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柜與墻壁的縫隙實在逼仄,在慌亂中我只是不顧一切的往更里面逃竄罷了。淺紅的紋印臟污了釘頭附近的白色,像是蝕化去葉質(zhì)的枯脈涸拓在那兒。
“你哪兒來的表格,不是還沒開始填?”竹緣湊上前,疑惑地看了眼楚凡,以確信社聯(lián)尚未沒給報名的人分發(fā)。
我若無其事的蜷握傷口,避免血滴到地板上去。我很害怕這片狼藉再度引起她們的嘲呵。
“是琪哥給我的?!?p> “楊安琪?”竹緣驚詫道。
我若無其事的蜷握傷口,避免血滴到地板上去。我很害怕這片狼藉再度引起她們的嘲呵。
她們對視了一眼。
午睡醒來已是四五點鐘的光景了。
她們都沒在。
我仍能在尚未睜眼的情況下確信這一點。
在這兒度過的六十八天里,我學(xué)會了識別空氣中的關(guān)乎人的某種東西,甚至學(xué)會了在暗流涌動的靜默中迅速分辨出它們細(xì)微的差別。
像一只疲于奔命的獵物。
我將攏壓在右側(cè)太陽穴下的兩根手指抽離開,噎在耳上的松發(fā)于指肚印下一彎半月形的篦紋來,觸著那兒數(shù)脈搏的次數(shù)是我近來最喜歡的入睡方式。
它們?nèi)缒μ燧喩系男菬糸W閃,孩子靠在座椅上緩緩上升著,會在漸漸遠(yuǎn)處的童聲中睡著。
我佯作尚未清醒著翻身面向那邊,在床欄的隔空中再度確信沒有人留在屋子里。
我坐起身,將草草堆疊在床邊的布簾束緊,纏別在臨近的床架上。陽光倏地斜曬過床欄,篩透來的暖意便淌到我搭抵在那兒的膝蓋上,像溫泉,像睡前拂落于胃中的熱牛奶。
木門推來一團(tuán)暈了茶花香氛的溫度,我轉(zhuǎn)身揉了揉眼睛。
湘凝的奶黃色棉拖上縫飾著一對兒毛茸茸的兔耳朵,她穿著一身櫻色的珊瑚絨睡衣款款走了進(jìn)來,前襟白色蒲公英碎花圖案的短絨間掛綴著水珠,袖口處的則已濕倒了。
“你洗漱去了嗎?”我輕聲。
“哎呦,你睡醒了?!彼Ⅲ@著扭過頭。
“是啊。”我拉了拉腰道。
她坐到床上,雙手折回腦后將散在背上的長發(fā)束綰住,寬松的衣袖滑下去,落出一節(jié)纖細(xì)白皙的臂肘。
“屋子里清凈,我也是自然睡醒了,就去洗洗臉。”她的聲音溫和,卻隱約著某種不滿。不過那情緒只宛若杏花雨一般。
楚凡的囂張從來是不分清晨晌午的。即便湘凝在時她多少有所顧忌,可慣由那不可一世的做派衍生出的聒噪?yún)s是難以褪逝的。
每當(dāng)她奮力掀旋起某個話題,并沉浸在那股由自己掌御起的春風(fēng)得意里的時候,她總是會有意無意的與湘凝說上一句。
“是不,湘凝?”“湘凝那天也在呢?!?p> 那就像不經(jīng)意間提起,又像是某種對沉默的人的暖心周全。她時常延續(xù)話題本身的輕松頑意直到自己問完諸如此類的聲音里。
她竭力將某種如履薄冰的尋求偽裝成熱絡(luò)的噓寒問暖,甚至決不承納這些令自己局促不安的卑微。偽裝給別人,更是偽裝給她自己。
她懼怵湘凝,更懼怵認(rèn)輸。
“前幾天看你在排球場上打的很開心?!毕婺龑⑿Q絲被簡單折疊起來,蕩拂著蓬松線格中的空氣談?wù)f起來。
“那里很開闊啊。”我笑應(yīng)。
我想起那些訓(xùn)練的光景,不由得平躺下去,將手疊放在腦后望起天花板來。
“他們都是咱們同屆的?”湘凝問道,那似有還無的興趣感只如楊柳風(fēng)拂過話音。
“不是,那天就莫利、邊帥和我是,報到的時候有不少,后來就不怎么去了?!蔽蚁肫鸷掌浇o植物重新上藥的情境,不免生出淡微的遺憾來。
“現(xiàn)在還能加入嗎?我也想多參加一些體育鍛煉呢?!毕婺龁柕溃蜷_放在床頭的一個小巧藤箱,翻找出各式各樣包裝精致著的堅果零食。
“這個是糖漬的,可好吃了?!彼糁鴥杉艽查g的空缺,探身將一袋黃色果脯遞過這邊來。
我撐住床欄,勉強(qiáng)夠夾在指尖上。
我轉(zhuǎn)了轉(zhuǎn)膀子以緩和臂肩相連處微若的撕灼感。
“好危險的動作,不過為了好吃的也就...哈”我玩笑起來,將那果子放到嘴里。
“這是什么果子,圓滾滾的?!蔽揖捉乐駠鞯馈?p> “是橄欖。”她道。
“隨時都能加入,和琪哥說一聲就行,下次咱們訓(xùn)練咱一塊下去?!蔽业皖^舔去粘在指尖的白色糖霜道。
我到底是有些不情愿的。那種驟而生出的排斥感常出現(xiàn)在被大人勸說將五彩的玻璃瓶給來做客的小朋友觀賞的瞬間,倒像是眼看著瓶子已然摔碎而殘片四濺了。
這本能式的吝嗇終究是源自某種詭異的狹隘,還是可憐的恐慌呢。
當(dāng)我對自己這些含混不清卻皆是蠢惡的心緒有所察覺的時候,我便執(zhí)拗的說出與之相反的大方接納的話來。那更像是種虐殺,是暗暗突跳著疼痛的癢灼,是某種將折戟混攪在刀傷中的快感,是報復(fù)。
它們從來不與旁人相干,至少不與這些本無意激起這類吝嗇的人們相關(guān)。
“慢點,這兒還有很多呢?!毕婺娢页缘臍g快,便再探身遞來。
木門驟然旋開,磕撞到邊上的鐵架上發(fā)出極度刺耳的聲音。像慘烈的嘶嚎,像近乎毀滅的歇斯底里。那種細(xì)密的頻次似乎正將涸干的漆紋一絲絲的崩裂開來,任憑毒癮發(fā)作般的兇狠洶泄而至,再度將潰析了的木刺掀撕成糜碎。
酣暢淋漓。
我與湘凝下意識的扭頭往門口看去。
楚凡率一眾人浩浩蕩蕩走了進(jìn)來,轉(zhuǎn)身將那只被自己標(biāo)榜為全真皮質(zhì)而呵護(hù)有加的雙肩包卸甩到床鋪上去,她的氣息很重,像被驅(qū)趕著在毒太陽下奔逃來的敗寇。
伶禾正端起臉盆來,她說曬后即刻用冷水沖洗能挽免紫外線對肌膚造成的傷害。莫利張開折鏡,對似乎黯淡了的面頰左右照看后,便收拾洗漱用具與之一并去了。
“仗著資歷深些就那樣囂張,算什么東西!”楚凡咒斥,臉色像一池半酵了的雞糞。
我覺出一陣近乎于憧憬的輕快。那是種似與好奇相關(guān)的僥笑,是毋容自愧的無辜觀賞,是可自欺為高尚的幸災(zāi)樂禍。
我仰躺下去
床板稍稍晃動起來,那優(yōu)哉游哉的節(jié)奏里沁著某種微妙的歡悅。竹緣將雙踝疊抵在床梯上,她肉呼呼的腳掌正情不自禁地顛顫舞蹈著。
有些東西最是尋常而不足以使人驚詫。
這張床貼置在窗子左側(cè)的墻壁旁,小陽春明耀的日光傾灑在我與竹緣的鋪板間,安默地連綴成一瀑燦燦。我將手重疊在腦后,低垂眼簾瞥見被子上的長條紋一路縱暢,從腋下到腳尖。
“竹緣,洗襪子去嗎?”湘凝問道,在伶禾和莫利相繼從水房回來后。
