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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逝

第七章

病逝 坦氏兄弟 19114 2021-06-02 12:20:57

  “今天班里的聚會還好嗎?”楚凡溫聲道。

  這驟然而來的和善的問候卻也算不得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了。她的聲音甜婉,散泛著色澤濃邃的蛇果的香味。它們攜帶某種令人深知危險卻又不得不去殷勤奉承的誘惑,抑或是壓迫的東西。她向來精通這些權(quán)謀式的數(shù)術(shù)。

  像某種兇殘的風(fēng)暴,掀擾了那些曾歃血決誓過的敵對與厭惡。那些蓋覆在舍棚頂上的廢棄三合板、破舊的衣物被翻扯地到處都是,它們像一群極端天氣過后的于半毀的圈舍中混亂逃竄的鴨鵝,在極慌亂中只顧得沿著最常被驅(qū)趕的路徑往熟悉的囹圄中奔趨了。

  它們近乎是某種不容任何思考參與的本能了。

  “挺好的,嘿嘿?!蔽颐Σ坏剡f上自己的熱切,甚至是某種對其主動關(guān)懷的感激,像有幸被垂憐的窮苦的民眾哭泣著拜在過往的轎輦旁。

  我終究丟失了對自己忠誠的能力。

  “外邊挺冷了?!蔽译y以自禁地進(jìn)獻(xiàn)著卑微,繼續(xù)某種難以原諒的背叛。

  “還行,還行呢,刮風(fēng)的時候會有一點兒?!背舱J(rèn)真回應(yīng)著,語聲中竟是帶了感念的,一如于黑暗中惶恐著的人倏而看見了街燈般松釋,柔軟,繼而便是某種源于惜視的憂患與緊張。

  那似乎是我第一次感受它們。

  像年邁的喜劇演員坐在觀眾席上,甚至辨不得那是不是在為剛剛排演的作品做剪輯而進(jìn)行的回放。我再沒了與竹緣談?wù)撍ハ驎r候的忿恨了。

  “伶禾她們真夠磨蹭的,還沒回呢。你們班的聚會選在哪家飯店了”楚凡閑搭話道,語氣舒馳進(jìn)而松悅了許多。

  “上鋪,咱們洗漱去吧,嘖嘖,看你邋遢成什么樣子啦?!?p>  在我尚未復(fù)應(yīng)的時候,竹緣攬了攬我的肩膀,那種慵懶式的肆無忌憚似乎在向誰展示著某種親密。她見不得對方獲得分毫的喘暢時間,楚凡一分的松悅足以成為她八分的慪火。

  大概是自己對伶禾去哪兒的好奇心被魯莽打斷,我倏而對這個才剛同仇敵愾的戰(zhàn)友由衷厭惡了頃刻,某種東西的迅疾當(dāng)真是極不可思議的,我暗自驚嘆,隨即依和著竹緣與之嬉鬧搭肩站起身去。

  “喂喂喂,還說我邋遢呢,看看你?!蔽覞娖さ貙㈦p臂搭在這個被依和著的自得的人肩膀上,在共同營漫出的波譎云詭、利刃浮沒的親昵中搜尋自己想要的東西。

  那些長長的線絡(luò)像被喚醒的觸須,于周遭再度出現(xiàn)纏疊出最是繁復(fù)無章,卻又是最簡單顯朗的格掛來。它們馳放開曾緊緊絞索著的核結(jié)——那些視為專供施暴玩弄的東西,騰出些絲纖去揮迎攏納那些被驅(qū)趕至邊緣最貧瘠限界里自生自滅的,那些曾被其重意損毀的,旁逸斜出的落單蔓系。

  我便一時成了最受追捧的那個人,或者仍舊是某種物件罷了。只不過在某種混沌的快意侵浸下,是什么似乎沒也多么重要了。像是合眼在被眾人追捧試玩多次的秋千上忘乎所以地擺蕩作樂——享受在某種程度上確信了安全的墜落感。

  只是無論如何,那都是種墜落罷。

  像是已然被編織進(jìn)了一張盤結(jié)錯落的網(wǎng)中,甘心情愿填補那些隨呼吸而微妙地挪移遠(yuǎn)、近了的缺漏,開始嘗試著攀縈、周旋在某種被隱于絨毯般看似平軟的綠苔下的隔閡縫隙間,竟也是樂在其中了。

