 她深深嘆了口氣,低下頭重新凝視云清:“你知道嗎,如果你死了,你的兩個妹妹,她們早晚會和我一樣的命運。你愿意去死,你忍心帶著她們一起去死嗎?”
云清垂下頭。
淚蒙蒙的眼前似乎又出現(xiàn)了父親瘦削蒼白的臉,一雙深深凹陷的眼睛疲憊又擔(dān)憂地看向她,將全部的牽掛化為對她的囑托。
“如果你還能活著,一定要好好照顧你的兩個妹妹?!?p> 她答應(yīng)過父親的,怎么能食言?
手背突然一暖。
是曲惜月拉住她的手,定定地說:“不管未來怎么樣,這幾年你還有時間去爭取,說不定有機會能出教坊司,就可以讓你的妹妹們完完整整地過下半輩子?!?p> 會有這樣的可能嗎?云清的眼睛又模糊了。
但是她很快就擦去了全部淚水,也擦去了剛剛那一刻對死亡短暫的向往。
她必須得活著,讓家人離開教坊司。
曲惜月的手背被云清的手輕輕覆上,將溫暖化為陣陣冰涼。低頭看去,再見不到云清臉上的驚慌潰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