“我還想看完這集的動漫?!敝窬夈寂ぶ眢w,笑吃吃的耍起賴來。
“床下的襪子堆成山了。”湘凝提拽起竹緣的胳膊,竟一時現(xiàn)出頭重腳輕般的晃撞,她實在低估了它們的壯碩。
“就起了,這小身板兒,一天天的?!敝窬壭┢饋?。
竹緣坐起在床沿上,吃力地將一條腿疊搭著些,她俯身夠勾著細(xì)帶將鞋子拉過來,稍前傾身體將腳蹬蹭進(jìn)去。
“一起去嗎?”她抬臉問道。
竹緣將臉盆從盆架中層拉了出來,微翻折的盆沿鉤掛了浴球的緣故,盆架倏得傾歪了。最上層白色的臉盆墜落下來,牙膏潔面乳等散落到傾灑了半個地磚的皂粉上,盆底那些未干的水淤旋即沖濺出一片狼藉。
那渦渦凹陷讓人想起墮噎在石碎間枯葉下的木棉。
“哎呀,你干什么啊?!蹦麗琅馈?p> 她一步邁去,眉間淤鼓出臃獰的瘤體,猶如久滯的炎痛化作的碩大膿腫。她撿起自己滾落進(jìn)臟污中的物件,囔囔不止。
竹緣只站在原處俯視,并未表現(xiàn)出絲毫的歉意來。她大概尚未在一連串的乒乒乓乓中回神過來罷。
湘凝蹲下身幫莫利將東西撿放回去。
“你敢不敢大聲說,做賊啊?!敝窬壟?,那被強(qiáng)制壓低的聲音里充斥了某種厭蔑到極致的狠惡。
我停在床梯上猛地回頭看去——我對它們最是熟識。
莫利扭頭盯視那個人。
我終于在那兒窺見了初見時那種失衡感的源頭,蹲跪在靠門那張床鋪上的女孩兒逃脫出來了啊,那尖銳的聲音如同鬼魅般的凄嚎。
竹緣高揚(yáng)著臉,卻下意識地將目光瞥移開了。
“窮酸?!彼俚?,像是在為才剛某一瞬的退卻雪恨。
這話實在惡毒,卻也磊落。
颶風(fēng)式的侮辱遠(yuǎn)比蠆噬痛快地多。
我登上兩道階杠,回坐到床緣上默視這場洇滲著腥穢的聲色。
“少說幾句,多大的事了?!绷婧堂ο麓矂裰?,蹲下身來輕攬住莫利的肩膀柔撫安慰。
湘凝便也息斂著竹緣往水房去了。
這間屋子里從未發(fā)生過大事。
“我跟你說,今天就是心情好罷了?!?p> 竹緣站在水池前滯鈍地將腿往左右挪岔些,她挽起袖子揮了揮手,余威凜凜著像位全然未盡興的屠夫。她為自己的兇殘興奮不已,嘖嘖回味著某種與欺凌相關(guān)的快意。
“不然就憑那小崽子,哼?!彼藓薜?,將水閥撥到盡頭去。那因急速噴迸而發(fā)白的水柱刺擊到盆底上,暴虐的聲音固然驚跳心竇,卻也兀地激出某種嗜血而飽飲的豐足。
那戾氣著實令人妒忌。
“今天社聯(lián)競選會開的咋樣了”湘凝問道,她正將兩塊小方巾浸按到厚盈的皂沫中。
“說起這個,很有意思?!敝窬壦圃谠捛半[約了一聲,那是種遂意卻隱晦的哼笑。
她下意識的往門廊處瞄顧了一眼。
竹緣說楚凡的申請表被負(fù)責(zé)審批的副主席單提在一邊,當(dāng)眾發(fā)出“字跡潦草,態(tài)度是否誠懇”之類半肅半鬧的詰問來。
“那確實怪難堪的了。”湘凝搓洗著沾了些許番茄醬的方巾一角。
“天哎,當(dāng)時她那臉憋漲的什么似得,沒看回來的時候震天盛怒了嘛?!敝窬墧Q開洗劑瓶,將幽青的皂液倒在半浮起的襪間,那些翻亂的臟污織物倏地被壓沒在水下去了。
“是哪個學(xué)長?”湘凝滌漂著簇滿皂沫的方巾,奶色的慕斯四散到清水中,露出明晰的織紋。
“琪哥,準(zhǔn)確的說是個學(xué)姐?!敝窬墧[了擺豎起的食指,頑皮地糾正著。
我驚詫不已。
“不過也沒刷掉她?!敝窬壍恼Z氣中倒是有些失望了。
“琳力也加入了書畫社,還看見張奪來著。”
大概是我識得他們的緣故,竹緣扭頭朝我道。
她笑起來的時候,嘴角陷在圓鼓鼓的臉頰下,像小奶貓胡須勾翹的弧度,它正頑滾在柔軟的云朵里。
竹緣從未這般親柔的與我說話過,甚至從未這般親柔地與任何人說過話。
因緣際會,我暫且成了某種情愫的寄托,受此恩惠。
豆腐腦的鹵子味道很怪,像遺在沙窩里被烈日熬曬去大半的一潭海水,污沉沉的。
裘榮遞給我一柄勺子后,這個薄薄的金屬弧片邊沿有幾處稍卷委著,大概是曾不經(jīng)意間摔落到地板上的緣故,那些不著跡象的力竟如此兇猛呢。
他將書包放好后,便轉(zhuǎn)身去取暫放在早餐窗口鋪臺上的油條。
“嘿,你在這兒。”
安琪招呼著走過來,就勢將餐盤放在桌子上。校工收攏起食堂西面水池上方細(xì)長豎窗間的帷幔,晨曦倏地明朗在我的手指間。
“今天竟然沒做雞汁餡的呢。”安琪坐下來咬了口包子道。
“唉?這誰的。”她瞥見旁邊座上的書包隨口問。
“這兒,主人在這兒?!濒脴s聞聲玩笑,斜下來的陽光將青白色的桌面界據(jù)開,他挪了挪書包坐在那兒,那張臉在晦暗中顯得愈發(fā)瘦削了。
安琪像個期待答疑的幼孩般看向我,露出似懂非懂的驚訝神情,眼睛里隱約著某種近乎于勸誡的擔(dān)憂。
“你們宣傳部的負(fù)責(zé)人是道橋的還是地建的?”裘榮撕拿著半根油條問道。
“好像是地建的,我當(dāng)時沒怎么聽?!卑茬骰亓嘶厣駜悍髴?yīng)道,下意識地將膝蓋往相反方向塌了塌。
我將醬色的鹵子全然撇舀到空著的餐格中,只擓出干凈白嫩的豆腐腦來吃。安琪夾了筷清淡小菜到我碗里,飽潤的豆干在水層上綴出幾盞漂亮的芝麻油花來。
“哎呦,這不是我凡姐嘛?!彼ь^侃笑起來,手肘撐在桌上的樣子充斥著酒桌飯局上滑謀。
楚凡半笑著走過來,大概是餐桌椅擺的密集的緣故,她躲過它們旁逸出的角腿障礙時,腰胯愈發(fā)搖曳起來。
幸而安琪也在。我動了動小腿尋到她的鞋子,稍稍抵靠過去。
“巧了啊?!彼晷Φ溃鞘悄撤N盾牌式的談笑風(fēng)生。我聽到某種滑密鱗片游竄盤桓在枯葉間的窸窣,空氣里莫名縈輻出某種滲透了無限陰冷的忌憚般的東西。
某種窺伺式的獰笑洇滲在這些與她對湘凝極其類似的討好中,如蛇信鬼魅般影影綽綽。
她竟對裘榮如此顧怯。
“喲呵,你也在這兒。”楚凡隨即轉(zhuǎn)向與我道,語氣驟然松釋,像在黑暗的山谷中行走著的人避邁進(jìn)了獵戶的茅屋。
“跑這來了。”伶禾拎著半袋包子走過來笑道,一時不知是說與之相伴買早餐而臨時離開包子鋪在此招呼的楚凡,還是說吃飯的我。
伶禾身上那條長褲的顏色沒了在瑪瑙城里的鮮銳,或者當(dāng)天本是我認(rèn)錯了,或是距離遠(yuǎn)近光亮閃晦的緣故。也可能歷了幾多次的洗滌后它們便褪朽了。
大概只是架沒架眼鏡的區(qū)別。
“同極相斥!”
琪哥出掌將旭哥推到院際排球賽場次抽簽現(xiàn)場,她堅信這樣便可避免與同為男生代表抽簽的測繪院來打接下來的淘汰賽。
那分明是種依戀。
旭哥將紙鬮遞過來后笑著撓了撓后腦勺,他實在辜負(fù)了她。
“同極相吸?”