  我主動、被動地支離它們太久了。

  我并不十分清楚那是什么時候發(fā)生了的事情。

  竹緣挽著我的手臂昂首挺胸地走過背對她欲往床梯上的楚凡的時候,大家的身影疊映在框括著迷蒙夜色的窗玻璃上,竟是合拓模糊成一人了的。

  莫利哭的厲害。

  她伏在課桌上,全然顧及不了周圍的人們了。

  在莫利怨恨地近乎凄厲的哭號聲傳來前,我一直盯著講桌上那架塑料球棍模型發(fā)呆,它們會在任何地方分出受力支叉來,那些辛苦思索出的眉目便會在瞬間分崩離析掉。

  結(jié)構(gòu)力學(xué)向來難以掌握。

  “先別哭,你想一想,說不定還有挽回的余地。”湘凝輕拂著莫利搐栗著的肩膀溫聲道。

  “名單已經(jīng)遞上去公示了?!蹦膯柩氏褚化B新晉的波浪又洶涌了幾分。

  深秋的空氣異常凜冽,我聽到枯涸的落葉彼此輕刮的聲音,像年久失性的透明紙脆碎在風(fēng)中。

  伶禾改了那份幾經(jīng)投票定下的花名冊,用自己的名字更換掉“莫利”,在將其送往院系公示前的瞬間。她于前幾排隔此很遠(yuǎn)的座位上聞見這哭聲,不得不走了出去。

  坐在她旁邊的楚凡隨之皺眉瞥來一眼,起身追隨到門外去。

  小白和冷雪瑞走過來安慰了幾句后便去往樓道里吸煙了,臨走的時候湘凝勾拉住冷血瑞的衛(wèi)衣帽繩,執(zhí)傲地兜嘴挑釁了一番。

  當(dāng)然這調(diào)情尚都是啞劇。

  獨坐在最后排邊緣座椅上的竹緣聊賴地望來一眼,下意識地挑眉搖頭笑了笑。

  課間玩鬧的男生們擦撞在多媒體設(shè)備的金屬桌罩上,蛋殼青色的推拉蓋倏而滑搓往講桌角上,巨大的聲響過后,那座有著若神經(jīng)突觸般繁復(fù)締結(jié)的恢宏模型倒塌了。

  那些小球嘈嘈切切地潑灑到地板上,像是山崩下許許多多碎石滾落、劃切的聲音。

  那些東西像混亂堆砌著的墻磚,于秋風(fēng)微啟的時節(jié)便頹圮傾墜而下,更無望抵護住他物了。它們實在羸弱。

  我覺得頭痛欲裂。

  大抵是夜晚的窗子雖總是被著意掩了的,可終究還存了縫隙的緣故,一覺醒來便已然鼻塞混沌,保不齊會大病一場了。

  我摸來手機,慌忙支付了鐵路官網(wǎng)上最后一張硬座車票。就像突然哮喘的人掙扎著往口袋中翻扒那個白色噴瓶。

  我不得不回家去了。

  我終于跌撞進(jìn)那個與車票鉛字一致的座位里。

  背著草青色破舊編織袋的中年人在狹窄的過道里擠簇不已,在落座的瞬間,擰在眉心的肉疙瘩便舒展地像是從未存在了,他回手與挎包里抄抓來一把瓜子,單手抱肘邊嗑食邊觀望仍在艱難尋座位的人們,那是種頗為自得的悠哉了。

  汽笛悠長,火車開離了那個曬著很多白色布幅的站臺。

  那些煙囪匆匆杠過窗子,像老舊的電視機里時時蕩擾畫面的雪花亂紋。城際原野上橫陳著一垅垅伐割完畢的玉米秸稈,它們覆著斑駁的霜斑的樣子很像染了霉菌的身體。

  只是那并不可怕,像祥和而去的老者在以被人們尊崇的某種儀式禮葬,像是一場電影和緩溫暖的結(jié)局的顏色。

  我聽到嬰兒咿呀,那聲音像是被他稠澈的口水潤地圓頓的橡皮頭彼此調(diào)皮彈頂著。

  夕陽燦動著掠過為其揉拭奶漬的母親的額角,將印簇在那兒的憔悴輕痕融暈成了脈脈溫馨來。那孩子往自己淺杏色的松闊絨衣里蜷遁著,像只捉迷藏的小獅子般笑與周圍的人們。

  他眼睛里的晨曦最是輕靈透澈了。

  我赤腳下了床,木地板若儲了一整個季節(jié)明朗陽光的山石般溫?zé)?,于腳底升漫到周身尚惺忪慵適的神經(jīng)末梢去,竟是癢癢的,像凍僵的肢體緩緩復(fù)蘇著。家里早已是開始供暖了的。

  “媽,我餓了?!?p>  我悠悠走出臥室去,玄關(guān)處的木質(zhì)擺件隱約著溫厚的若微微焙過的紅茶的香。

  “灶臺旁邊有黑豆?jié){,還熱著呢?!彼咨硎膛荆劼暬厣韲诤虻?。秋陽映在文竹的層層紗扇上,像縈在梗米粥煮上淡淡奶青色的炊霧。

  “學(xué)校里都還好?”我媽培培袖口上的土,往洗臉池旁走著隨問道。

  “人很多?!蔽亦?,醇厚的豆香若綢玉滑淌在喉齒間。

  “又很少?!蔽已龊鹊糇詈笠豢趽降碇┰S瓤沫的漿汁想想笑道。

  “一會兒咱們要去醫(yī)院呢。這個南瓜餅咋樣?”我媽隨手掰下一角嘗嚼道。

  “去醫(yī)院?”

