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時的若水小鎮(zhèn)正是人煙繁華,處處生機熱鬧,而春熙路中段的小茶樓里卻坐了位格格不入的藍衣男子,他靠在二樓的窗口,右手半撐著額角,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暮芫脹]有變換過姿勢。下面便是春熙路繁花似錦,樓下路過諸人都道小鎮(zhèn)里來了位長相英俊的異鄉(xiāng)人,傳來傳去,茶樓下路過的民眾更多了些。
此時檀明正撐在座位上百無聊賴昏昏欲睡,兩個時辰中,樓下說書先生的故事?lián)Q了一個又一個,可講來講去無非是些風(fēng)花雪月的男女情意,沒意思的很。他微微向窗外轉(zhuǎn)了轉(zhuǎn)頭,看著下面好些抬頭瞧他的小鎮(zhèn)村民,輕輕嘆了口氣,再次向空中細聞,依舊連小水妖的半分氣息都沒尋到。
他此番到來,乃是為了天虞山失竊一事,這水妖在三日前由暗河潛入山內(nèi),盜走了山主獻給夫人的玉珠。正所謂山主有三怕,一怕天帝發(fā)怒,二怕天虞大水,三怕夫人生氣。夫人一生氣,山主抖三抖,這玉珠乃是山主夫人下令尋了近一個月的寶貝,據(jù)說有使人容顏煥發(fā)之功效。自玉珠失竊,山主夫人寢食不安,山主也連帶著愁眉不展,如今得了準(zhǔn)信,這水妖將在若水鎮(zhèn)活動,檀明便被山主巴巴的催促捉妖來了。
只是等了兩個時辰,檀明才頓悟過來,此次是被東啟整了,他定是報復(fù)自己上次丟下他獨自去潭溪泡溫泉。卻也怪他昨天半夜被東啟從床上拖醒,睡的不清醒。
檀明扶額無奈“好你個東啟,說什么一早要來,我竟然信了你?!?p> 茶館的小廝第五次過來添茶,看著桌上的鐵手銬,走時再次瞥了檀明一眼,下樓后跟其他小廝講道“那個怪人還在哩,那腕口般粗的鐵鏈子瞧著足有三十斤重,咱們這小地方怎么凈有些奇奇怪怪的人。”
檀明看了看鐵鏈,向?qū)γ嫱ㄟ^幻鏡顯身與自己對飲的東啟笑道“這小廝倒提醒了我,待我回去定要把你綁在樹上,單手拎它一晚才好。”說完悠哉飲了口茶水。
阿妤站在茶館對面,抬頭看著這個氣度不凡自說自話的男子,若有所思。
不知道他是不是那個人……
阿爹阿娘去世已有半年,臨終時的交代就在耳邊?!鞍㈡ィ闩c人不同,該去尋你的地方,我們不能再罩著你,有機會就悄悄出去,若能遇上不同于凡人的,能走便走吧……”想起阿爹的話,阿妤心緒雜亂起來。
半年內(nèi),她悄悄打聽,一共尋到三個怪人,其中有蒼髯如戟喜好女裝的大漢,也有面如孩童力大無窮的小兒,更有后山坡上夜夜鳴唱的老婦,只是除卻行為的特別,他們都不是阿爹所說的不同于凡人的人。
深深看了看檀明,阿妤搖搖頭,離開了這里?;@子里的豆沙包還是熱的,清明時節(jié),她還要趕著回去給阿爹阿娘上香,至于那個與她一樣的人……
阿妤快步往東邊的小山走去,時值正午,山腳下的村戶人家三三兩兩捧著碗于太陽底下吃飯,阿妤從這里走過,議論咒罵之聲一聲一聲傳入耳中。她稍稍攥緊了籃子,并不去理會村民的斥罵,微微垂著眸子,平靜又堅定的往山上走去。
她盡管孤立無援,受了好些委屈,卻也很難對這些咒罵她的村民生出憤恨之心,除卻這個村子的養(yǎng)育之恩,她也理解,自己的特別給村民們造成了一些恐慌。