琪哥的信仰崩塌了,她自嘲著拍了拍腦門,將整瓶水仰頸灌盡后便站起來蹦跳熱身。
比賽場地選在了日常訓(xùn)練的一排球網(wǎng)中最邊緣的那個,地上的區(qū)界被組織方涂了新的漆料,囫圇看去倒像是幾折閉合了的亮白色交通標(biāo)志線。
測繪隊緣正在球網(wǎng)那方模擬走位,她們穿著樣式統(tǒng)一的速干衣,黑紅撞色的螺旋圖案在腰間纏出某種極為魅惑的曲線來。
裘榮的手肘疊搭著架在胸前往那兒看去,這種自負(fù)式的玩味姿態(tài)著實有些可笑了。
大概是乏味了的緣故,他往這邊走了過來,站定在正為我和莫利比劃走位順序的梓琳學(xué)長旁邊,那件干癟在他身上的黑色外套中不時折出劣質(zhì)化纖的細(xì)澤,它們像孵生在淤積于下水道死角的腐質(zhì)中的霉絲,像熱氣蔓滲進(jìn)油膩的頭皮中滋出的癢意,像虱子在爬。
那是些輕而易舉便引誘出兇殘欲望的騷動,棲纏在罪惡根源的東西。
“嘿,怎么出這么多的汗?!毙窀缱叩轿矣沂诌叺奈恢蒙?,他身體投下的蔭廓恰將我整個人庇護(hù)住了。
“很可怕呢?!蔽一秀钡?。
“放松些?!毙窀邕f了半疊紙巾給我。
我聞到一陣茶香味兒,似乎是雨后空氣的清涼。
我回神接過來抹拭額角,那黏膩的汗油便全然被刺印了花樣的純白色清附干凈了。
橘色的氣團(tuán)擦網(wǎng)而過,我半跪下去,探身疊腕承墊傳給琪哥,她高跳揚(yáng)手還擊做不容對方有半分轉(zhuǎn)圜的完美扣殺。
“好反應(yīng)!默契!”旭哥高喊了句。
那是某種專屬于運(yùn)動場上的熱烈語氣,即便是這般可愛的張揚(yáng),于旭哥也是頗為罕見的。我看過去,他豎起的拇指尖朝我晃出和潤的弧度,淺栗色的頰上再度汪出兩灣月牙來。
溫煦的風(fēng)淌過樹枝,操場上的喧囂模糊成陣陣呢喃,像很久前玩伴手上的風(fēng)箏線在春日里拂擺,像核桃車在轉(zhuǎn)。
“小心!”邊帥急呵了聲。
我撲躺下去,試圖兜挽起那個迅猛旋轉(zhuǎn)著近乎于失控的低切球,它沖擦過我的掌側(cè)于界外的水泥地上滾彈進(jìn)了遠(yuǎn)處的花池。
肋下傳來一帶火辣辣的灼痛。
那些急奔過來的鞋子樣式很多,我挽住琪哥與旭哥伸來的手撐站起來。他們的肘臂健碩,有著老屋門前曬足陽光的石墩般的溫?zé)帷?p> 在忽略了裘榮那只一并伸來的手臂后,我本能地避閃開了他對我肩膀的托扶。
“走什么神,多危險啊?!蹦麣鉀_沖的嘟起嘴來,她勉強(qiáng)扭轉(zhuǎn)出的玩笑語氣頗為奇怪,如為躲閃什么而猛然錯進(jìn)旁側(cè)隧道里的車輛般迅疾。
那樣關(guān)切式的嗔怪里蟄伏著某種險些發(fā)作的東西。
大概是來者攻勢洶烈難以遂意招架的緣故,本該彈遞往邊帥站位的球竟在她這個墊傳者的腕上改了方向。
賽點失分。
記分員清零翻卡后便拾合起角鐵底架,他將哨子塞進(jìn)衣兜騰出手來,拉拽著它們往體育器材室的方向去了。
莫利看向相互擊掌慶賀的對手們,眼神里燒灼著某種嫉恨。
它們終究師出有名了。
“可惜了啊?!蹦D(zhuǎn)身懊惱不已,雙眉微微顰蹙起來,沮喪著往旭哥身邊走來。
“沒事的,有的是機(jī)會呢?!毙窀绨参康?,他仍十分及時的遞過干凈的濕巾來。
“你這男朋友是怎么當(dāng)?shù)??護(hù)花不利!”她翹起食指饒走著裘榮數(shù)落道,那種小大人兒式的桀驁語氣著實是天真的。
“哎呦,這小娃娃還數(shù)落起我來了。”裘榮架支起手臂拉提起莫利的辮子戲弄起來,他后弓著腰背躲閃開那小娃娃純稚的揮拳反抗,像個被燃了引信的煙花般玩樂開了。
琪哥只顧蹲下身幫我清理腰間挫劃出的淺傷,其余的人忙幫著接去洇滲了血污的濕巾,隨之將這臟物投棄到垃圾筒里。那些如兇獸抓痕般的血道道著實觸目驚心。
多危險啊。
我感到一陣后怕。
小品大賽的宣傳展板支在了去往食堂的必經(jīng)之路上,那上面繪著很多色彩繽紛的小丑。
“班里那個可能會,需要咱倆上?!濒脴s扭頭看了看后說道,語氣中滿是幼孩受了褒獎后的靦腆,甚至因過于難為情而降轉(zhuǎn)直至熄滅了聲調(diào),像忽然被松釋掉的未扎口的氣球。
那是關(guān)乎于被矚目的極度興奮。
“我和你?”
“因為人物是情侶關(guān)系,所以就”
大概仍沉浸在那種榮耀里的緣故,他扭捏著支吾起來。
“哪兩個?”
我曾聽他提過班級小品構(gòu)思——選出某段歷史來進(jìn)行喜劇化演繹。
“虞姬和項羽”
風(fēng)掃蕩過展板,那巨幅畫布便鼓陷出不同的曲面來,那些小丑的臉隨之活絡(luò),做出愈發(fā)生動傳神的滑稽表情來討路人的歡喜,又像是嘲笑。
我覺出兩頰瞬時灼燒起來,像燃著的火柴彈迸在劣質(zhì)白酒上。那感覺可比腰肋上的血道難捱的多。
“那兩個人?”我確認(rèn)道,猝不及防的陷入致命的局促中。
我不敢重復(fù)他們的名字,那無異于自我凌遲。實在是罪大惡極。
我扭頭看向裘榮,困惑極了。
他孜孜不倦地自得其樂著,像個殉道者。
食堂通氣口的圍緣上積淤著瀝青樣的泥液,那兒驟然噴發(fā)出臟污的油煙來。
我輕哼了一聲,那似乎是發(fā)自心底最深邃的渦旋,又像是在極遙遠(yuǎn)的地方傳過來。我拉下眼皮,目光由自己包裹著臃腫身體的過時衣衫掃到他枯瘦的肢體間。對這些盡相了然的東西,與其說打量,倒不如說是借此完成某種訓(xùn)誡。
施行報復(fù)。
那樣兇殘的怨懟似乎再不與這參演提議的初衷有任何關(guān)系。它們更像是被喚醒的困獸的憤怒與徒勞。甚至沖撞鐵籠也只是想獲得些可以抵消什么東西的疼痛罷了。
“是個備選方案,但是歷史的喜劇化演繹的大方向是定下了的?!彼f道,期待的語氣中充斥著幾近虛偽的謙遜,像與同桌吹噓成績后用以挽救因此生出的羞愧的不確定說辭。
它們常用來處理一些只想稀釋卻舍不得抹殺掉的東西。
食堂的巨型玻璃玄關(guān)里吵鬧異常,排在左側(cè)ATM機(jī)前的人們軟塌塌得隨著迂轉(zhuǎn)無盡頭的隊伍一步步挪蠕,各類熟騰的食物氣味攪渾在被來去食客掀翻的塑料簾落出煩躁中,這兒愈發(fā)悶熱起來,像個透明的釜在熬煮著。
一抹薄荷綠色愈發(fā)飽和的在塑料簾里推暈來,大概是為避免那掛了煙火漬的透明條帶沾碰衣服,她竭力將它們支掀地更高些。湘凝出現(xiàn)在來雙向摻互的人們中間,風(fēng)在她尚未撂下的簾間吹了過來。竹緣提著一只暖壺跟在她后面。
湘凝幾次提水被勒紅手指后便在那提環(huán)上纏著厚厚的泡沫棉片。
暖壺的金屬弧面很是凈亮,那兒映拓著所有經(jīng)折在特定角度的人們的服飾顏色,將一眾紛繁明晦的曲帶扭合得極為融洽妥貼,轉(zhuǎn)眼卻又像空鏡般尋不出痕跡。
那锃锃銀色竟通邃出某種詭幻來,我一時怵住了。
“嘿,你才過來吃飯?!彼雒嫖⑿Φ?,在我仍猶豫在某種習(xí)慣性抉擇中的時候。一部分人會使我陷入這樣的猶豫中。
竹緣氣喘吁吁地將壺置放下來,抹了抹額頭說。某個瞬間我意識到這個跋扈的胖子并不是那一部分。
“你倆處對象了?!敝窬壘徚司彽?,像是在照文書上宣讀著每日萬件的芝麻決議,語氣因尚未摻入任何情感而顯得愣生生地。那純粹的漠然讓人安心不已,倒像是種慈悲了。