  “嗯,去看望你姨姥姥?!彼亮瞬廖衣┰谧郎系男┰S湯滴和餅碎,側(cè)身將吸浸了它們的紙巾遞扔道雜物桶中去。說著起身將冰箱里凍成坨的鯽魚放進(jìn)菜盆中,擰開龍頭沖水解化著。

  “晚上再讓你爸煲點魚湯喝,他昨天釣了不少呢。”

  “還是老毛病嗎?!蔽易叩酱斑厯P手拉了拉懶腰,折匯在防盜柵桿上的陽光成了頗為白耀刺眼了。

  年邁的姨姥姥常說有蟲子在自己周身咬噬,被近乎灼痛的瘙癢感擾地日夜不安。醫(yī)院皮膚科的醫(yī)生每次都在她兒女的囑托中開些保健類的藥膏,留院觀察一二,以安撫這個查不出任何病灶的異常焦慮的老太太。

  “是啊,你姨姥姥年輕時候受了不少婆家、妯娌的欺負(fù),現(xiàn)在自己的孩子有了出息,也可能是稍微矯情了點兒。”我媽閑話家常道,握了握掛在洗菜盆上方的廚房巾吸拭掉手間的水珠。

  “或者只是想讓你舅舅們多關(guān)心一下,老小孩了?!?p>  “年紀(jì)大的人愈合能力不好,也說不定是夏天蚊蟲叮咬的遺下的瘡口呢?!?p>  可能是很久前留下的,再愈合不了的瘡口啊。

  姨姥姥不住地找些溫軟的藥膏——缺失過的東西來緩解痛癢,她大概是極為懼怕它們的,以至于那倉促搜尋甚至焦慮本身都烙刻成了一種本能了。

  “老人也實在可憐?!蔽艺f。

  病房樓后的陽光透澈,景觀樹前的繩架上曬著許許多多干凈的床單,很多復(fù)健的病號在家人的攙扶下微蜷著脊背在那兒緩緩散步,那些身影時而被遮拂在輕飄起來的床單后面,他們尚是虛弱的,卻也是歡喜的。

  “應(yīng)該是在四樓?!蔽覌岦c了點大廳的導(dǎo)視圖,拐往樓梯間的方向。

  藤籃里的瓜果顏色鮮麗,姨姥姥看見也會覺得輕悅啊,我上移了移跨在肘彎上的籃弧,蹦跳著跟了上去。

  快速路兩側(cè)的楊樹生的高高的,它們斂拔著枝椏向上的樣子較在才剛過去的季節(jié)里更為蓬勃英挺,即便遺在那兒的葉片寥寥無幾,也遠(yuǎn)非是全然盈腴的綠色了。

  它們裸露出淺褐摻駁了些許銀白的骨脈來,像初歷風(fēng)雨的戶外運動愛好者腰身上漸而明晰的肌肉線條,像最具力量的男孩手臂上搏動著的血管微微繃斥著。

  服務(wù)區(qū)的充電樁漆著明朗的顏色,它們排排站在那兒,像年輕騎士們默默歡悅著充滿未知的冒險戰(zhàn)場,那些防護罩框稍突成了新的層面來,像新制的硬朗而可愛的盾牌?;旌蟿恿嚨闹魅藗儦w放好線銷后跳回駕駛座,車子便輕而迅速地往高速主路上去。

  它們變得馬力十足,像睡飽了的孩子一般再度奔躍開了。

  大巴的車窗凈透,車身漸升,視野亦較私家車廣拓了許多。似乎可以平視甚至俯視那些曾因匆忙、陌生而向來含糊不清的路景,便也不必再因看不到車側(cè)而平白擔(dān)憂著護欄刮劃到它們,抑其中一個輪轉(zhuǎn)攆空失衡墜落到某處深淵中去——那些因迷盲徒勞而生的驚懼。

