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頭向圖拉真的方向揮去,灼得發(fā)紅的短劍將水汽烘干。東緊繃著全身,每一塊肌肉都如同打了雞血的軍團,在他的指揮下誓將敵人踏平!
圖拉真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懼。他從來沒體會過這種凡人的感情,就像一只手在緊握住自己的心臟,并在不斷發(fā)力。
多年以來,天空就像他的王國,他振臂高揮,天空都會為之傾落。而東就像是他王國中的流匪,總能找到他防御最薄弱的地方。
火焰的拳頭揮向圖拉真的下巴,他一個躲閃不及,已經(jīng)吃下這一拳。
眼前金星直冒。他明明出身于軍人世家,長期以來過于依靠自己的力量,身體居然變得如此遲鈍!
東一擊得手,也不戀戰(zhàn),將身體縮回云霧之中。圖拉真的力量成為了他最好的掩護。
他沒有給圖拉真喘息的機會,又繞到了圖拉真的背后,將短劍瞄準了他的心臟。沙塵在疾走,碰到他的腳,發(fā)出沙沙的聲響。
圖拉真這才勉強躲開。他親眼看見那把通紅的短劍橫陳在自己眼前,但凡自己晚上一秒鐘,恐怕都會被東殺死!
他的額頭沁出冷汗。對死亡的恐懼占據(jù)了他的內(nèi)心,一瞬間四五道龍卷風自他的身體發(fā)出,土塊、砂石還有猛獸的骨灰在空中飛舞流竄。
東在霧氣中躲藏著。他身體里蘊藏著無限的力量。
快些,再快些。
大地開始震顫,地面皸裂開來,在狹小的角斗場中形成了無數(shù)條幽深的裂谷。觀眾尖叫,有好奇的男女順著裂縫向下看,下方紅彤彤的,那竟然是巖漿!
這遠遠超出了圖拉真的預料。即使是火神伏爾甘的后人,也不會有這種力量!
天空和烈火在激烈地碰撞,急劇升溫的空氣在裂縫中發(fā)出尖銳的聲響,龍卷風被熱氣湮沒,在力量的碰撞中,東沒有停下攻擊,拳頭的短劍無時無刻不在瞄準圖拉真的要害。
再這樣下去,圖拉真必輸無疑。
圖拉真閉上眼陷入冥思之中,嘴上念著古老的咒語。那是傳說中神的箴言。
只有更強的力量才能打敗東,這個東方來的少年。
再次睜眼的時候,云霧在一瞬間從周圍散開,金光自地平線處閃耀,那光輝反射在大理石墻面上,反射成無數(shù)細密的光斑,扎入在場所有人的視網(wǎng)膜。
觀眾瞇著眼睛,角斗場上已經(jīng)滿是皴裂,火舌在裂縫中吞吐著,那溫度讓人窒息。
任何人只要直視這光線多幾秒,只怕都會變成瞎子!
東的身體已經(jīng)被汗水浸濕。
他閉上了眼睛,通過熱氣來判斷圖拉真的位置。周圍的聲音嘈雜,但他第一時間就聽見了奧拉的叫聲。
在這一片金光之中,奧拉仍然睜大著眼睛。她的目光沒從東的身上離開。多少年來,她都夢想著到遠方的奧林匹斯山上,見一見眾神的軀骸,而這個東方的角斗士卻將神跡帶到了她的身邊。她怎么能把目光移開!
血從她的眼睛中流出,在陽光下猶如夏花。
東的血液沸騰了,即使閉著眼睛,他也必須辨認方向!
