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曉得高庸與姬家小皇帝說了什么。
只見到最后姬家小皇帝深埋著腦袋,朝高庸叩首。
其實(shí)就算面對五位至強(qiáng),姬家小皇帝也未必需要將姿態(tài)擺得如此低的,哪怕要跪,也只是一種敬意。
無論如何,他好歹是一座人間皇朝的皇帝,就算沒有映照無盡星海,也能與證道存在平起平坐。
因?yàn)樗种形罩鴺O大權(quán)柄,東周境內(nèi)的凡俗,數(shù)座隸屬東周的鑄錢司都是他的底氣。
但在高庸面前,眾人誰也不是瞎子,都明顯能看得出,姬家小皇帝現(xiàn)如今那敬到了骨子里的態(tài)度,隱隱的還夾雜些許懼意。
這種疑問縈繞在眾人心頭。
姬家真將望氣士一脈的道統(tǒng)看得如此重嗎?
總之,所有人心知肚明,整座西陵天下都將變天了,原本執(zhí)掌整座天下的人間皇朝,至少其中兩座皇朝,頭上多了一位真真正正的老祖宗。
恐怕往后,南唐的日子不會(huì)太好過。
三座人間皇朝,向來是存在利益沖突的,并非鐵板一塊,就如同白玉京五城十二樓,照樣明爭暗斗。
而現(xiàn)在,有了一位共同的老祖宗,那北涼與東周兩座皇朝,就好像有了一位共同的主人,往后的步伐極有可能會(huì)愈發(fā)一致。
此事非同小可,不止是對一座西陵天下,而是對四座天下,恐怕都會(huì)產(chǎn)生極其深遠(yuǎn)的影響。
今日那五位至強(qiáng)始終沒有露面,是否在某種層面上,已然承認(rèn)了現(xiàn)下的局面,這也很難說。
“走吧,回去做你的皇帝。”高庸擺擺手,從姬琛身旁走過。
高庸朝著鄭黎走去。
鄭黎望著老祖宗朝自己走來,先前所有情緒竟都融成了一縷酸澀。
終也是像千年前初見時(shí)一樣,跪了下去,磕下三個(gè)響頭,埋著臉。
陳臣瞧瞧偷看師姐臉色,許清察覺到了,瞪了他一眼。
鄭黎太上欸。
陳臣這樣想著,那可是一直以來在自己眼里巍峨高大的身影,嚴(yán)肅的長輩,原來也會(huì)像自己一樣,恭恭敬敬給老祖宗磕頭。
誰無少年時(shí)?
對于鄭黎而言,高庸就是他少年時(shí)眼里那道巍峨高大的身影。
“起來吧?!备哂鼓樕现貛┰S笑意,“小黎啊小黎,你也一千余歲了啊?!?p> 鄭黎緩緩抬頭,望著眼前年邁的老人,忍不住心酸,強(qiáng)笑道:“老祖宗,您老了,我差點(diǎn)沒認(rèn)出您?!?p> “老了?”高庸伸手摸了摸下巴,“是老了,人總是會(huì)老的?!?p> “可您……”鄭黎說道,“您不該老的?!?p> 高庸若有所思道:“你這是在罵我不是人?”
鄭黎笑了,站起身來,拍了拍雙腿灰塵,隨意地說道:“您當(dāng)年說的,縱然天地老死,也輪不到您?!?p> “嗯,我是說過。”高庸望著眼前熟悉且陌生的后輩,“可惜出了點(diǎn)差錯(cuò)?!?p> 鄭黎埋怨道:“您當(dāng)年應(yīng)該帶我一起的。”
“帶你?”高庸嘖嘖道,“你一個(gè)小廢物,帶著你做什么?”
“我元神了!”鄭黎忽然有些激動(dòng),“我他娘的只花了千年不到,跨進(jìn)元神境,現(xiàn)在都快嬰變了!”
“行?!备哂挂膊辉谝?,“那往后你是大廢物,總行了吧?”
鄭黎一股子氣都被抽干了,苦笑一聲。
“老祖宗,我氣了幾百年,氣您當(dāng)年不帶上我。”鄭黎沉默一下,“這回,您總該帶上我了吧?”
