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崇巖輕輕拍著云清的頭,突然覺得胸膛有些濕,他低頭,看到懷里的姑娘也抬起頭,淚水掛在眼角。
怎么會哭呢?這段時間她愈發(fā)容易哭了,倒不像她。林崇巖這么想著,下意識地就將她的淚珠抹去。
“事情做的差不多了吧?做完后要回京城吧?!痹魄宓吐晢枴?p> “嗯?!?p> 云清點頭,卻無言。
林崇巖便問她:“在想什么?”
“只是想家?!?p> 林崇巖頓住。
正在這時,陳銘出來了,林崇巖便放開了她。兩人分開,陳銘也識相地挪開眼睛當沒看到。
高玉明的事已經(jīng)定的差不多,留給底下人去做便好。林崇巖徑直去了前廳,會見淳安來的知縣海淞。
這位海大人明明只是一個六品知縣,在林崇巖和陳銘這等天子近臣面前卻好不怯場,自從他得知這兩人的身份,便一直等在這里。
正好,林崇巖也想找他。
“林督主。”海淞起身面向迎面而來的林崇巖,一臉平靜。
姿態(tài)不卑不亢,莫名地讓林崇巖想到了都察院的汪靜。
“高知府還在您這里吧?”海淞毫不避諱地問。
“是?!绷殖鐜r負手站在他面前,也很坦然:“既然奉了皇命來查,就得查的仔細,不能遺漏一絲一毫。”
他瞥了對方一眼:“海大人出手幫我,將我二人能安全送回杭州城,又能檢舉高玉明,于皇命有功。待林某回到京城復命,如有合適的時機,也會向圣上提及海大人。”
六品官員的姓名事跡得以呈于天子面前,幸運的話說不定從此簡在帝心,便能平步青云,這對大部分人來說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尋常人在這位位高權重的權宦的灼灼目光中,都要軟了腿腳感激涕零,但海淞卻始終平靜。
他回答:“本官只是實事求是,談不上什么功,更不敢在圣上與督主面前邀功。只是有一件事,我還想問。”
林崇巖望著他:“你問?!?p> “這次調查杭州,是不是意在京城沈家?”
林崇巖上下打量了他一下:“這件事似乎不該海大人問?!?p> 海淞垂了垂目。這事林督主說得不錯,他一個小小六品知縣,確實越界過問朝中的事情。
眼見對方不再說話,林崇巖上前伸出手搭在了他的肩頭,平聲道:“有件事情還要請海大人相助。如今當務之急是還耕于民,讓百姓能有糧食吃,能有生活來源,不至于接連受饑荒之苦,鋌而走險成為流寇反民。如今福建沿海已有倭寇進犯,更不能再因內憂讓外患波及杭州這等稅收重地。安定民心的工作,還需要海大人勞心勞力了?!?p> 海淞聽到民生之事便脫口而出:“這是本官的分內之事,絕無推脫懈怠之理?!钡摽谥?,林崇巖深沉的目光又令他一頓。
看似小事其實是大事,日后高玉明的案子終結,他海淞恢復民生,安定民心有功,還是要被褒獎于圣駕前。
還是送功勛給他,是繞著彎地送給他。
“敢問?!边@次海淞略帶遲疑:“督主同我說這些,是不是因為我是刑閣老舉薦來的?”
一刻沉默后,面前這人突然哈哈笑起來,海淞目光異樣地望著對方,因他自從認識林崇巖以來,從未見過他放肆地笑過。
只聽林崇巖笑道:“從前聽人說過,海大人為人識時務又剛正耿直,因此受刑閣老賞識舉薦到杭州淳安。如今一見,確實如此。”
海淞的剛直出名,但他最大的長處卻是聰慧。能敏銳地察覺,高玉明的案子背后要牽扯的是沈家,沈家一倒,原本走得近的東廠閹黨便即刻轉了風向示好清流一派。以至于早在林崇巖南下杭州之前,就已經(jīng)做出向皇帝建議重新任用刑老太爺入閣的姿態(tài)。他海知縣也是刑閣老的人,抬舉他便是抬舉他背后的刑閣老。
一步步后路,倒是安排得妥妥當當。海淞望著眼前這個年輕人,只覺得他實在比自己老成得多。
只海淞的情緒變化從沒能逃過林崇巖的眼,林崇巖嘴角依舊帶著笑,拍拍他,道:“海大人別多想,你我都是圣上的臣子奴才,無論做什么事都是為圣上做事,做得好了自然會受圣上認可,光明正大,無需什么擔憂顧忌。”
海淞面色深沉:“知道?!?p> 知道就好,林崇巖笑著,放下手。
自林崇巖回到屋里,云清一直坐在桌邊扶額沉思。這是來杭州的第三個月,轉眼寒冬已過夏日漸近,屋外的蟬鳴聲傳進屋內。
燭光中林崇巖伸手,將她的手拿下來握在手心里,只覺得如今她的皮膚又冷了許多。
“你為什么之前不告訴我?”