  它盤緩坡而上,因車身厚重發(fā)出某種辨不得是安定還是痛苦的滯鈍聲音,像極度疲憊過后的從容了的熬耗,若淺唱低吟般和緩的,咆哮。

  小型車們于超車道扭拐到前面去,它們的身盤很輕,岔出互通口的時候讓人想起結(jié)伴逃課的高中生們于深夜的巷子里往后拋扔煙蒂的狂妄。

  頗為可愛的姿影。

  車子倏而旋轉(zhuǎn)起來,仍柔曼若會跳圓圈舞的玩具小熊裙擺一般。只是上過大半個學(xué)期交通概述課程后,我知道了這種每次駛離高速的路都有著像游樂場長滑梯樣的弧度叫匝道。

  生硬而確切的名字。

  “憑什么都給你呢?!焙笞男」媚镟脸饷妹玫?。她們就旅行帶回家的五香豆干和碎花頭飾的占有權(quán)談判,因那更幼的孩子實在貪婪而起了爭執(zhí)。

  路坡漸起,我覺得并在底盤上的腳被機箱下的引擎震的發(fā)麻,像某種神經(jīng)供養(yǎng)不足的暫痹,關(guān)乎衰頹的病癥。車身狠狠跌宕了一瞬,司機緊隨咋咒了句,那塊不知如何兀現(xiàn)在高速路上的石棱實在是危險。

  “你們倆這...”后座女人對兩個孩子糾紛的介于開場白被這不合時宜的驟晃掐截了半拍。

  石頭,食物、鮮艷發(fā)飾和那些孩子都成了亟待解決的驚患。

  窗角上別著一把精致的小紅錘。

  我驚艷不已,揚手地去抓夠。

  那是種近乎本能的悅悸,像在最是明朗的十月的山坡游漫,看見了溪澈岸樹上結(jié)掛著三五盈亮鮮潤的紅蘋果。

  “那是破窗錘,你要小心啊?!眰?cè)后方的阿姨輕道。

  她耳垂上的水墜珍珠觸憩在駝絨圍巾的自然折摻的紋縫里,若一滴融映著涵凝無盡醇郁而卻溫淡了的咖啡。她的枯玫瑰色唇角隨之渦出一括指尖旋合般的隅落,像暖風(fēng)皺了沉了半絡(luò)柳絮的湖,像稻米羹稠上影綽著的一處豆沙點紅。

  像于風(fēng)浪里碎在沙灘上的,陽光下泛著亮橘色的指甲形狀的小蟹的殼。

  “若是遇到事故,可以用它砸那個虛線框出的區(qū)域?!贝致院浅庾〖m紛的女人亦由此向孩子們告知起乘車常識來。

  “被悶在封閉的車廂里是最危險的事情,它可以擊碎玻璃幫人們從那兒逃離,擁進(jìn)清新的空氣中?!蹦前⒁趟舍屛⑿ν巴鈶浫ァ?p>  “本身也是極為美麗的東西呢?!?p>  我抬眼沉迷盯嘆,舉滯著手肘執(zhí)著晃懈那只牢牢支嵌在幾釘鐵別蹶間的它。

  它倏而被拔拽下來,與那只尚未隨之調(diào)斂力氣的手一并擊撞在我的額頭上,那樣驚悸而猛烈的東西將人剎那推貼到椅背上,它們有著近乎俯沖向石巖獵物的鷹眸里的亢悅——某種實在無可抵御的魅惑。

  “沒關(guān)系吧?”阿姨聞聲匆忙抬身下意識地探手關(guān)呼,語聲中些許著某種深知后果卻猶疑了繼而措手不及,終究未勸住孩子的前輩的懊惱。

  像漸漸解凍后,遇風(fēng)便疾速敗釋了的東西,在那極致纖靈,極致短暫的美妙過后,我感到一陣鉆心的灼,像幾根燒的通紅的極度細(xì)銳的針正搓捻進(jìn)皮膚甚至生生的刺壓進(jìn)骨縫里。

  像冬月的雪化在腕上。

  “沒事兒的。”我看了看手上緊握著的破窗錘,揉按著暄脹著輻向周圍的劇痛笑道。大概是光線的緣故,那紅漆顏色竟也稍顯尋常了。

  即便如此,我萬幸自己動了那樣的念頭,一點兒也不后悔去摘擷它——那個聚匿了鋒利在圓堆般憨鈍光潔而將四處的景象融匯若童話里七色糖果漿瓊、若夢幻的金屬端頭上的物什。

  旋下那長長若滑梯的弧度后便是清涼的夜色了,阿姨撫了撫我的肩膀微勾起嘴角,輕搖了搖頭。有人推拂開半扇窗戶,一汪初綻白槐般的甘凜漫了來。

  出站口的欄柵縫里,伸出無數(shù)雙枯槁著某種狠戾的手,它們在混亂幾近臟穢的光障下泛著可怖的青色,像被關(guān)押,圈豢在某處的惡鬼凄厲著薅抓著什么,像溺在深水中的東西在死命掙扎。