高庸深深望了他一眼,忽地想起了千年前的事。
有個(gè)夜里,小黎拍著胸脯說,咱爺孫倆個(gè),同生共死,要死一起死。
高庸的笑意里帶了一絲欣慰,最終還是搖頭,說道:“你還不夠資格?!?p> 鄭黎神色失落。
他不清楚老祖宗面對著什么。
但他知道,老祖宗面對著一樁極大的恐怖,那或許是世間最恐怖的事物。
他曾見過一幅能呈現(xiàn)幻象的畫卷,
畫卷中的內(nèi)容,恍若真正神話,
大概連當(dāng)世證道都無法理解,
天空布滿雷云,猶如無數(shù)座雷池在翻滾,
天地狼籍,橫尸遍野,處處是畸形的嘶吼。
雷霆在天地間不斷綻放,大地被撕裂,野火燎原。
轟鳴響徹云霄,大地浮沉哀嚎,
滿天皆是不可直視的神佛,
一尊尊不斷從云端墜落,鮮紅的血?jiǎng)澠屏颂祀H,伴隨雷霆,耀眼如一場場血雨傾盆而下。
世間都在慟哭,瑟瑟發(fā)抖,如見浩劫。
而在更高處,嘶啞狂亂的低語縈繞,難以名狀的古老虛影遮天蔽日,望不到的盡頭處,如有茫茫大霧,霧中猩紅的眼,只望著畫卷中央那道渺小,卻如謫仙般的身影。
鄭黎知道,那是老祖宗。
老祖宗白袍布滿血跡,踏著血紅的云,提著一根漆黑難看像棍子般的物件,殺落一尊尊神佛。
他的身軀不及那道古老虛影的萬分之一,卻屹立于天地間。
那一日,他只是看了那副畫卷一眼,就近乎瘋狂,肉身都要崩碎。
若不是老祖宗救他,大劍仙鄭黎早死千年了。
其實(shí)他早就猜測過,那景象,恐怕就是遠(yuǎn)古謎團(tuán)的部分真相了。
于是,他想與老祖宗并肩。
但那時(shí)候,老祖宗就說過同樣的話,你還不夠資格。
如今元神,依舊不夠資格嗎?
若是等自己證道,能有資格嗎?
鄭黎一手緊緊攥住劍柄,證道……
他從未如此渴望證道。
高庸忽然伸手拍了拍鄭黎的肩膀。
“我還沒死,輪不到你?!?p> 鄭黎不理解這句話,但高庸也沒有與他解釋,只是再開口道:“走吧,回你的三清宗。”
鄭黎臉色一黯。
只有陳臣不知所以,還挺激動(dòng),問道:“老祖宗,您要和我們一起回去嗎?”
聽見陳臣的問話,一眾來自大羅天下的元神存在都緊張了。
這位要去大羅天下嗎?
似乎不合規(guī)矩。
但……
他們忽然想到,這位老祖宗,只是在西陵天下蘇醒了,可他究竟來自哪座天下,沒人曉得啊。
況且,他真的會(huì)守證道不可隨意降臨其它天下的規(guī)矩嗎?
好在,高庸很快搖頭,他的回到讓這些元神存在松了口氣。
“我不去。”
陳臣很失望,許清也有失望,盡管她從一開始就聽出來了,老祖宗只是讓他們離開。
“好。”鄭黎深深吸了一口氣,忽然笑了,“老祖宗說什么就是什么。”
“但這是最后一次,下回,您要去做什么,我一定能跟著去!”
然后,鄭黎望向一旁的徐余,笑道:“再給我千年,我一定證道!”
“今日沒能屠了此地,老徐,到時(shí)候我約你一起,問劍白玉京如何!”
“若是白玉京不濟(jì),到時(shí)我們便屠了白玉京!”
老徐?
一眾元神存在嘴角都微微抽搐。
你他娘的怎么說話呢?
早先不還一口一個(gè)前輩?
鄭黎不在乎,在他看來,大家都是老祖宗的徒弟,好歹有個(gè)同門情誼,勉強(qiáng)算同輩了,叫前輩生疏了。
屠了白玉京?
你好大口氣啊,吃蒜了嗎?
就連陳臣與許清都張大了嘴,滿臉?biāo)膫€(gè)字:我人傻了。
鄭黎太上瘋了啊,這種話都敢說,還想不想在大羅天下混了?
最重要的是……
咱三清宗也是隸屬白玉京的野宗啊,您這是要勾結(jié)皇朝證道存在,我屠我自己?
徐余瞥了他一眼,沉默半晌,再次道:“好?!?p> 鄭黎仰天大笑,朝兩位小輩道:“清兒,臣兒,我們走了?!?p> 有元神存在暗暗腹誹,你這兩名后輩不也和你這位老祖宗學(xué)了些東西,不算同門之誼?你怎么不當(dāng)他們是同輩?
“老東西,下次你別想甩下我了?!?p> 鄭黎解開了千年心結(jié),再是昔日少年。
高庸呵呵一笑,道:“小廢物,想跟著我,你還早了兩萬年呢。”
鄭黎帶著許清、陳臣,踏天而去,去那座渡口。
遙遙的,再傳來他的聲音。
“我要回山了,愿老祖宗保重身子骨,長生久視,獨(dú)斷萬古!”
高庸微微閉目。
“好?!?p> ......
距今千年前的某個(gè)夜里。
二十歲的鄭黎一路逃脫追殺,總算在一座破廟里找到了把自己丟下就不管,自己跑路的高庸。
“老東西,你別想甩下我!”鄭黎氣急敗壞。
高庸盤膝坐在地上,眼也不睜。
“小廢物,想跟著我,你還早了兩萬年呢?!?p> 鄭黎哼哼唧唧,又開始不要臉,混不吝道:“我不管,我就是老祖宗您的好圣孫!”
他拍了拍胸脯,一臉大義,“咱爺孫倆個(gè),同生共死,要死一起死。”
那時(shí)候,只有吞陽境界,并且還很不要臉的鄭黎是這么想的,
我和老祖宗一起出手,殺幾個(gè)證道也不成問題,
我和老祖宗同生共死,那我他娘的可不就與天地同壽,與日月同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