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過往
“不用謝我?!?p> 林崇巖垂著眸,從云清面前的碟子里夾了一小塊咸菜,放到云清咬開的饅頭上。接著,他又撥開自己手上的饅頭皮,捏了一片放進(jìn)口中。
云清見著他的動作慢條斯理的,一片一片將面皮從饅頭上剝離開來,始終沒動里面的瓤,吃了這么七八片皮子之后,饅頭在他手上幾乎只剩了一個坑坑洼洼的不規(guī)則面團(tuán)。他仍舊細(xì)細(xì)嚼著皮子,將那面團(tuán)放在燭光下把玩式地旋轉(zhuǎn)。
“你是不愛吃饅頭?”她忍不住詢問,生怕他下一秒就會把剩下的饅頭給扔出去,白白浪費(fèi)了主人的辛苦餐食。
“不算喜歡?!彼鸬?。
云清的臉湊近油燈朝林崇巖這邊靠近一些,放低了聲音:“如果你不吃就給我,不要扔了,讓主人看到不好?!?p> 面團(tuán)一歪,林崇巖抬起的黑眸展露在昏黃的燭光后,和云清的目光對視上。
“你以為我會做這種事?”他啞然笑著搖頭:“粒粒皆辛苦,浪費(fèi)糧食的事情,我做不出來。”
一回手,將那個小面團(tuán)扔進(jìn)了口中,仍抬眼望著云清,等著她的反應(yīng)。
“那你剛剛為什么扔了我的李子干?”
“那個,是因為我不喜歡鄭緒誠,連帶他給的東西。”
“你怎么知道…”
林崇巖冷眼瞧她:“你以為我傻嗎?京城沒有的福建特產(chǎn)到你手上,會是誰給的我想不到?”
云清又看著手中咬了一半的饅頭,在燈下若有所思。
“林崇巖,下次別再這么對我了?!彼p聲說,話語中含著責(zé)怪,但更多是溫和的請求。
林崇巖擦著指上面屑的動作頓了一下,他知道云清說的是早上把她推到前面讓她難堪那件事。只是沒想到這次云清的態(tài)度不再如之前那般冷淡強(qiáng)硬,反而叫他有些歉疚。
他沒說話,只是夾了一塊咸菜給云清。
里屋傳出那對年輕夫妻聊天的笑聲,云清回頭看去,半塊布簾下能夠瞧見是阿牛蹲身卷起坐在床邊的妻子的褲腿,扶著她因為懷孕浮腫的腳踝一點點放到泡腳的木盆里去。動作小心翼翼地,好像捧的不是妻子的腳,而是一件價值連城又脆弱易碎的玉器。
“燙嗎?”
“還行?!?p> 阿牛從盆里舀起一點熱水,澆在妻子的腳上,又把她胖乎乎的雙腳在手心里細(xì)細(xì)揉搓。給她洗洗腫起的腳趾,又揉一揉紅彤彤的腳腕。
不一會兒,里屋又傳出兩人談笑的聲音。
“要是出生在小城,也許也能像他們一樣過安穩(wěn)日子。”眼前溫馨的景象拂起云清的唇角,她低喃了一句,轉(zhuǎn)過身子又拿起桌上的半個饅頭。
燭光后林崇巖的面龐上映著大大小小的陰影,他垂了眼瞼,讓根根分明的睫毛也在眼底投出幾縷絲線。
“只怕艱苦日子會更多?!彼谅暤?。
云清彎著的唇又抿了回去,訕訕道:“你總是這么掃興嗎?”