  我愣怵在柵欄里半米的地方,哄騙住某種膽怯,無盡拖延著走向它們的時間。

  車站對面的幾座建筑燈光斑斕,我終究是要回到這里來的。

  他們佝僂在軍大衣內(nèi)來回顛著腳,鉆躥在那些幾番拒絕,厭煩甚至呵責(zé)過自己的剛剛結(jié)束長途旅行的人群中,忙惶惶的倉促姿態(tài)猶如一只只死命奔碌著的老鼠,某種可怕,可憐的巨大缺失與貪婪。

  大概是黑夜晦暗的緣故,竟是辨不得面孔與性別了。

  我為那些猩紅的,似乎時時要來生吞活剝了我所有臟腑的餓獸的眼睛、抑或是無力卻無休止地纏磨著的蚊蟲的蠶噬驚懼不已。

  “姑娘,可是回北校區(qū)的?”在混亂著成千上萬種謀求式的、聲嘶力竭的呼喊中,那中年司機的語聲到底是最厚重平和的。他一把拉奪住我的行李箱,轉(zhuǎn)身往由無數(shù)輛出租車泊出的復(fù)雜行陣?yán)镒呷ィ莾函B迭繁復(fù),每條狹窄的過道都是一樣,卻又是不一樣的。

  像迷宮,什么也看不到了。我姑且只跟著司機走。

  “老張行啊,今兒你這湊了好幾車了?!蹦鞘悄撤N慣于殷勤而頗為奸滑的語聲,一種無意識遺存下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兇惡,在這不過是熟人間的招呼話里。

  像是像漸漸于那兒積壓了的,一層一層滲進(jìn)皮肉,損蝕臟腑深處的,沾浸了便再揮之不去的東西。

  搭侃的男人蜷斜在開著車門的駕駛位上,他支棱著手肘將時時回彈的車門與車框抵出一塊供自己探頸——以防面條上被嘴角抵撞住的湯油拋甩崩濺到座椅內(nèi)飾上的狹促縫隙。

  金屬軸頁緊實,他拖著泡面桶的手因吃力微顫,那些浮著糟碎料渣的殘羹便如荒在化工廠旁的一塘死水,在被很多動物尸體慢慢腐化騰蒸出的濁熱蠕晃著,聊賴往復(fù),無望無止。

  “呵。你這是等第幾車了?!敝心晁緳C將我的行李推進(jìn)后備廂里,邊整推以節(jié)省空間給后來者邊搭言道。

  “我今兒夠數(shù)兒了,天兒實在冷,懶得再去拉找?!彼镞M(jìn)著塑料叉挑起已然稀落了的參差殘斷的稍是僵白的面條惰揚著調(diào)子,抽手扭了扭暖風(fēng)的柵口。

  只是那風(fēng)口不過碗底大小,他不得不再度蜷緊身體縮往暖氣所能輻容的極為有限的扇幅里。寒冷漸漸逼仄,終究會連那鐮刀般的窄細(xì)逸處也被噬盡了。他肩頸自然彎做了與座椅頭枕十分相契的佝弧。

  久而久之。

  那原也不是他們的丑陋罷。

  隨著最后一趟大巴的旅客散盡,那些圍簇在欄上的人們漸而流入迷宮中那些彎彎曲曲的甬徑,遠(yuǎn)近的人聲稀落進(jìn)清冷中,像于行道樹最后落下的三兩枯葉刮碰在蒼色的磚石上。

  車子發(fā)動了。

  車子徑直開下了站前廣場的邊緣路肩,旁邊胖男孩的頭被顛彈撞到棚頂,他抬手揉揉后繼續(xù)合臂搭抱著鼓囊囊的雙肩背包,像個摟握著搪瓷蜂蜜罐子的熊。他稍稍前傾著身體看往擋風(fēng)玻璃外被劈裂開匆匆于兩側(cè)拋掠過的路景,眼神倦怠而清澈。

  我聞到淡謐的煙草味兒。

  我很想靠他再近一些。

  似想以清冷驅(qū)散混沌,司機微將車窗撬搖下半絲紋縫,那兒旋即抽嘯著疾速氣流發(fā)出深邃的嗡鳴,像裹挾著泥漿擊撞在石崖上,像什么東西意欲剎駐,與海角巖棱的銳利搓擦。