一滴淚珠與燭光輝映,映入林崇巖的眼中,他低聲道:“之前告訴你,你也實在做不了什么,只想著等這事有了些結果,再同你說?!?p> 云清抬起眼睛,看到林崇巖此時一改往日的威嚴反倒說得有些小心翼翼。
“我明白。”
云清扭過頭看向擺在琴案前的七弦琴。那晚她坐在空無一人的廂房里彈琴,是曲惜月尋著琴聲過來找到了她。那時候她說,她要逃出教坊司,離開京城,帶著家人去尋一塊僻靜之地自由地生活。而今她終究逃了出來,只是斯人已逝,曲惜月竟死在沈家的手上,永遠困在了教坊司的那片方圓天地之內。
云清擰著眉頭抿唇,許久方問:“沈盛,他之后會怎樣?”
“這要看皇上的態(tài)度。”
云清緊抿著唇點頭,不再問了,她壓住起伏的胸口,慢慢平復下來。正當如此做時,林崇巖的暗黑眸子正將目光定在云清的臉上,目光忽地閃動。
他開口:“云清,過幾日,我便要回京了?!?p> “好?!痹魄迤鹕?,準備往琴案走收拾行囊以待回京,她邊走邊道:“我很快便能收拾好,隨你一道回去?!?p> 林崇巖凝視云清的背影,低聲道:“不了?!?p> “嗯?”云清扭過頭。
“你不用隨我回去了。”
云清定在那兒,有點驚詫,半晌提高了嗓門道:“我惹著你了?”
她沒惹他不高興過???這人陰晴不定的,突然就說不回去了,到底是什么心思?
林崇巖走過來:“我只是這幾日好好考慮了許久,覺得確實不應該繼續(xù)扣留著你。你留在我這,沒有名頭,也沒有名分,能做什么呢?你之前說的不錯,我之前,確確實實只是在用權勢逼你?!?p> 眼前的少女沉默了,站在過道里,高挑的身形在地磚上投下修長的陰影。
林崇巖伸手,將她緊握著的手抽出攥入手心里,說:“你還要去找你兄長,我就不陪你了,咱們就此分道揚鑣,我給你備些貼身衣物和銀錢,讓你在那邊能好好照顧他?!?p> “畢竟我與他?!彼銎痤^回憶:“也有過那么幾面,他是個好人,不該受此劫難。”
云清問他:“那我嫂子妹妹呢?”
“她們我也會派人送回的。原本是想,你們一群女子,在我這兒找個地方安置,總好過在外面隨處流浪的強。如今你既然有所規(guī)劃,那我也就不能再強留她們。”
云清凝視他,頷首。
“好?!彼D了頓,又低聲道:“謝謝?!?p> “不必謝我。只你不再恨我便是?!?p> 林崇巖說完,低頭在她眼睛上吻了吻?!安贿^我也知道你早就不恨我了。我就是非要問問,才放心?!?p> 云清在他懷里輕輕一笑,身子也顫了顫。
陳銘等在院子里,月光中眼見一個人影緩緩走過來,立在他面前。兩人相對一時無言,只沉默地凝視對方。陳銘還是先開口,低頭呈上一份快信。
“是福建的軍情。”
林崇巖不必細看,他心里已有數(shù)了。半月前,福建經(jīng)歷的那一次倭寇進犯,上至朝廷下至百姓,無不人心惶惶。東南沿海,已有多支軍隊駐扎,新一輪的抗倭即將開始。
回望過去,上一次的倭寇侵擾還是在五年之前,那次有云如歸這樣的大帥,可如今,福建卻只剩鄭同光了。
在林崇巖接過快信時,陳銘提醒:“圣上剛剛下令,濯升福建巡撫鄭同光為兩廣總督,承辦東南督戰(zhàn)事宜。鄭同光一上任,便向朝廷上奏請求軍費,軍費總額超三百萬兩。”
“三百萬兩只是開始?!绷殖鐜r攥緊了手里的快信,沉吟道:“不過兩三個月的軍餉而已?!?p> 僅兩三個月的軍餉,當下就要從國庫中取出,卻是難上加難。
林崇巖與陳銘意味深長地對望,雙方心照不宣。這筆軍費,勢必要從這次杭州土地兼并案中拿到。
林崇巖問:“你算過杭州高家趙家與京城沈家一共能抄出多少銀子沒有?”
陳銘心算如飛:“估計能有四五百萬,應該夠了。”
“不夠?!绷殖鐜r的眉心緊縮:“至少有三百萬兩要送宮內,別忘了皇宮大火之后,圣上一直催促重修宮殿,此事不能再拖?!?p> 如此便不再夠了。可他們作為下臣,作為奴才,只能從中多做斡旋而已。陳銘默然,林崇巖也便默然。半晌,林崇巖下令:“不只高玉明和趙重帆,所有和他們有牽扯的人,都要揪出來,必要的時候,要除一波鄉(xiāng)紳。”
月色下的兩人今晚都有了共識,杭州的這個差事,一定要辦得夠大,做得夠狠??v使血流成河,在所不惜。
陳銘后退一步行禮:“屬下可在此督辦,督公放心回京便是。”
林崇巖頷首。有陳銘,他便放心。
陳銘又問:“您看什么時候啟程,帶云小姐一起回去?”
“她不隨我回去了?!绷殖鐜r說得平靜但堅決。
陳銘抬眸,眼中詫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