“哎呀,快熱死了,嘮嗑回去寢室嘮?!敝窬壍拿夹碾S不住扇風(fēng)甩動的手的節(jié)奏越發(fā)蹙緊了,控訴著這要命的溫度,額頭滲出赤小豆大小的汗珠。這短短的時間里,她像在被什么東西催促著,莫名緊張的尋著話題。
在很多時候,她的聒噪不過可憐的勞碌者的虛張聲勢,是種可憐的掙扎罷。竹緣走下玄關(guān)外的幾處臺階的時候打了個趔趄,湘凝并未回頭顧攙,大概是未發(fā)覺的緣故,她的倩影輕娜,只仍在稍前方原步走著。
水吧臺上的立牌上寫著新推果汁的營養(yǎng)成分,奇異果漿與西瓜汁層次清晰,我想起甲魚宴前盛在剔透玻璃杯中混酒的膽汁與血,像是隨即聞到了它們的腥苦般。
我忙著逃竄開了。
樓道里光線有些昏暗,我數(shù)著邁過的臺階數(shù)蛇形而上。這兒很安靜,有著仲夏時分暮色四合前的馨寧感覺,我有點希望它們能延到那種常出現(xiàn)在電影中的明亮天臺上去。
“你快點兒。”湘凝的聲音綿緩,伴和竹緣的粗聲喘氣循折疊回旋的鐵欄桿于樓梯井底傳來。
我下意識去拉三樓通往走廊的白色鐵門,試圖躲閃到里面去。
“嘿!”她在下層的轉(zhuǎn)臺處呵住了我,那是種專屬于玩鬧式捉捕的迅疾語氣。隔著新漆了亮藍(lán)色的桿格,湘凝佯厲的眼神竟有些嚇人了。
“你們怎么也才上來呢。”我因躲避未遂陷入了更深的局促中,只垂手侍在原處笑嘻嘻道。
“去取快遞耽擱了一會兒?!毕婺崃颂崾稚系男〖埡惺疽?,她頷首淺笑的嘴角上綻出某種俏皮來,那是與之前的溫婉和斂完全不同的驕縱,像初釀的櫻桃酒。
那紙盒里一定藏著最是特別的東西。
竹緣停在稍下的臺階上將暖壺?fù)Q了換手,這短暫的滯留無疑加大了再度邁步的難度,塌下肩膀蹣跚而上的樣子像只空有力氣的獸。她看到有人出現(xiàn)的瞬間,竟現(xiàn)出偌大的為難來,那似乎是種關(guān)于某種體面的避諱。
“快....”湘凝轉(zhuǎn)身向竹緣,惚生了顧忌般吞止住催促。
湘凝回走接提起水壺來,竹緣撒嬌賴罷在欄桿上。
它們幾乎是同時發(fā)生的。
“今晚你不許用熱水洗漱了?!毕婺鹋?,像溫厚長輩的寵誡。
竹緣則晃了晃頭,成了個恃寵而驕的乖張小兒,她的臉上甚至現(xiàn)出一絲慶幸。
這突如其來的懲罰調(diào)轉(zhuǎn)了某些東西,使得彼此皆尊貴甚至高尚起來。這驟然營厚的親近氛圍像一劑藥,消弭了那一種或者兩種顧忌罷了。即便是能掩蓋住也好。
她們常是共用一壺的。只是竹緣熱水的時候很少,她時常躺在床上玩手機(jī)到自然睡去,并未有其他人那般固定的晚漱程序。我莫名地憶辨著每次將這暖壺提回寢室的人。
“我來幫你提吧?!蔽椅匦χ毂廴ァN铱倳X得如若不這樣便是罪過,會被某種東西逼迫進(jìn)極為可怖的慌亂境地。
“沒事兒?!毕婺皇沁f來了感念的笑意。
竹緣上幾步提前撐推開樓梯間的門,軸葉扭出一種介于滑暢與刺耳間的奇怪聲調(diào)。像裂帛,像未憋住的屁,像破了音的掙扎,像某幅畫作線條里的驚恐。
我一時迷困。
我很想到哪兒透透氣,倏地想起那天臺來,甚至覺得它本就在樓頂上。
“我去六樓一趟,琪哥剛打電話來?!蔽艺f,那種笑呵呵的請示語氣當(dāng)真有些莫名其妙。
這倏然撞來的理由道像是個新頒條例,名正言順地將人在煉獄中釋放了。
竹緣緊隨拐進(jìn)走廊里,數(shù)字“5”像把鐮刀吊墜在仍在微顫的鐵門框楣上,它們那咧嘴壞笑著似乎試圖割斷什么。我并未理會,執(zhí)拗卻也悠然的繼續(xù)往上走。
那些插嵌到六層樓梯轉(zhuǎn)臺右側(cè)的U形鋼筋密密麻麻的,像只僵硬的蜈蚣。我尚不甘心,仍遂它們觀望去——盡頭處的洞口被繡機(jī)斑斑的鐵板封的死死的。
窗戶開著,寢室里似乎亮了些。
楚凡沒在床上。
伶禾正將干凈的藍(lán)格床單拋展到裸褥墊上,她單膝撐上床緣,前傾上身嫻熟地沿粗疏織紋將它們撲捋貼合,隨之趕攆出一陣陣皂粉的香味。
“回來了?!彼D(zhuǎn)頭見我道,她的手掌與漿的有些硬的棉布的摩挲出輕沙聲,它們很像下巴頦頑皮磨蹭在被家人拉曳的高高的被角。
“嗯,嗯嗯。”那孩子兩手搭握著厚實的棉被邊沿與門口關(guān)燈的人笑說晚安。
幾個月來,它們是這間屋子里唯一的接納。像從地漏里滲下的幾滴清水。
我摘下書包歡悅地竄附到梯架,翻身骨碌到床間。
木門外傳來嘰嘰咕咕的聲音,甚至只是種促狹著無盡訕意的氣圍,我下意識的往墻邊拘了拘,像躲避策馬過市軍匪的小民。
楚凡攜莫利走了進(jìn)來,她們正因共同看過的電影里的情節(jié)說笑著,那像是走向自己領(lǐng)域后的肆意開懷,卻因過猶不及的放任而露出某種刻意來。
她像位投鼠忌器的對抗者,正為自覺頗有勝利意義的某種持平沾沾自喜。這只與尋常頑趣相關(guān)的笑只被當(dāng)成奏效卻又無辜的炫耀。
她迅速往湘凝處瞄了一眼。
后者仍側(cè)躺在枕頭上,若無其事的塞上了耳機(jī)。
在我未來的那幾分鐘里又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了呢,我將手疊墊到腦后饒有興致的揣量起來。她們之間的齟齬像荒野中的蠟頭,藏落在那些若魚鱗般整密的落葉堆里。那會讓每個偶然撿到它們的小孩慶幸不已。她劃一只火柴燃起它們,安心地在光亮中待上一會兒。
久而久之,這成了陰晦暮色中的孩子們?yōu)橹畾g喜的事情,理所當(dāng)然地會在無盡荒野中行走的時候期盼它們。
“你們班的小品咋樣了?”伶禾走近我床沿來問道。
“應(yīng)該是剛想好劇本思路?!蔽一亓嘶厣耠S口應(yīng)道。
“是這樣,咱們寢室想出一個小品,想讓你幫演一個角色呢?!绷婧痰恼Z氣像個初次演說重要提案的實習(xí)生,那是種倏地被框架到正式角色里的蹩腳而可愛的嚴(yán)肅。
她在掩藏某種局促,它們時常出現(xiàn)在她以“來自對面寢室的團(tuán)支書”身份去另一間寢室溝通問題的時候。近乎于生怕對方誤會自己有失公允的善良交涉者的怯懦,某種莫須有的慚愧。
“嗯嗯,沒問題啊。反正我沒什么事情忙?!蔽掖饝?yīng)道,不想讓她繼續(xù)那些令之陷入為難境地的解釋。
無論那是否有失公允,我都愿意做。
“就是《天下無賊》里的范偉的角色?!绷婧膛c我說道,艱難而小心翼翼,她向上看我的眼神里滿是歉意。
寢室驟然安靜下來。
我隱約明白了湘凝與楚凡之間那不動聲色的敵意的來源——對這個丑角的抵御權(quán)的爭奪,某種關(guān)乎生死存亡的僵持。
“嗯嗯。”我不由得笑了。
我不知這是伶禾作為班干部想出的折衷之策,還是與之親近的身邊人的建議??蔁o論怎樣,劫匪的所謂丑態(tài)到底較虞美人磊落些。
我覺得自己最適合出演這個角色,或者她們也是。
“交代吧,我們可是知道了的?!背采衩刭赓獾?,那是種極度友善化的嬌嗔。這大概是才剛那份情理之外意料之中的順?biāo)鞊Q來的。
我知道莫利今天一定會與她說這件事情。
“上午的排球賽輸?shù)袅??!蔽覇蕷獾?,這樣的乖凄通常會是一針頗為奏效的鎮(zhèn)定劑。
“不要避重就輕啊?!彼恼Z氣顯然更親昵了,對乞憐俘虜?shù)膶捜蚀蠖葧⑺f送至某種和緩從容的優(yōu)越中,某種令自己也為之嘆服虛幻甚至滑稽的崇高感。這于我無疑是最安全的
“裘榮是怎么回事兒啊?”