  手機鈴響了起來,像電棍刺出的海尼蘭的,倒?jié)M尖短繁雜茬斷的劍流阻斷某種罪惡,攔抱住那些向深淵的奔赴,或者拯救。那男孩稍抬身將它在褲后口袋中拿出來,望見顯示信息的時候彎笑了額角,像才才凝醇的雙皮奶釀上溫柔的波弧。

  線網(wǎng)綿長,聽筒那端的聲音若椰漿舒漫、馨甜。

  那側(cè)窗旁的乘車人在背包里拿出一盒金槍魚三明治,他拎掐起溢著芝士的面包瓤夾進(jìn)嘴里咀嚼起來,腥鮮的魚碎合著溫實的麥香味實在是誘人。

  胃壁空落落地絞痛了幾下,我覺得愈發(fā)餓了。

  圈圍著旁側(cè)行車道的反光錐形筒被翻仰在地,在過往車輛帶出的風(fēng)動里循晃在窄細(xì)的幅弧間,像一眾躊躇在墻外的蟊賊。

  “這排東西怎阻攔得住那些大貨車喲?!彼緳C自語哼論道,滿是對一些或曾難為他們的交警對道路施工管制手段的不屑。

  剛剛那條岔路是距附近玉米倉庫最順直的地方,那些重型運輸車循著某種誘惑,甘愿冒被重罰甚至側(cè)翻毀滅的危險。

  出租車開進(jìn)了勉強留于施工區(qū)域間被破路機嵌啄過的坑洼路面上,那些四分五裂下的混凝土板塊橫亙在那兒,彼此壓疊不已。草草纏固在鋼段上的綠色罩網(wǎng)塌頹著,水泥粉沾滯出很多塊蒼白來,它們很像被丟棄在半涸了的池塘里掛網(wǎng)上的干臭了的魚蝦尸體。

  昏暗的燈光下,那條路上的灰塵漫漫很像去往什么地方的幽森可怕的霧障。

  轉(zhuǎn)過樹影雜亂的環(huán)島,那橋痕很輕,若顫于初生眸瞳上的汪汪藍(lán)色,恍而承納了無際空曠與遼遠(yuǎn)的明暗冷暖,一切識得與未識得的。

  那拓括向星河后再度彎旋回閃爍著紫米碎光的橋欄的桿弧上,懸著一團團柔雅顏色,像橘子汁揉浸在綿厚的云朵里,像綴在小麥色肌膚上的飽滿的唇瓣,一如霧啞了的暖調(diào)絲絨。

  它們緩緩熄褪至與夜色融容的倏而,又若雨夜的火涓涓舐著了。

  繼而便極似了高腳魚尾杯里的瑪格麗特,成了困頓在泥雨過后的玻璃窗里的燭,和蛋殼里的奢華而孤獨的光。

  像濃妝艷抹而心驚膽戰(zhàn)的渴求。

  是凝萃了的,透明的希望。

  它們隨無限蔓延著的欄桿斑駁而去,像稀薄的煙燼,空著了半聞晦澀的香于彼岸闌珊中。車子馳至橋心掙脫掉石水土木,只余了色、溫在那兒,任它們于那百分之四的絡(luò)廓里系繞盈縈。

  我感出某種極為美妙的渙散。

  恍而回神的時候,橋已然成了遙遠(yuǎn)水域間的一紋淺印,像灼燙出的凈白于周遭膚色的疤。

  “這算得上是附近唯一入得了眼的景兒了,只是不知道要白白耗費多少電量。”

  司機的閑嘆語聲,像是某種粉飾過的沖動——下意識的分享。即便人過中年,也還是會為這些多少明了過的聲色烘喚出剎那歡悅的啊。

  那些電量、和陰森的霧障都算不了什么的,終要有若穿過幾億的幽暗、和無數(shù)星球冰冷的尸身只為墻下那叢沾著晨露的草木得以蘇醒的陽光一般的勇氣吧。

  司機合密了窗玻璃。

  它們在那撬縫被緩緩合實的須臾安默,映一燦模糊的影兒閃瞬而去,像是在草草印祭某些悄然無聲的悲壯,凄角和慘烈。

  車子再度駛在了平直規(guī)矩的柏油路段上。

  樹影若才剛于流水線模具中淬來的金屬欄桿般均勻地掠蕩過車子,像繃著臉的安檢人員生硬地貼刮過肋下的掃描儀,將很多危險品搜揪撇進(jìn)一個破舊的塑料笸籮——所有明艷的流放地,待其自生自滅后便利落清空,為下一波被視為禍害便扼殺掉的東西騰出空間來。

