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氣球
夢里是無助與恐懼,那樣真實,她猛地驚醒,只覺得半邊臉都是濕的,竟然哭了?
緩了緩神,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正被一個陰影籠罩著。
“怎么睡在這里了?”頭頂有聲音響起,很清冷,像剛剛的海水。
許知行再推門進(jìn)來時,一眼就望見沙發(fā)里貓著的小身板。
音樂聲喧囂吵鬧,難得她還睡得著。
他穿過歡騰的人群朝她而去,包廂里溫度偏低,看她小小的身子半蜷縮著,剛想給她披件外套,就瞧見豆大的一滴淚珠從她眼角滑落。
如果一個女孩子,連睡覺都在無聲的流淚,卻從來不爭不搶不鬧,對誰都笑臉相迎,那這個女孩子心里一定藏著莫大的傷痛,從不說,也不敢觸碰。
包廂里只有大屏幕上投射過來變換的光,昏暗的,卻清楚地勾勒出她臉上淡淡的淚痕。
方岑忙不迭地伸手擦了擦,清了清嗓子,“嗯……看著看著就睡著了?!?p> “困了?”他應(yīng)聲,很自然地把紙巾盒挪到她那邊,忽然笑了,問她,“這歌唱得怎么樣?”
“挺……好的吧?!彼林夹?,假意聽不見屋子里回蕩的跑調(diào)音和各種尖銳的破音。
“你這耳朵夠不挑的啊。”他低笑一聲,“唱歌這活動也不知道誰想出來的,一群人大晚上瞎嚷嚷,音準(zhǔn)跑得八匹馬都拉不回,不折騰嗎?”
方岑聽著,默默看了眼正手握麥克風(fēng)唱得嗨的羅主任,頭頂仿佛有十幾只烏鴉飛過,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幾秒過后干脆就沉默了。
若是羅主任聽他這么說,估計一口老血都要氣吐了,方岑心里暗忖。
他側(cè)頭瞅她,想了想,微一挑眉,“夠無聊的,出去走走?”
“……會不會不好啊?!彼拐嫦?,就是沒這個膽。
“有什么怕的?!痹S知行揚揚下巴,促狹笑了,“這么中規(guī)中矩,還真是夠呆的啊?!?p> “您倒是我行我素,我還是科室新人呢,哪兒能不瞻前顧后?!狈结峦律?,小聲辯駁說。
許知行平日里就是這樣一副不喜歡參與集體活動的樣子,倒不是不合群,相反他人緣一向很好,又得院里領(lǐng)導(dǎo)器重,純粹的,就只是喜歡干自己想干的事兒,他心性喜靜不張揚,對別人樂衷的事也不發(fā)表意見,包廂里的人都跟他共事多年,了解他的為人秉性,他當(dāng)然想提前走就提前走,不會有任何顧忌。
可方岑不同,她初來乍到,爺爺早就交代過她要多跟同事老師打好交道,而她自己也認(rèn)為像這樣的集體活動是絕對不能缺席的,特殊情況另算,且不說能不能混個臉熟,至少那么多人面前,也不會顯得格格不入。
這一回許知行倒是沒再說什么了,他舌頭拱了拱后牙槽,像把她的話掰碎了咀嚼,嘗出小姑娘的意思后,略有沉默,往她身邊的皮質(zhì)沙發(fā)上坐下來。
方岑本來還挺自在的,看他也繼續(xù)待著聽這鬼哭狼嚎般的歌聲忽然就有點坐立難安。
她暗戳戳想,許知行想走完全可以自己先回去啊,犯不著因為她的一句話違背本意留下來。
奈何他又坐的離她那么近,方岑輕咳一聲,有些局促地端起桌上的水杯猛灌了口,入口辛辣,酒氣熏得她喉嚨一陣酸楚,啪一聲放下杯子,抽出張紙巾咳嗽起來。
天殺的,到底是那個小崽子趁她不注意把涼白開換成白酒的!
眼前猝然有人遞過來一瓶礦泉水,瓶蓋已經(jīng)擰開捏在他另一只手里,方岑通紅著臉抬眸,許知行朝她揚揚眉,“喝幾口水,會好受一些?!?p> 她啞著嗓子道了聲“謝謝,”接過來抿了幾口。
好不容易緩和一些,胳膊上忽然就有一只手搭上來,撈了她的前臂起身,不給她任何解釋直直拉著人往門口走,“陪我出去走走,順便散散酒氣。”
方岑“啊”了一聲,腦子怔了怔,礦泉水瓶還捏在手里,隨著手上搖晃的動作,水灑在沙發(fā)上弄濕了一片。
許知行這才回頭,松開她,征詢說,“要帶著嗎?”
方岑仿佛魂游在外,愣愣的頭點的像小雞啄米,“嗯嗯。”
好在包廂里燈光昏暗,他們又站在角落里,不會有其他人瞧見這里的動靜。
兩個人一前一后出了K廳,方岑亦步亦趨悶頭跟著他,側(cè)邊有電動車經(jīng)過,車燈晃著她的眼,轉(zhuǎn)頭去看,冷不丁地就撞上一個厚實的肩背。
他回頭,悶聲笑了笑,“想什么呢?低著頭看看地上有沒有金子等你撿?”