阿妤是在北邊的小溪被村民發(fā)現(xiàn)的,那時她尚處在襁褓之中,深秋的天氣里,被前來打水的村民從籃子里抱起,村子里的人見她長得可愛,喜歡的緊,便也把她留在了村里并給與照料。阿妤在村子里長到六歲,與村民們相處的一直很好。只是十年前的一天,她受托去給村里的鞋匠送去鋤頭,那時已經(jīng)傍晚,天色昏沉,鞋匠的家里頭并未點燈,阿妤推門進去,卻見鞋匠死在了床上,鞋匠七竅流血,死狀凄慘。阿妤嚇得大喊,村民聽見聲響,忙趕來相看,人越來越多,圍在屋外等著。鞋匠的兒子從田里歸來,聞訊飛奔進屋,大哭一場后,出門問“是誰……發(fā)現(xiàn)我爹……”
阿妤從人后站了出來,她顫顫解釋,卻見眾人看她的眼光驚恐,接著便被人用鐵锨摁在了地上,地上的砂石硌得人生疼,阿妤看不見人,只聽得一聲聲的“妖怪……妖怪……”
阿妤不明白怎么回事,突然腦后一痛,她轉(zhuǎn)頭,瞧見那人拿著鐵锨的雙手顫抖,接著自己便沒了意識。
她醒來時是在村長家的小屋內(nèi)躺著,一睜眼便跳下床,光著小腳跑去屋外,往水缸里探頭去照自己的模樣,撇去水缸里的一片青苔,水中映出阿妤的面龐,她左瞧瞧右瞧瞧,卻在頭上發(fā)現(xiàn)一對拇指般長的碧瑩瑩的犄角,她伸手摸向其中一個,用力掰了掰,有些疼。
村長過來將阿妤抱去床上坐好,蹲下擦擦阿妤臉上的灰塵,只道“乖仔,以后你便叫阿妤,跟著我們在山上生活。”
阿妤什么也不問,眼珠子微微晃動幾下,點了點頭。
原是村長見阿妤可憐,想她日常聰慧懂事,不忍心將這么好的一個姑娘處以火刑,便一力擔(dān)保,夫妻二人帶著阿妤搬去山上居住,自此便成了阿妤的爹娘,阿妤不再吃百家飯,睡稻草屋,在山上識字讀書,與花鳥相伴,日子快活簡單。
三個月之后,阿妤頭上的犄角突然消失,一家人十分開心,原以為一切恢復(fù)正常,只是次年秋天,這對犄角再次長了出來,此后的十年間,秋分一過,阿妤的犄角便如期出現(xiàn),數(shù)月后又再次恢復(fù)原狀。
過往之事仿若過了百年之久,阿妤心里覺得有些遙遠,她在墳前拜了三拜,“阿爹阿娘,女兒生活的很好,門前的薔薇花開了,我剪下幾株移植到這里,讓阿娘最喜歡的花守護你們,希望來年能開的好?!?p> 阿妤坐了下來,將籃子里的豆包拿出,擺在墳前,又道“雖然村民們依舊不能接受我,可好在山上食物和水都不缺少,只偶爾去鎮(zhèn)上買些東西,天亮前下山,逛一會兒街,天黑時再往回走,子時不過就可以回家,也不常會被他們看到。我這次下山可是買了東市康家的米酒,您一定高興。上次的畫買的不錯,我想足夠可以過完這個春天。對了,家里的母雞生了三只小黃雞,它們可淘氣了,每天在院子里跑來跑去,浣衣的時候還要來啄我的腳哩……”說到這里,阿妤停了停,臉上的笑意悵惘了幾分“阿爹,阿妤很努力的在找了,只是天下之大,我不知道那個屬于我的地方在哪里,其實留下來也很好,我可以時常來看你們,而且如果我走了,誰來照顧它們呢?”
阿妤心中有些糾結(jié),她知道阿爹是放心不下她,而且她也不愿違背阿爹的遺愿,她微微咬著嘴唇有些糾結(jié),卻被坡下突然響起的鞭子抽打之聲驚到。
是誰會在這里?