  就像對待婦產(chǎn)手術(shù)臺旁的垃圾桶里,那些被流掉的成型,未成型的血肉模糊的胎兒。

  我聽到輪軸絞軋含混著車站出入口傳送帶沉悶異常的聲音,某種如偌大工廠車間里機器的嘁喳聒噪侵噬刺入耳間。

  那胖男孩仰頸微鼾,確也沉沉睡去了。

  前排的人仰靠在座椅上歪了頭,他被鎖束在疲累里再無暇挑起眼皮了,或者只是實在厭煩了種種而避到自己也辨不得真假的困倦中。

  駕駛室里被塞得滿滿的,擠坐著的互不相識的人和那些從各自家里帶來的吃食和不相關(guān)甚至相悖的東西。我不知道他們都是從哪兒來的。

  只是一旦拼湊到這輛車上,多半是要往學(xué)校的方向去了。

  我并不感到害怕,在獨自走在那條通往學(xué)校正門的最后幾十米的石板道上的時候。甚至想讓那些同車而來、遠(yuǎn)遠(yuǎn)走在前面的人們盡快消失掉,他們的拉桿箱輪搓拉地面的聲音像臨界點上的沉困,讓人難以睡去,或者醒來。

  夜冷下去,屢屢寒風(fēng)旋在燈柱頂支挑著的黑鐵柵罩間。

  在校門口那兩條由矮樹籬自然分隔成的出、入車道岔口端頭,我停住腳。我厭惡左側(cè)路面上拓映了的如泥沼蛇群彼此勒纏著的枝椏的影就像恨棄另一條上龜裂不堪卻勉強咬捆在一處的破碎丑陋的瀝青紋縫——任何被死死掩蓋住的齟齬會讓人無時無刻不陷在某種擔(dān)憂甚至驚慌中。

  溫度一降再降,我不得不選上一條走到對面的建筑群中,那兒的某間屋子里有我的床鋪,到底能躺下囫圇的,稍稍暖和些的隅隙。

  我深吸了口氣,單手抱肩繼而往里走去。

  我感到胸腔被壓擠粘合住,似呼不出半絲氣息了。

  莫利的尖笑叫鬧如此令人驚懼,也徹底喚醒了我。

  我感到有東西在撕拉著我的手肘,以某種監(jiān)工揚鞭驅(qū)趕窮苦勞力般肆無忌憚到近乎宣泄的方式。

  “別睡了,每次都是你最慢!”她的胳膊攀附在我的床欄上,像一條扭曲的蛇。

  “這就起來了。”我于那些蟒段般的肘壁鏤出的縫隙往床下看去。

  “看你還賴床!”莫利玩鬧般的拉敞開窗戶。

  湘凝正穿戴整齊坐在莫利的床鋪上,專注得刷著手機等待著,那是某種頗為冷漠的胸有成竹——是覺得自是有人愿意去做些并不討喜的事情的緣故嗎。

  我倏而戰(zhàn)栗起來。

  我忙拉過外套,披在被掠奪者一舉掀去被子而裸露在外的身體上,我知道這里的冬季向來寒冷,卻也從沒預(yù)料風(fēng)竟是凜冽若刀刺的。

  “哎呦呦,怪冷的耶?!蔽依⒕味~笑著,慌忙地依循著她的趕促拉來那些滿是褶皺了的衣服。

  掛在床欄上的小圓鏡呼打了幾下,發(fā)出若手指肚輕拍護膚品往臉頰上的,漸而更像是某種為了達(dá)到更好的羞辱而放輕了些的高頻率的扇打,那兒似乎浮現(xiàn)出某個疊合了許多面孔的訕笑的臉。

  風(fēng)若是再大些便能將它刮離那根兒半釘入墻體的釘子了,若是它摔到地板上一定會碎地慘不忍睹,水銀色的鋒刃橫飛的場景實在誘人了。那又該是種多么美妙的聲音啊,我想。