大地發(fā)出沉重的轟鳴。他在角斗場上挪閃,短劍揮舞著,直直扎向了圖拉真的心臟。
眼前的光線瞬間消失了,周圍的喧嘩在一瞬間歸入寂靜。劍刃穿過人體的觸感傳來,他睜開眼睛,這一劍還是歪了,劍尖順著圖拉真的左肋間擦過。
“我輸了?!眻D拉真說。即使是神的后裔,他依然也是血肉之軀。
東這才注意到周圍的情況已經(jīng)大變。
維蘇威火山被喚醒了。
火山灰從山巔被拋起,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沖上天空,足有數(shù)千米。山體噴著熱氣,將上方的空氣扭曲??諝庹鸨穆曇暨B綿不絕。
維蘇威火山的頂端,已經(jīng)能看見暗金色的巖漿在噴濺,千年前的浮石再度融化,被拋射到高空,轉(zhuǎn)瞬間又變成火紅的劃痕。
整個世界仿佛進入了黑夜,火山灰截斷了陽光。大地轟鳴著,咆哮著,地光在地平線處若隱若現(xiàn)。
所有人都停下了動作,無論是東還是圖拉真,抑或是看臺上的觀眾。
幾百年來,帝國人認為這是一座死火山,是火神伏爾甘的熔鍛爐,在遠古神王的戰(zhàn)爭中熄滅。如今看來,巖漿從未冷卻,漆黑的山口就像潘多拉的魔盒,只差一把啟封的鑰匙。
“東,你還在嗎?”奧拉氣若游絲。在剛才強烈的光線中,她的眼睛被灼瞎了。
東拋下了手中的短劍,他手腳并用的爬上看臺,來到奧拉身邊。他第一次主動抓住奧拉的手。
她的手小小的,觸感嬌嫩得像西西里原野上的蒲公英。
東感覺身上仿佛有電流通過。
家鄉(xiāng)的人說,十指連心。他們的心現(xiàn)在仿佛連在一起。
“你還活著……太好了?!眾W拉擠出一個僵硬的笑容。她撫摸著東的臉,像是在確認。
“往港口的方向撤,那里有船隊!”圖拉真聲朗如鐘,他捂著傷口,沒有時間思考自己剛才的落敗。
災難當前,他必須盡到貴族的義務。
“姐,我們走!”奧盧斯的聲音帶著哭腔。
碎石在空中化為飛火流星,將不遠處的地面砸的千瘡百孔。人群尖叫著,瘋狂地向外逃竄。
“我的眼睛……”奧拉試圖睜開眼睛,但眼皮稍稍動彈一下,都疼得撕心裂肺。
“都什么時候了,我們快走!”奧盧斯咬牙,伸手去拉奧拉的手。
奧拉紋絲不動。
東看著奧拉倔強的表情,心中恍然大悟。他一直以為這個高高在上的女孩不過是吃得太飽了而已。
這雙眼睛對奧拉來說比什么都重要。她的愿望就是去東方,看看奧林匹斯山,看看海風下的松林,看看竹間月下,有少年目送歸鴻,手揮五弦。
沒有了這雙眼睛,她還不如去死。
“藥,有沒有藥!”東向奧盧斯大吼。
奧盧斯咬咬牙,像是在下決心,“在父親的書房里有大價錢買來的眼藥,但這種時候,回去就是送死!”
圖拉真已經(jīng)來到了幾人身邊,他像只落敗的公雞,想去拉奧拉的手,卻被東推開了。
“我承認你的力量,”圖拉真低聲說,“我輸了,輸?shù)靡粩⊥康兀词菇裉煳宜懒宋乙矡o怨無悔?!?p> “東,我懇求你回到我的身邊,不以角斗士的身份。我會為你爭取公民權(quán)。我不祈求你的原諒,但跟著我,你將過上有意義的人生,不會在暗無天日的地下發(fā)爛發(fā)臭?!?p> 他說得很誠懇,見識到了這少年的力量,這是他能做到最謙卑的姿態(tài)。
“意義,什么才是有意義的人生?”東冷哼一聲。
“為帝國開疆擴土,用我們的力量,這是天生的稟賦。”圖拉真的眼睛亮了起來,“我保證,我們會青史留名!”
“你也有臉說這種話!”東惡狠狠地說,“死去的那些角斗士,我的家人,我的兄弟,他們的生命就沒有意義?”
東抱起奧拉,她的身體軟軟的,香香的。他們的手緊緊的握在一起。
他看了女孩一眼,轉(zhuǎn)頭對圖拉真說。
“我曾經(jīng)的主人,你記住。”他仰著頭木訥地說。
“所有人都有自己的意義,所有人也都有自己的選擇,即使他在你眼里只是一個奴隸?!?p> 東望著東方的天空,舔了舔嘴唇,下定了決心。
“總會有人記得,我們活過。”
多年以后,圖拉真一只手拄著頭,在王座上小憩,另一只手撫摸著肋下的疤痕。傳信官送來帝國戰(zhàn)爭的捷報,記錄官歌頌他們偉大的皇帝、帝國的最佳元首——圖拉真。
他擺擺手,笑了笑,又是這種無聊的事驚擾了他的清夢。
他的臉上已布滿皺紋,年少的銳氣早已不復。
他再次進入夢鄉(xiāng)。他總是會夢見那個天翻地覆的下午,夢到那個畫面。
那個東方的少年抱著柔弱的女孩,義無反顧地逆著人潮前進。
火山灰撲簌落下,像黑色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