阿妤跑到坡邊,抱著傾斜生長在坡上的槐樹,透過雜亂的枝丫向下去看。只見坡下立了兩個男子,其中一個手執(zhí)鐵鏈,頻頻向?qū)γ嬉粋€青面白須的小童甩去,那小童被鐵鏈困住,定在原地動彈不得。阿妤見那手執(zhí)鐵鏈的男子正是方才在市集上看見的那人,心里只道:果真是個奇怪的人,與以往遇到的怪人都不相同。
阿妤想到此處,看著坡下從頑抗小童手里奪回玉珠的檀明輕輕抿了下唇,她轉(zhuǎn)身打算離開,卻突然被一股力道拉住手腕。她站在斜坡上,雖手扶著樹干,還是被拉的向坡下側(cè)飛出去。
落地之時并不感疼痛,她扭頭往身下去看,身下是小童壓著檀明。阿妤起身,卻被鐵鏈扯住,這才發(fā)覺鐵鏈一端的銬子不知何時套在了自己手腕。小童趁亂一縮身子,嗖的一聲不見了。
檀明還躺在地上,見小妖逃竄也沒有理會,反正玉珠已經(jīng)到手,他的任務(wù)完成了。只是剎那之間,鐵鏈驟然縮短,檀明猛然被拉了起來,與阿妤撞了個滿懷。
兩人有些發(fā)蒙,看著這莫名其妙的鐵鏈,檀明心里直罵東啟。敢情上次他閉關(guān)三十多天造出來的據(jù)說是神仙也難掙脫的法器是這般不中用,該困住的小妖沒困住,倒把不相干的人扯了進來。
檀明趕緊施法,可鐵拷卻怎么也解不開。
阿妤看檀明眉頭緊鎖,便也動手去解手腕的銬子,誰知道使勁一摘手就退了出來。檀明看著阿妤的手愣了一秒,開口道“把它給我吧?!?p> 阿妤雙手將鐵鏈放到檀明手心,轉(zhuǎn)身爬上山坡,將墳前的東西收好,又看了看坡下還在努力甩脫手銬的檀明,邁步回了住處。
檀明努力無果,一個飛音傳訊飛到天虞山,將正在午睡的東啟一下子嚇醒。只聽天虞山那頭的聲音慵懶困倦“怎么了檀明,若水之行可還順利?”
“東啟!你這破鏈子怎么解開!”
“哇檀明,你不會下凡一趟智商都緊跟著直落千丈吧?這么簡單的芷柔咒你都記不得了?”
“這鏈子放到師父哪里也不頂用,你不是說神鬼莫逃威力巨大么,它倒是瘋了一般往前飛,把我連同一個女子一并鎖了起來,現(xiàn)在水妖逃了,這鏈子在我手上脫不下來,你趕緊想辦法!”
“女子?”東啟訝異,傳來“哦……哦……”之聲。
“你哦什么?”
“啊,我是說這個嘛,這個有點麻煩,你們得一塊過來,我才能給你解了它?!闭f完帶著些吃驚的再次向檀明確信“檀明,你們兩個一起被銬子鎖住手腕了啊……”
檀明不理會東啟的問題,問道“那個女子也要一同回去?”
“對,對對,一起回來吧?!?p> 檀明無暇理會東啟反常又激動的狀態(tài),拎著麻花一樣的鐵鏈走上山坡,順著些微的蛛絲馬跡去尋找阿妤。
看見阿妤時她正在院子里喂雞,繞過門外生長的薔薇花田,檀明將手放在嘴邊輕聲咳了兩下。阿妤抬頭,檀明輕輕吸一口氣,又向前走了兩步“姑娘,我乃天虞山修煉的散仙,此次下山乃是捉拿水妖,不想有所沖撞,還希望沒有嚇到你?!碧疵骺窗㈡ブ皇庆o靜看他,便繼續(xù)道“現(xiàn)下來此叨擾,乃是有件事情需要姑娘幫忙?!?p> 阿妤將手上沾著的小米抖索兩下,向前走去“我知道你不是凡人,有什么事情,你進來說罷?!?p> 阿妤將柵欄門打開,檀明走了進去。
“這鐵鏈乃是一件法器,現(xiàn)今出了些問題,需要姑娘隨我去一趟天虞山才能把它解開。我們乘風(fēng)而行,半日即可到達。路途難免辛苦,我自不會平白讓姑娘隨我回去,待鐵鏈解開,我定將姑娘平安送回,并附上黃金百兩,姑娘也可于鎮(zhèn)上買一處房子,不必在山間辛苦?!?p> 阿妤笑了笑“我不要黃金百兩,也不要鎮(zhèn)上的房子,這些于我而言并無用處。”
檀明不曾想阿妤拒絕的干脆,正想開口問阿妤該允她些什么,卻聽阿妤道“我隨你回去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