“他啊,就是,在一起了嘛?!蔽倚邼?,用添加劑勾兌出一甕醇美的櫻桃酒來。
她嘴角勾起一絲得意來,倒不知是因為某種馴化的成功,還是只因為被馴化物品不自知的墮落與身處自認(rèn)幸福的不堪中的可悲帶來的快意。
這些被那崇高的空中樓閣所不允的東西像只兇猛的獸,它會猝不及防地將人撲入無休無止的懊惱中,而某種形式的欺偽便成了最是為廉價的救贖。
“好好處啊,你們可是咱寢室的第一對兒呢?!彼┬Φ?,對這樣“第一對兒”的不屑反而成就出某種真摯來。
“咱寢室的第一對兒啊?!彼貜?fù),眼睛里掠過某種遙遠(yuǎn)而確切的憧憬。
她剎那間溫柔下來。
“裘榮做社團(tuán)的能力蠻不錯的?!彼c我說道,那是再沒了嘲諷的溫暖的禮貌,是有別于“勝利者的真摯”的平等相待。
傍晚的悠悠云色漫散在對面樓體的玻璃中,那間屋子里的女孩正樂此不疲地試編著最新的發(fā)式,拉著行李箱的女孩輕輕推門走了進(jìn)來。
“初次見面,請多關(guān)照。”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初次見面,請多關(guān)照?!彼Ψ畔率嶙优c之相握。
風(fēng)拂轉(zhuǎn)了窗扇,玻璃上的光影便轉(zhuǎn)瞬消融了,光亮再度雜亂成了最尋常的模樣。
秦末的美人依偎在霸王身邊。
雪彤的靛青漢服的疊領(lǐng)上散繡著三兩朵雪色梨花,她接下張躍飲過的青銅酒樽勸笑了幾句,曳地長紗如月影晨霞影綽綴簇。
這才是虞姬啊,我盤腿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座椅上望嘆著。
“哦,羽哥哥?!毖┩疄檫@句必須拿腔作調(diào)故做深情的臺詞上幾番蹲笑在地上,她說編劇這整人不償命的奇怪心思實在可恨,而這玩笑式的嗔怒則著實醉人。
“我的兒,你娶回的這是啥咧,讓為娘好生瞧看。”嵐嵐拍著大腿向前探頸驚呼著,這個年逾花甲的老太太頂著一頭劣質(zhì)花白假發(fā),費(fèi)力地將金色邊眼睛擠固在眼眶中。這個操著原汁原味山西方言的底層惡婆婆設(shè)定大概是整個小品中最核心的包袱。
“嚴(yán)肅嚴(yán)肅啊?!壁w鵬將劇本卷了卷敲在桌面上,最為主要策劃人他需得鎮(zhèn)住那些笑的花枝亂顫不同體統(tǒng)的場務(wù)人員,可那笑卻在其奮力皺起的眉間崩了出來,拉扭出與走路順拐式的滑稽來。
“羽兒他爹,快把馬甲脫下來給導(dǎo)演穿上?!背腥R一臉嚴(yán)肅道,卻又如面癱患者的神經(jīng)失控一般勾挑起右側(cè)的眉毛。時間與嵐嵐被精妙地安排成老兩口兒早就是排練場每日必侃的話題了。
我隔著幾排桌椅兀自笑個不停。
裘榮走了過來。
他的黑色外套上沾了很多粉筆沫,那些霜樣的白色斑跡很像被化學(xué)溶液顯現(xiàn)出的凌亂指紋,我蹙眉將視線移避開了。
光線的緣故,隔著的桌椅排數(shù)倏地推減了般。
掛在旁側(cè)把手上的鏈鎖搖撞在門上發(fā)出輕靈的聲音,我莫名生出一絲驚恐,竟想奪門逃離那場倏忽近了的笑鬧。
“好玩吧,這幫人太能出彩了。”他笑道,那種僵硬的語氣倒像是在試圖緩解什么。
“嗯,是啊。”我回了回神應(yīng),
他并沒提自己未能攜女友出演的緣由,像是完全忘了。或者那實在有點難以啟齒。
“雪彤那句羽哥哥最是逗笑?!蔽铱粗淌仪袄^續(xù)著的排練閑議道。
“羽哥哥?!彼阅撤N微妙的速度重復(fù)道,若有所思的看向我,拿捏出某種邪魅的眼神來。
因為盤坐在桌上,我實在不能如雪彤那樣蹲笑下去。甚至為了完成自己某種不懷好意的迎合,我并未展露出任何頑象,只以自覺最惹人遐思的神態(tài)掠過他的眼睛,做出令人作嘔的嬌羞來。
“說來你也是宇哥哥嘛?!?p> 我輕輕垂下眼簾,在柔情和意的掩飾下享受起某種欺凌帶來的快感。
講臺上飾演得了癆癥兵士的同學(xué)嘴上涂了厚厚的遮瑕霜,以此凸顯出慘白的氣色,他跛足走往被臨時靠在黑板粉筆槽上的道具鏡前,吃驚自己竟已病入膏肓了。
那些稀松的場間嬉笑一時頓住,像唱針卡別在損刮了的唱片上深硬劃痕里。
“快起來了,你要睡死啦!”
楚凡聲音像刀片磨割在撒著細(xì)沙的玻璃上。那些時常竄于在舌下,眼中甚至喘息間的戲謔此時正伏于這尖利下,它們像伺機(jī)惡作劇的孩子。
它們像一群在白骨化頭顱的窟竅中游覓的老鼠。
我驚悸而起。
“起來啦,排練小品啊?!彼腥碌?,那東西正藏在她半笑的內(nèi)眥里。我知道自己并未逃離開那兒,某種近乎輕蔑的東西像無窮無盡的毒瘴縈漫在山谷中,使人迷陷在恥辱中直至那些掙扎著試圖自救的肢體潰爛掉,從而再酵了新的毒瘴來。
即便那莫名的孤立被解除了。
“這就起來嘍?!?p> 我抹了抹前額的汗珠嫻熟地填進(jìn)了那角色的站位上,笑嘻嘻地聽她們商討劇本的走向。
莫利手中的紙團(tuán)拋出一道完美的函數(shù)線,每一瞬間的坐標(biāo)都在變化著,沒人預(yù)料得到。在它出乎意料的回彈于某處的霎那,莫利的嘴唇緊抿成一條奇妙的直線,那些勉強(qiáng)遵守秩序的點中蠢蠢欲動著無數(shù)只老鼠——對戲者的背上那層?xùn)|西竟已厚到如此地步。
由高到低砸向劇中人物的物什本已引起了扮演者的強(qiáng)烈不適,那群老鼠便直接將某段緊繃著的紅色回路線咬斷了。
“你敢不敢再扔的高些。”竹緣笑了,解釋說這樣更能還原情節(jié)。那些因來回走位滲出的汗珠三五并一著攏淌到她的眉毛間,像汽車擋風(fēng)玻璃上被逆拂著緩緩蠕動的水蟲。
“哦,你的身高,也是強(qiáng)人所難了?!敝窬壟牧伺哪悄戏脚⒌念^憐憫道,絲絲云淡風(fēng)輕掠過她微蹙的眉頭。水蟲借此化出的甘霖般的東西侵浸到某片枯涸的地方,它們?nèi)舳酒钒阍谖业纳眢w里激起迅猛的愉悅來。
我垂眼微笑。
它們像無數(shù)雙雷厲甚至殘暴的小手一舉將那膿瘍的癬皮掀扯去,一并那些根本來不及生愈的血糜也隨之撕綴去了。滲觸在那巨大空洞中的清涼卻倏的化出無窮盡的恐慌。
像是股模糊的感應(yīng)——那兒終究成了某種貪婪的蟲蠱最安樂的地方。
只是那都阻止不了自己享受甚至愈發(fā)渴望它們。
“別鬧了,你們看這個場景轉(zhuǎn)換提示板的顏色行不行了?!绷婧陶f道。
我一時對那個試圖撤走餐盤的人生出入髓的恨意。
伶禾也避免不了的恨意。
“我說你有沒有審美,姹紫嫣紅土不土啊”竹緣冷笑道。
窗臺上暖壺蓋等雜物映在兩扇窗戶間那片打不開的大玻璃上,那些線條凌厲,彼此勾疊折撞起來,像一幅山猙巖獰的地形圖。那中間人影飄忽,竟如同鬼魅般。
我乖巧站在原處,怯生生地低下頭等待著
那本展在桌上的藍(lán)色文件夾里有一整張的社聯(lián)通訊表格,那上面的人名有很多被圈畫了起來,并有三兩不一的文字掛綴在不同的電話號碼后面。
楚凡向來都井井有條的。
她洗漱回來,見到一時被忘在那兒的東西微蹙起眉頭,劍步走過去順勢將其放到自己床上去。
“快點兒哎,要遲到了。”楚凡催促竹緣,她嗔笑的語調(diào)中多少有幾分類似試探的東西。
“這兒還有半集呢,在哪個教室開?”竹緣賴賴地坐起身來,眼睛仍定盯在橫舉的手機(jī)幕上。