“……沒。”
說話間,他一手搭在她的背包上,繞過她身后轉(zhuǎn)到她左側(cè),而后放下手,將她與來往車輛隔絕開。
沿路的風(fēng)大,卻吹不散滿街熱鬧非凡的圣誕節(jié)氣氛。
兩個人走到商場前的廣場上,噴泉水涌著,嘩啦啦作響。而比這水聲更吵鬧的,是廣場上熙攘人群的歡呼聲。
有人賣花,有人穿著玩偶服做宣傳,有人扛著吉他在噴泉邊駐唱。人來人往,一場煙火綻放,普天之下,渲染一出盛世繁華。
“外邊的空氣真好啊。”她深吸口氣,感嘆道。
“那你還畏畏縮縮不肯出來。”許知行睨她一眼,笑說。
她小聲嘟囔,“這不是因為我還算新人嘛,哪能跟您比啊……”
提前離場,不禮貌,怕得罪人。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跟著他出來,滿腦子全想的這個。
其實仔細(xì)想一想,不過一樁小事,且她只是一個小人物,說白了,真沒人在意。
可有時候又是這樣,說服不了自己去做那些樂意卻與大眾背道而馳的事,因為第一感覺是害怕,害怕那些臆想的遭人非議,一次次磨平性子隱沒在人群洪流里。
“方岑,”他忽而喊她,臉上斂了幾分漫不經(jīng)心。
方岑倏地抬眸,認(rèn)真等著他話音砸下來,恭謹(jǐn)?shù)孟袷堑壤蠋熡?xùn)話的小學(xué)生。
“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你管旁人怎么看你,他們的想法是他們的事,你高不高興才重要,要是哪一天……”
話說到這里,他頓了頓,似乎略一斟酌又覺這話不好說給她聽,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算了,日后的事日后再教她。
他沉聲笑了笑,問她,“以前會過圣誕節(jié)嗎?”
這個年紀(jì)的小姑娘,許知行不懂她們的心思,但單看自己念書那會兒,班上一溜圈的女孩子,最樂衷于的事就是過各種亂七八糟的節(jié)日。譬如女生節(jié)、兒童節(jié)、三八婦女節(jié)等等,數(shù)不勝數(shù)。
她眨巴眨巴眼睛,搖了搖頭,“沒有,一個人不會特意去過,倒是舍友在的話大家會互相分零食什么的。”
“那您呢?”她說完又去問他。
“我也不過。”他回得干脆。
“為什么???”
“因為我是黨員?!边@話說的一本正經(jīng)。
方岑愣了一下,“……噢?!?p> 身側(cè)有小孩子嬉笑打鬧著經(jīng)過,人人手里都攥著熒光棒,棒上系了根繩,繩上綁著氣球,風(fēng)一吹,五顏六色的圓圈在空中畫弧。
方岑不禁慢了步子,轉(zhuǎn)頭去看那些繽紛飄舞的氣球。
“喜歡?”許知行也停下來,問她。
“小時候很喜歡,有一段時間班里特別流行那種吹起來可以捏出各種形狀的氣球,那會兒做夢都想讓父母給買一個……”她視線追著那些氣球,語氣不自知地低了幾分,“不過也沒買,后來慢慢就沒那么喜歡了。”
那一瞬像是滿腔的話想要一吐為快,或許被這氛圍感染,或許被這風(fēng)吹的思緒萬千,又或許,是身邊站了他,才有這種傾訴欲望。
等她反應(yīng)過來,才知道說了不該說的,忙笑,“院里真壓榨人,巖城這么好的夜景,平常都沒時間出來看看。”
只是這隨口縐的一句,似更不該說……
許知行低頭瞅著她,心里緊了一下,像是被什么扼住又松開,無端的,有一點疼。
而后又覺得這姑娘太愛臉紅,被人夸贊會臉紅,挨批會臉紅,甚至尷尬也會臉紅,就是不知道如果……她得臉紅成什么樣子,這個念頭有點齷齪,他心里嘲笑自己,暗暗嘆了口氣。
臉上卻波瀾無驚,不以為意地挑挑眉,贊同似的。
不遠(yuǎn)處就有一個買氣球的小攤。
他扯著她的外衣肩袖,提步過去。
一個一家三口正杵在那里,小孩子估摸著十歲左右,明顯高興壞了,正手舞足蹈地指揮老板給氣球捏出各種形狀。
等他們攥著兩只氣球離開后,許知行才問她,“你說的就是這種?”
“嗯,”她點頭,“沒想到現(xiàn)在也還很招小孩子喜歡啊?!?p> 他笑笑,不置可否,轉(zhuǎn)頭對老板說,“麻煩給我捏一個向日葵?!?p> “好嘞?!崩习逍?。
沒一會兒功夫這氣球版的向日葵就做好了。
付錢時,老板趁著沒客的空當(dāng),同他閑聊,“小伙子有心啊,送女朋友的吧?”