“不是掃興。”他伸出手指,指腹在油燈上輕輕一掠,從跳動的橙色火苗中央穿行而過將其略略拍散了一刻。
他依舊沉著聲音:“戰(zhàn)亂災(zāi)荒一來,就沒有安穩(wěn)日子可言了。你出生王公世家,自然是沒有這樣的體會?!?p> “難道你有?”云清被他說得一怔。
“自然是有。戰(zhàn)亂災(zāi)荒流亡,一件也沒落下過?!绷殖鐜r手指一晃,再次從那火苗上穿行而過。
他說得坦然卻也平淡似無波瀾,讓云清一時無話,只能放下饅頭怔怔地瞧著他指尖在火苗上的來回挑弄。
林崇巖又道:“我自小生在江南,不喜面食,也不吃用來耕作拉水的牛,并不是因為我過慣了錦衣玉食的日子挑剔食物?!?p> 云清臉上一紅:“我沒這么說過…”
林崇巖道:“你沒這么說過,但你這么想的。”
云清咽下嘴里最后一點饅頭,扭了扭臉把被他一語中的帶起的臉頰紅暈隱在陰影里。
“那你…為什么后來進(jìn)了宮?”她突生好奇,又擔(dān)心這話會引起他的不快,小聲詢問。
“因為饑荒,被父母賣了。”他望向云清,似乎要從她的面孔上憶起些什么:“被賣到了譽(yù)王府,后來又經(jīng)歷了戰(zhàn)亂,被王府的人拋下,險些丟了命,是你父親把我救出來的。”
云清一顫,一雙筷子掉落在地。
他口中的譽(yù)王就是當(dāng)今的圣上,那時他還只是個封地偏僻的藩王,是先帝膝下無子他才繼承大統(tǒng)。當(dāng)年西北邊境戰(zhàn)亂,韃靼一路侵襲到譽(yù)王封地,險些要將這位未來的中原皇帝生擒,譽(yù)王一家連夜出逃才躲過一劫,只可惜平民百姓無路可去,難躲被屠厄運(yùn)。幸虧慶國侯云如歸帶領(lǐng)精銳部隊及時趕到,驅(qū)逐了入境的侵略者,才避免全城百姓被屠戮殆盡。
云如歸,云清的父親,曾經(jīng)救過林崇巖的命,當(dāng)時救下這個凈了身的小男孩時,也不會想到日后他會成了堂堂東廠提督。
這事云清知道,但來龍去脈她從沒細(xì)細(xì)問過,事情的始末竟然是今天才從林崇巖的口中完全得知。她不明白,林崇巖突然提及她父親的用意為何。
林崇巖卻并沒接著開口,彎下身把落在云清腳邊的筷子撿起來。
“林崇巖…”她低聲喚道。
“在外面就別叫我本名,別忘了我們這次是便裝出行?!彼芽曜硬亮瞬?,放回桌上,故意加重了點語氣:“還有,你對我直呼名諱倒是十分隨意,也有點太沒規(guī)矩了?!?p> 他放下筷子一抬眸,瞧見云清的神情復(fù)雜,似有心緒不吐不快。
“等回去再說,小心為上?!彼棺×怂脑掝^。
“你們吃得怎么樣?”阿牛端著水盆從里屋出來,看到桌上兩人吃盡的空盤,笑著問道。
“多謝您了,吃得很好?!痹魄迤鹕硐霂退诉^水盆。
阿牛側(cè)了身子不讓她接:“沒事,沒事,我只是腿腳有點瘸,又不是什么都端不了?!彼镂菖欤骸袄锩婺俏徊攀钦娴膭硬涣四?。”
云清笑笑。
阿牛端了水盆到院子里倒了。云清望著他的背影,忽聽林崇巖在她身邊幽幽說道:“你說的也對,這樣的日子也是挺好的?!?p> 她回頭,林崇巖的手上多了一錠銀子,放在了碗前。
“不用!不用!就是兩個饅頭的事!”阿牛從院子外回來,看到桌上的銀子,慌忙說道。
“給夫人的,她懷著身孕,得多吃點好的。”林崇巖把他的推辭打回去,語氣溫和卻也堅決。
“唉,一看您就是個貴人?。 卑⑴C竽X勺兩只眼睛笑成了兩條縫,他看向云清:“您夫人也會很快的?!?p> 云清臉上立刻起了紅暈,忙道:“你誤會了,我們不是夫妻…”
“哦,哦?!卑⑴R灿悬c懵。
林崇巖沒再說什么,只握起云清的手,拍了拍還愣在面前的阿牛肩頭,向他告了辭。
阿牛看著屋外并排走遠(yuǎn)的兩人,才回過神來。
這兩人不是夫妻?那還一起夜行?還這么親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