“哎,這會那會的,天天都是會?!敝窬夒m是抱怨,整個人卻似沉浸在某種被人記掛的優(yōu)渥中。
“趕緊吧,這次可是由你們書畫社牽頭的啊,去晚了可不好?!背矠橹氲馈?p> 她們時常會以各種方式展示彼此間的所謂親厚,似乎能在那兒或者只是一旁人的目光里獲得巨大的滿足感。
我對她們這似與人炫耀,又似與己安慰的舉動感到困惑。
“群里說一會兒訓(xùn)練呢,你”莫利匆匆推門進(jìn)來,見竹緣并未離開后便收斂了大半的喧囂,她命令式的語調(diào)像切斷了的燃油機(jī)般漸漸熄了去,像生生憋回去的屁。
竹緣聞聲瞥了她一眼,背上彩繪著漫畫人物的書包與楚凡前后走了出去。
“你收拾完了沒?”莫利不耐煩道,她皺起眉頭的樣子像個惱羞成怒的怨婦。
斜襯在窗外的樹枝上落了三兩麻雀,它們的啁啾聲透過厚厚的玻璃竟也輕靈悅耳了。我并未理會,姑且找了最合宜的位置駐立觀賞起來。
當(dāng)真是晴朗的一天。
“我和你們一起下去吧?!毕婺铝舜蔡?,大概是怕耽擱太久的緣故,她將如瀑長發(fā)用絲綢發(fā)帶系攏成優(yōu)雅的低馬尾的動作稍有倉促。
“你去上自習(xí)嗎?”莫利搭訕,近乎于討好的笑道。我想起她過失將門推撞到我肘臂上時的眼神來。某種如出一轍的壓抑式怯懦卻也是可憐至極的。
她尚不知道湘凝要加入排球隊的事情。
賢臣學(xué)長像個所向披靡的勇士般縱身高躍起來。
“哎呦呦,太丟人了?!彼D(zhuǎn)瞬癱坐在地上,不住的單手拍擊地面哭號自己的一世英名。由于對我傳球落點的判斷失誤,那飛來的球惡作劇般填滯到了他雙腳彈離得位子上。他便如一個初入戲團(tuán)練習(xí)球上平衡的小熊,幾番趔趄掙扎后終于仰滑坐了下去。
我忙著伸手去拉扶他,深表歉意的噴笑出來。
“這熊孩子,看把你臣哥坑的。”旭哥揚(yáng)手拂劃拍過我的頭頂。
湘凝在水吧那方款款而來,干凈漂亮的樣子猶如陽光下新吐了嫩芽的花樹。她將水分遞給大家后抱腿坐到了枯枝影綽出蔭涼中,她笑接過莫利幫其擰開的水瓶,濡潤了小口,陽光透過微晃的純凈水,流閃出碎水晶般的瑩瑩。
“嘿嘿,兄弟們?!辩鞲缭谶h(yuǎn)隔了半個操場的看臺旁側(cè)歡呼著,她張開雙臂,像只憨萌的老鷹俯沖過來。
她單手撐落在賢臣學(xué)長的右肩上,借力飛躍過來,順勢將我和邊帥攬進(jìn)臂彎里。
“沒有落選?!辩鞲缯f道,那是種內(nèi)斂著“放心”這般溫暖交付的語氣,氤氳著某種柔緩的乖巧。
旭哥正站在邊帥那側(cè)的球網(wǎng)旁邊。
社聯(lián)的副主席換屆選舉會上的形勢頗為驚險,琪哥僅以兩票的優(yōu)勢勝了另外那個有資格競選的女生,而領(lǐng)導(dǎo)層最多只留一個女生的事情早就是組織內(nèi)部人盡皆知的傳統(tǒng)。
琪哥靠在球網(wǎng)撐桿上,將腿全然放平悠閑地坐在地上,她有一沒一地說起那些驚險的細(xì)節(jié),像個贏了玩具的孩子為此暗幸歡喜的自言自語。散會的人陸續(xù)途經(jīng)排球場往寢室樓方向去,許多新晉的理事不時殷勤地走過來打招呼。
當(dāng)一個穿墨綠色波點上衣的女生拐過看臺的時候,琪哥突然往旭哥身后挪了挪,顯得頗為不安。我下意識地歪過肩膀去擋尚留白著的縫隙,即便不知道琪哥閃躲的緣由。
每個閃躲都應(yīng)該被掩護(hù)的啊。
“就是她啊?!毙窀鐐?cè)頭向身后的人道。
“是了?!辩鞲缱卦?,挑皺出抬頭紋的樣子稍顯沮喪。
“你打敗了人家,你還藏起來了?!毙窀缍ㄊ侵谰売傻?,卻扭頭頑趣道。
“莫名其妙的慚愧,倒像是從別人那兒偷來的啊?!辩鞲缳M(fèi)解道,自嘲地擼了擼自己的后腦勺。
楚凡的聲音像一根根細(xì)竹棍抽甩在空氣里,那不知要落在何處的“咻咻咻”的鞭撻帶來的恐懼著實能將人逼瘋了啊。
她與兩個學(xué)長并肩走步交談,不時露出圍欄式的笑容來,那規(guī)整而里外分明的表情完美契合于所有她想表現(xiàn)出的情緒。
竹緣被稍稍落在后面,那種似乎是由楚凡刻意保持著的距離很是微妙。大概是身體的緣故,竹緣跟不上他們,也沒人愿意停下來等她。竹緣姑且頹喪出一副不屑一顧的高傲,愈發(fā)慢遁下來。
“快點兒。”楚凡會在某個時刻回過頭去,如新手媽媽呼喚蹣跚學(xué)步的幼孩,那樣的耐心和溫柔實在令人動容啊。
竹緣忙不迭地跟上去,笑嘻嘻地沉浸在那樣的寵愛中。大概連她自己也搞不清是什么鬼東西促使她迅速扒拉開某種真實情緒而樂呵呵的迎合上去。
這便是它的詭異之處了。
“嘿,我說安琪怎么跑地這么快呢?!?p> 他們走過排球場的時候,楚凡緊靠的那個學(xué)長席地盤坐了下來,他伸手撥籠來賢臣學(xué)長肘下的排球差朝旭哥投去。
“你這兒,夠瀟灑的啊?!毙窀缃幼∨徘?,伸腳踹了踹那學(xué)長的膝蓋,饒有意味的往他身后瞥了瞥。
“正經(jīng)的,我那高數(shù)還在那兒掛著呢啊?!蹦菍W(xué)長蹙出八字眉痛苦地栽到賢臣學(xué)長的肩膀上。
楚凡愣了一下,似乎并未意料到自己剛剛熟絡(luò)些的副主席是旭哥上鋪屢屢共患難的學(xué)渣兄弟,她閃皺卻又被勒令平展的眉間圈禁著某種陰邃的懊惱。
她不得不禮貌地與“仗著有些資歷便囂張的東西”打招呼,程序化地上繳一些新晉成員的乖巧。她站在那兒,試圖調(diào)整身體的姿勢到不著痕跡的高傲狀態(tài),就像拿捏剛剛與竹緣的距離那樣。
只是在某些東西的干擾下,她嫻熟的技能竟也像遭了強(qiáng)磁的電音般驟然紊亂,歇斯底里出如某只瀕死的手用指甲撓墻樣的凄厲。緊繃起的優(yōu)雅,移錯成壓抑的敵視,滑墜出渾濁的倔強(qiáng),扭曲成逼迫式的唯諾討好,最后竟僵化失衡如喪尸一般了。
某種近乎驚恐的局促將那些原本靈活的關(guān)節(jié)瞬間鎖軋住,像綁在身上的安全帶在被重型貨車攔腰撞擊的瞬間死死卡定在那兒。電火燒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隕滅成一絲焦臭的腥腐味兒殘剩在黑暗中。
她窒息了。
“琪哥。”竹緣跟上來與琪哥打招呼,她像個偶遇了出口的煤炭工人般豁然吐氣,連聲調(diào)也如秋日晴空般高朗起來,
楚凡如薅住救命稻草般挽上了竹緣的胳膊,她甚至來不及察覺竹緣因快步跟隨他們而急促的喘息里此時環(huán)縈著的某種不露聲色的僥悅。
“竹緣,幫我把外套捎回寢室好不,床上的巧克力給你吃?!毕婺郎睾偷?,跑上前去將西瓜紅的純棉外套送給竹緣,她的背影像一只靈巧的小鹿。
“那就勉強(qiáng)答應(yīng)你了?!敝窬壎喝さ靡獾溃蛣輰⒛菞l胳膊抽離開了。
香芹的爽朗與百合的綿甜在口齒間纏綿出一股奇陌的馥郁來,倒像是被細(xì)雨潤濕的白槐花蕊的味道。食堂旁側(cè)的樹林甬道上映回耀眼的秋陽,幾片亮黃的銀杏葉綴在枯朽的雜葉堆上如碎金一般,我撿起一柄別在耳上,心生歡喜。
寢室樓下的晾衣繩上展著三兩在從盛夏撤下來的蚊帳,它們在風(fēng)中斜出漂亮的層次來,緣尾處的紗網(wǎng)間尚絡(luò)著剔透的水膜,如魚兒吐出的七彩泡泡藏躲閃爍著。
“嘿,小心啊。”
我聞聲抬頭去。