他嘴角上揚,朝幾步遠(yuǎn)外正被幾個行人請求幫忙拍合照的方岑看了眼,彼時她已蹲下身,很認(rèn)真地找絕佳的拍照角度。
要是換了別人,對于這種請求,估計多半只是隨手拍一張,并不會在意拍的好或是不好。可是她偏偏上了心。
那么倏忽的瞬間,想到件事。
那會兒她剛來實習(xí),有段時間院里搞三甲復(fù)審,科里有厚厚的幾摞隨訪電話要打,上級老師都忙得不可開交,這事自然就落到實習(xí)生手里。
同科室跟她同一屆的學(xué)生有好幾個,別人領(lǐng)回電話本,沒半天就都上交了。其實算一算,哪能那么快,不過個個都偷懶走個過場,隨便撥幾個號就應(yīng)付交差。
這事放往常,放別處,都是司空見慣的,他理解學(xué)生們不愿分出精力,驗收的時候倒也沒說什么。
只是清點一下,發(fā)現(xiàn)還缺了她手里那份。
那會兒兩個人還不熟,他只是在她手忙腳亂時,囑咐她不用著急,可以先把別的事做好。
意思淺顯明了。
沒想到午飯后回值班室,路過示教室時,竟發(fā)現(xiàn)里頭亮著燈。
從窗戶外探了眼,傻學(xué)生果然窩在里面。
桌上堆了幾本大部頭的書,她埋頭進(jìn)書海里,翻著電話本,一個一個打電話。
隔天等她上交,隨手翻看一眼。只那一眼,瞬間就驚了。
每一行后,她都做了批注。
用藥情況、康復(fù)狀況、其他并發(fā)癥等等,細(xì)致詳盡。
甚而連他自己都生出幾分自慚行愧來,這份認(rèn)真下功夫的勁兒,真不是隨便找個人都有的。
他低低笑了聲,收回視線,接過老板遞來的氣球,笑回,“不算是女朋友,還在追?!?p> “啊,沒事兒,加油。”老板一樂,笑說,“堅持堅持,想當(dāng)年我追我媳婦兒那可追得感天動地啊,好幾年才拿下,現(xiàn)在嘛,嘿嘿,兩個小孩兒,一家四口?!?p> 老板笑得特真誠,大風(fēng)里呼出口熱氣,全是幸福的氣味。
他抿了抿唇,壓低眉眼,開口笑說,“好,承您吉言?!?p> 方岑拍好照,把手機(jī)還給那幾個行人,一轉(zhuǎn)身,就瞧見他攥著好幾束氣球。
“許老師……您這是……”她猶豫著開口,想他這是得有多童心未泯啊。
“嗯?”許知行倒是不以為意,笑笑,把氣球全都塞給她。
“捏了個向日葵,其他就是普通的,紅橙黃綠的顏色,看看,有沒有別的想要的?”
“都是送我的?”她腦子懵了幾秒。
“不然你以為呢?我一個三十幾歲的男人喜歡揚著氣球滿大街溜達(dá)?”他笑說,滿目柔和朝她使使眼色,“給你就收著?!?p> 說完也不再看她,提步繼續(xù)漫無目的地帶著她閑逛。
“噢,謝謝許老師。”方岑還愣愣的,瞟一眼他后腦勺,不敢落后,緊跟上去。心想,的確,按他風(fēng)格,做不出這么超乎想象的事兒。
兩個人逛了會兒,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耳畔呼呼風(fēng)聲入耳。
隔條馬路就是商場,此刻廣告屏上正在播近期熱映的電影宣傳。
許知行掃了一眼,忽然低笑著搖了搖頭,感慨頗多,“活了三十年,過去沒帶小姑娘出來玩過,現(xiàn)在竟不知道要做什么好。”他想。
轉(zhuǎn)頭看向她,她目光炯炯,正盯著那段電影宣傳片看得入神。
“要不去看場電影,然后送你回宿舍?”他問。
“現(xiàn)在嗎?”方岑躊躇一會兒,看了一眼時間,這一晚上時間過得快,轉(zhuǎn)頭已經(jīng)過十點。
“宿舍大門十一點就上鎖,看完電影估計就來不及了……”她細(xì)聲說。
挺怪的,心里竟有一絲隱隱的恨這時間太快。
許知行摸了摸鼻子,長出口氣,真是怪事,什么時候竟這樣沒有時間觀念了。
最后無奈笑了笑,道,“也行,先送你回去,電影有時間再看?!?p> “好。”她回。
轉(zhuǎn)身時,電光火石間,竟瞧見個熟悉的身影,就站在對面的馬路牙子上,身形清朗,站得筆挺,似望著他們出神。
她心跳倏地頓了下,飛快扭頭,有逃也似的意味,步子往前邁的極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