那只杏色的公仔實打?qū)嵉淖诹宋业那邦~上,幸而它輕巧柔軟若棉團(tuán)一般。我忙蹲下身去尋撿,生怕它滾落到剛路過的一個盤口大的小水洼里。
“你沒事兒吧?!毕婺纳仙矸匠龃翱谛υ兊?,語氣中帶著溺在寵愛中的人特有的嬌稚,她眼角彎垂出櫻花瓣緣的弧度。
冷雪瑞站在石階邊緣,將那只小熊朝湘凝舉晃著。他仰面向伏探在窗口的女孩笑,側(cè)臉的酒窩里旋釀著明澈的香檳色。
“沒事,沒事?!蔽乙姷剿砩夏前愀蓛?,喃喃癡笑起來。
“等一下,幫我把這個捎帶給你下鋪那個人去?!蹦诹锪锏男∧X袋在湘凝揚(yáng)搭在窗閥的臂彎下涌蹭出來,她像一只初次探頭出巢穴邊緣的云雀,本就小巧的身量在這份乖莽下顯得愈發(fā)可愛起來。
她話未落音便轉(zhuǎn)身鉆了回去,某種純澈的期許如捉迷藏般躲在那份稚氣的匆忙中。
我才掀簾入了門廳,便見到一舉蹦下了最后兩節(jié)樓梯的莫利,她來不及與我招呼,歡悅著徑直往外面跑去,手上的碎石糖果隨之在玻璃罐中發(fā)出當(dāng)啷清脆的聲音,像溜來小溪中玩鬧的星星隨滑淌在清涼的水中,微微顛簸在水底的鵝卵石上。
湘凝忘乎所以的追逐在后面,她邁躍過樓梯門下的框緣,那漆白的鐵架竟瞬間如奶油般融化去了。她忘記了天鵝的優(yōu)雅,丟掉熟慮來的從容,像一只小馬駒歡脫在熏風(fēng)喃喃的草原上。
我不由得靠近她,抬手與之招呼的時候竟無半分猶豫了。
地板上傳來雨花石相碰的節(jié)奏,就像光著的腳丫踩在沙灘上,在于那兒汪下的海中劃起水來。
我站在那兒回頭,舍不得將目光從她們身上挪移開。
那是什么東西,又是怎樣的快樂呢。
我推門進(jìn)到寢室的時候,歪在床上的楚凡下意識地抬了抬肩膀,她探頭越過擋住視線的床欄,帶著某種趴在墻頭上窺探鄰家瑣事的婦人式的推就徘徊。
“是你啊。”她舒了口氣,辨不得是源于松懈,還是因某種等待落空而覺得掃興。
“剛剛被砸的不輕吧?!彼樞Φ?,姑且坐起身來。這是她慣常使用的某種旨于分割的誘導(dǎo)語調(diào)——像一條蛇陰晦的笑聲。
大概在將上身探出床頭的欄桿是能勉強(qiáng)看到樓下的,她總是竭盡所能地去看到任何地方發(fā)生的事。
“是呢,嚇了我一跳。”我順承道,做出憨傻受害者的無辜抱怨來。
“人家關(guān)系好,床上的東西都送來送去的?!蹦窃捪袷橇苌狭税l(fā)酵了許久的檸檬汁,腐潰出某種令人聞之欲嘔的辛辣。
“誰還顧得到你,可憐見兒的?!彼咝Φ溃业氖鹿实钩闪怂龑⒛撤N忿忿不平大方的宣泄出來的最合宜的理由。
倘若有半分委屈,在楚凡這樣大義凜然的情氛下怕是已然涕零不盡了罷。到時候卻也不必分什么感動,委屈,憤怒,那些熱血便會化作眼淚一股腦的涌出眼眶,甚至驅(qū)使人沖出門框要與那罪魁禍?zhǔn)讉兤磦€你死我活了啊。
“哎?!蔽覈@了口氣,暗自玩樂出軟囊囊的受氣樣子。
可當(dāng)它們突兀地幽旋回自己耳畔的瞬間,竟有無盡的落寞散氳了來。那只是對美好事物的羨慕,溫和的擔(dān)憂之類的,我對自己解釋,試圖不去理會某種愈演愈烈的不適感。
那似乎是與楚凡無關(guān)的東西。
不知是誰的梳子掉在了桌角下,我躬身去撿起它的時候,再度聞到了那股惱人的辛辣,它們?nèi)缌蛩岬温湓谀硞€地方。
被蝕噬出的細(xì)密孔洞中隨即撲襲來一陣腥臭。
我愣在桌面投下的陰域里,竟不知那腥臭是遮裹在那兒的薄膜被燃炙出的焦獰,還是滲漏自下面的萬丈黑漆的了——本就是無盡腥穢棲盤著的地方。
那些圓敦敦的木齒上掛挎了幾根黯淡的枯發(fā),有的竟已然繃陷進(jìn)了泛青的油泥淤垢中,,它們會纏縛的越來越緊直至將木齒勒斷的吧。
我驚詫不已,下意識將它拋扔掉,忙背身往床梯上去了。
晴空碧透,云紗如浸在純凈水中的碎冰般影綽著疏瀝的白,它們飄忽游走,倒像是被人們熙攘語聲攜出的微弱氣流散斂往復(fù)著。
“哎呦,夫唱婦隨了啊。”楚凡說著探身將前側(cè)的座椅拉過來給我,親熟到連示意我坐下的眼神都省略了去。
我回了回神,眼睛倏地陷入了一整片牛奶白。
大概是仰頭盯注了天空太久的緣故。朗耀的光亮竟是這般虛幻甚至危險的東西。
“你來給我們做苦工啦?”竹緣聞聲瞥來一眼,隨口詢問,倒也算打了招呼。
她穿著明黃色的碎花套裝仰靠在長桌那端的白色塑料椅上,倒像是個在海邊度假的貴婦。單腿微微彎搭在另一條伸支出的腿上,粗壯的腳踝也只勉強(qiáng)別到了小腿肚,這大概是她能翹成的最貼切的二郎腿了。
不時有提著飯食的學(xué)生駐足觀望,有對活動感興趣的便走上前來細(xì)致詢問起來。食堂前側(cè)的平臺是活動宣傳招募選手的必爭之地。
“對對對,在這兒寫上電話號碼就行了?!敝窬墴崆榈溃托牡攸c著登記表上的密格,手指按壓這將其轉(zhuǎn)到來者最方便寫字的位置上。招待完成后,竹緣伏在桌上反復(fù)核對表格上的報名人數(shù),像個初次當(dāng)選了課代表的小學(xué)生清點著每日的作業(yè)本,那是種純粹飽滿的喜不自勝。
竹緣似是才剛意識到旁人的存在,她驟而將那本子甩撇開,慌里慌張地左右顧盼了幾眼,裝出不屑關(guān)心的樣子仰靠回座椅上。那種忙于藏掖的窘迫可愛極了。
“主樓三樓314室,周六,不對,是周日吧?”楚凡旁側(cè)的男生草草敷應(yīng)著前來問詢的人,他雙手拉拽著手機(jī)兩側(cè),儼然沉浸在游戲中無暇顧及他們。
“是吧,唉,我說你能不能敬業(yè)點兒。”楚凡趣侃道起來,前來問詢的幾個女孩察覺到自己似是淪為了他們笑鬧的由頭后,彼此對視一眼便面露慍色地離開了。
“這可是我們寢室的人嘞,離遠(yuǎn)點兒?!背餐嫘Φ?,做勢推開站在椅子旁邊的裘榮后將我的手臂拉攬過去。
“哎呦,把你厲害的。”裘榮倒吸了口氣,這是他常用在一些場合的調(diào)子,畢竟這驚異式的長喘是他自覺最能引起旁觀者注意的了。
這哮喘患者生死掙扎般的聲音讓人心生出無盡凌迫,辱虐甚至殺戮的欲望,如同某種境況下極度淫穢的呻吟。
“咋的,我們可是娘家人,不服啊。”楚凡仰臉向裘榮得意道,那是種邀寵式的刁蠻。她初始只是想借我來締結(jié)與這個或許有用的同事之間的所謂熱絡(luò)友好,卻不經(jīng)意間貪戀起某種唾手可得的優(yōu)越來。
她習(xí)慣了所有肆無忌憚到已然可以剔除出意識范圍的侵犯。
她享受著某場臆想來的爭奪中絕對碾壓的局勢,就像對待屏幕上遠(yuǎn)遠(yuǎn)長于對面玩家的血格那般。
它們終究是時時陷在恐慌中的那方卑微而可憐的安全感啊。
我只嘻嘻賠笑,微低下頭翻看那沓活動宣傳單,扮演著沉浸在羞澀中一無所知的幸福女孩的角色,甚至以心不在焉的神情來潤色被她所期待的扭捏遮掩。
“再囂張,再囂張?!濒脴s踮起腳伸手越過我的椅子夠到楚凡頭頂上側(cè),他做出薅拉挑釁者辮子的勢樣來。
楚凡笑罵著躲閃開了。
他們自我成全著,也順帶麻痹了對方的戰(zhàn)栗。只是這近乎于調(diào)情的笑鬧未免勞苦,勞苦到這場喧囂還未落音,他們便要再去營構(gòu)那些能驅(qū)緩那些惶惑的東西。像個凄楚的拾荒人,無休無止地尋覓那些廉價的頂藥,他們害怕那短促的藥效漸漸消褪時的空虛感,卻又不得不在這樣的苦楚中循環(huán)往復(fù)。
我覺出一陣悲戚來。
“招募的怎么樣了?
有男生走到排桌前拿起一疊報名表問道,他的暗藍(lán)色小西裝的袖口上散出幽淡的木香,一截鉑色領(lǐng)帶夾微露出襟弧,我似是在哪兒見過這樣的裝束。
“啊,有不少人報了名了呢?!敝窬墢埢手酒鹕泶匦Φ?,雙臂下意識的夾在雙側(cè),恭謹(jǐn)?shù)接行┎恢搿?p> 我稍稍回神的時候,桌子這側(cè)的人們已然如出一轍地欠起身,嚴(yán)謹(jǐn)熱情地應(yīng)承那男孩隨口問到的大小事情。他們站做一排,倏而像了訓(xùn)練有方的頂級儀仗隊的派勢。
“竹緣,把剛剛那沓報名表遞給我,把男女生分開登記,到時候分組的時候更方便了。”楚凡認(rèn)真道,微微皺起的眉心像是昭示著自己對這份工作是多么嚴(yán)肅重視。
“啊,對啊,那樣與下一環(huán)節(jié)銜接的時候會流暢的多,也省時間了”裘榮點了點頭,那緩慢的頻率就像是深思熟慮后的認(rèn)可。
食堂的學(xué)生臉上掛滿了笑意,他們不時瞥幾眼到這招募點來,像是種饒有意味的嘉許。那排人專注的投入在工作中,連主席走開了也不知道似的。
湘凝駐足在了矮樹籬旁,在莫利想提前拐過來與楚凡招呼的時候。那種本能式的疏離中隱約著極其微妙的東西,像微微缺氧的血液淤郁緩滯出的不著痕跡的酸脹感。
一如她對她的。
“快過來啊?!蹦唤?,轉(zhuǎn)身笑促道。
湘凝不得不走過來。
在她看見剛才被來往人們遮住了的竹緣的瞬間,白皙膚容上緊繃的肌理倏而舒綻開來。她如釋重負(fù)地將轉(zhuǎn)了幾度角往那兒走去,隨手拿起那疊報名表翻看起來。
她們不再勢單力孤了。
“哎呦,竟然不等我擅自吃飯!”竹緣笑鬧起來,那種揚(yáng)眉吐氣式的語聲里露出某種急切來,像是被壓抑過久的東西往稍見光亮的孔洞中一股腦地涌擠。
這便是同伴的全部意義
它們不過是迸出藥品泵閥的噴霧劑,能迅速緩解哮喘病人般的窒息感罷了
“既然來了,不如給我們湊個人數(shù)唄。”裘榮走上前去玩笑道。
“拒絕?!毕婺鹋鴦e過身。
大概是急需這友善式的調(diào)笑搭訕,湘凝展露出近乎于做作的淘氣來——收放自如的乖巧。她試圖以此爭奪某種了無用處卻又至關(guān)重要的東西,它們藏匿在人群中,像一份定額了的珠寶光澤,注定了此消彼長。
“還拒絕?”裘榮故伎重施,伸手到這可愛姑娘的頭頂上方彈了一下。
食堂后廚的排風(fēng)口處吹來酵腐了的油煙味,我忙掩住了鼻子。
“?。 毕婺@咋著抱起頭,躲到竹緣身后圍轉(zhuǎn)著她跑逃起來,某種極其嫻熟的笨拙愈發(fā)顯出她拂柳般的柔弱來。
我并未覺出驚詫來,甚至覺得這比楚凡時時翻起的眼白還要理所應(yīng)當(dāng),即便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它們。
我恍然了某種猶豫的源頭——不堪一擊的美好,甚至本就是輕而便被抽筋扒皮地面目全非了的偽裝。
那些無法維系的脆弱和終究蒼殘的徒勞。
食堂旁側(cè)的園圃里一片蕭條,墻緣處五六株生著鵝黃盤枝的觀賞樹的細(xì)葉漸見紛落,朝陽的幾半側(cè)樹冠竟也斑駁了三三兩兩萎頹的枯褐色來。
講師寫拉格朗日中值定理表達(dá)式的時候粉筆斷了,她隨手扔下回身取了根新的寫完后半部分。我翻開教材,想看好等式兩端的具體符號。大概是這三兩個月用眼過于頻繁,近視度數(shù)又漲了不少。
頁碼似乎是斷開的。
我來回翻找著,紙張彈挺出新脆的聲音。
教材缺失了大半個章節(jié)的內(nèi)容。
“怎么了?”楚凡稍稍探頭過來。
我坐在她與湘凝之間,當(dāng)湘凝隨竹緣坐在莫利提前占的一排六坐的最里側(cè)的時候,她便稍錯到我身后,順示我到這個與黑板視野最好的位置上。
“竟然是本兒缺頁的呢。”我摸了摸腦勺自嘲道。
“這批書也真是啊。”楚凡同情道,那是如長者擊打著絆倒幼兒的階坎那般的哄慰語氣。甚至有提點伶禾小心對面競爭者時候的真摯滲在其中。
她將自己的教材鋪展到臨近我的區(qū)域上。
我回了回神兒,忙將上身扭傾過去,小心翼翼地承住它們。
竹緣聞聲瞥過來一眼,她大概又會扔來一句“衰貨”之類的話了。她并未言語,只不經(jīng)意地去與湘凝對視,她饒有意味的眼神與湘凝淡漠的回看中皆默契著某種唾蔑。
畫在黑板中間的函數(shù)圖像上被標(biāo)了許多叉點,像一束兜疊回盤的荊棘。講師戳劃好最后一個已知坐標(biāo),便雙手撐搭著講臺在座位席上尋顧起解開它們的人選來。
“最左側(cè)穿白色上衣的男生?!敝v師點道。
“嘿!”伶禾笑用手肘觸了觸楚凡的腰肋。
“做什么。煩人。”楚凡嗔道,將臉別開。她柔媚淺笑的樣子像一株初綻在曦露間的含羞草。
我聽到如陶坯裂出細(xì)紋般美妙聲音,忙低頭看去。奶黃色的地磚漸漸剝脫滑散往四處,露出中世紀(jì)風(fēng)調(diào)的磚石路面來,白色的裙擺如雨后的藤蔓般覆住楚凡的膝蓋,腳踝,隨即優(yōu)雅的竟拖到那光潔實樸的路石了。
“水平方向ρ=a(1-cosθ)”
“垂直方向ρ=a(1-sinθ)”
那男孩的上衣后襟倏而分叉成精致的燕尾,他面向黑板緩緩在坐標(biāo)系上勾畫出飽滿的弧度來。
“確實不錯,函數(shù)在開區(qū)間連續(xù),閉區(qū)間可導(dǎo)的話,那么”粉筆中的雜質(zhì)在毛玻璃上劃出尖銳的聲音,講師正探頸講評起那簇嚴(yán)枯的等式。
黑板上的字跡碎密生硬,那兒并沒有什么弧度。
梧桐葉疊落在那條筆直的方石路上,像壁爐里的火光映在布藝沙發(fā)間的暖色。陽光閃爍成疏疏落落的碎金子,墜在那些緩緩勾堆錯勒出的紋角間,一時竟分不出哪兒是尚在枝上的舒展的顫影,哪兒是安然歸眠了的枯葉的緣線了。
這是我第一次到見到那些美麗的樹。
我感到某種不知所起的脈脈,洶涌而至的悸動。如早春清凜的冰凌化在舌尖,涓涓而來的溫泉淌沁入掌心,像玉蘭植株上的鳥兒在洗羽轉(zhuǎn)頸,像鉆石在黑絲絨上嵌來的星空。
像曾現(xiàn)于小馬駒純澈眼膜里的雨花石激水的聲音。
我奮不顧身地向它們跑去。
葉片隨腳步攜來的風(fēng)飄顫著,它們低滑摩挲在裸露著的蒼色石磚,或者摻錯到另一處殘涸里去,那碎裂的聲音猶如秋蟲寂鳴中隱沒著的纖銳的哀。
我驚詫著將腳抬讓到旁側(cè)的梗石上去。
那些碎下的葉角跌墮了一瞬,便成了枯沫混落在磚石縫隙的灰塵里,竟再辨不得了。
我不由得緊緊佝起手指為這無可挽回的代價痛悔不已。
“往這邊來,在別人家地盤還撒起歡來了呢?!辩鞲缯驹诨@球賽場入口的回欄里招手喚我。
賽事專用球場的圍網(wǎng)很高,只在西北角破開了三聯(lián)門大小的出入口,不時有過了界的籃球彈撞在那兒震起水波似的金屬顫音來。
“磨蹭什么,總是不合群呢?!蹦D(zhuǎn)身笑斥,她語氣里的肆意令人厭惡至極。
有些地方,連歡鬧都是輕蔑式的。
那種含糊在友善中的惡意時常將我逼仄地慌亂不堪,最終不得不逃竄進(jìn)陰晦的屋子里等待屠殺。
“那兒很好啊?!蔽椅?,像個一心想分享的孩子般指過去,即便我一點也不想讓她看到它們,那無疑是種玷污。
“那有什么好看的,快走了?!彼f。
我笑盈盈地追過去,忙不迭地呈上某種臣服式的乖巧。無憂無慮地掛上眼角的燦爛成了我對那些裸尸最后的遮蔽。
終究要留些體面的。
“別動。”湘凝輕聲道,她稍靠來伸手將不知何時掛附在我衣領(lǐng)上的幾碎雜草葉擇撣了去。湘凝專注地在那兒找尋它們的瞬間,眼神一如既往的寧和。
像一泓未被驚擾過的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