  “哎?嘿?!毕婺樆瓜碌拈L發(fā)被旋翻凌亂到臉頰上,她驚呼微嗔了聲。涌進(jìn)這間屋子里的寒風(fēng)肆虐,尚不懂得某種進(jìn)退與禁忌。

  莫利匆匆關(guān)上了窗戶,排擋住那些不明方向的魯莽東西。她下意識的望向湘凝,露出某種與誰極為相似的小心翼翼的諂笑。

  “她剛醒,別吹感冒了啊?!毕婺郎厝徉溃⑽櫭嫉馈K恼Z聲綿軟若蠶絲被瓤里浸含著陽光的羽絨,足以消弭凈化掉曾鎩刺而來的無論多么險惡的猶疑。

  大概我早已錯亂失合,病入膏肓了。

  不然就是她們。

  “再等會哦?!毕婺Φ溃穆N起嘴巴嬌賴了聲,那句明知會被應(yīng)允的祈求里點飾著粉柔的愧疚與自責(zé),它們最是可怕的。

  “嘿嘿,電影還差一點兒下載完呢?!?p>  “什么類型的呢?”莫利饒有興趣地問起來。

  “不怎么著急,我剛好想換雙鞋子呢?!彼┥硖绞秩ダ蚕碌陌朕?,胸頸連并側(cè)臉全然貼伏到了湘凝垂搭在床緣的膝蓋與小腿上。

  “《香水》,聽說很不錯呢?!毕婺皖^晃了晃腿親昵逗鬧著說。

  我穿掛著隨手抓來的囚服般臟皺的外套愣站在門邊等待著,那些久未清洗而漬滿了汗污的布料隱隱散出腸肚下水噬化作的,積淤在魚市石板縫隙里腥臭濘穢。

  我并不想再去換件干凈的來了。

  她們從前并不會耐心等我直到可以與之一并出門的時候,我總是刻意磨蹭到所有人都離開,或者偶爾被同樣滯后的竹緣拉伴走去坐滿了人的課堂桌椅間。

  “等會!”莫利不由分說地薅住我的衣領(lǐng)后側(cè),隨即專注地將窩折在那兒的布料捋貼好。

  “你怎么總這么邋遢呢!”她嗔翻了個白眼與我,繼續(xù)小步蹦躍著往下一截樓梯去,腳掌時而忘乎所以地半踩虛空。

  我厭惡這樣為所欲為式的所謂親近,那讓我覺得自己像極了一只狗?;蛘咴谒齻冄壑?,我本來就是一只不必被理會情緒的犬類罷了。

  最鄰近出口的樓梯段很陡,若是失足而下會異常慘烈吧。

  樓梯間門側(cè)向來是一些人寄放打滿開水卻又不馬上回去的人的暖壺的地方,某個為防塵而纏箍在蓋帽上的水紅色塑料袋脫落下來,在眾多的壺身間擦墜著,宛若一灘鮮艷誘人的血。

  “呦呵,你們仨上課去啊?!庇腥嗣偷財堊∥业募绨蛘f笑起來。

  我倏而回神,莫名覺出某種幸悅。頸背松泛著落去冷汗,像破曉時分躺在溫?zé)崽嵉耐量簧嫌诩帕鹊膲糁行褋怼g鞲绲陌捉q衛(wèi)衣的胸前有一簇頗為清亮的藍(lán)色,那圖案有著類似華表的輪廓——兩條寫意的蛇交盤在一根擎著小翅膀的針柱上。

  莫利亦是被勾攬住了的。

  “嗯嗯,去上運籌學(xué)。”莫利道。

  “是不是大長臉的講師,遲到必抓啊,那個老變態(tài)?!辩鞲鐚⒂绊懽约褐v述前車之鑒的棒球帽檐撥轉(zhuǎn)到腦后去,露出像喜之郎男孩兒般白凈的圓臉來。

  “我的平時分都被扣去三分之二了。”我抬眼勾了勾嘴角笑訴。

  “哎哎哎,以后給我小心點兒,聽見沒?!辩鞲绨櫭佳鹋鴶]了擼我的頭頂?shù)馈?p>  “怎么呢?”我將頭抵在她的臂彎里笑道。

  “那樣真的會萬劫不復(fù)的啊?!彼龂?yán)肅起來。

  “每個學(xué)期掛掉的科目解決不善便會推堆到下個學(xué)期去,久而久之會被把人弄得喘不過氣來的。”琪哥垂目告誡與我。

  可是有些欠缺已然是層層積壓的了,它們終究會如巖漿般噴涌而出,帶來許許多多災(zāi)難吧。若時時背負(fù)著難以彌補的惡果,便再不能回頭了啊。

  “不和你們嘮叨了,先走一步嘍。”

  琪哥徑直頑跳過去最后三五臺階,以半蹲馬步的姿勢站落在樓梯間空地上,她輕吼出“嚯”聲來為這自己完美的亮相喝彩。或者琪哥是個很快樂的人啊。

  “一定要小心啊。”她在奔邁過那漆白金屬門檻前一秒鈍停下來,再度轉(zhuǎn)身囑托道。

  我點頭。

  “排球隊有陣子沒集中訓(xùn)練了?!蹦馁嚨鼗瘟嘶问直?。

  “最近一周學(xué)校安排了不少重修科目的考試,他們哪兒還有空理這些了?!毕婺S口說,那是種淡若無物卻極為凌銳的冷漠語氣,像她對待很多曾被莫利盲目崇拜過的學(xué)長的態(tài)度那般,像某種透徹審視后的不屑一顧。

  這便是那些連當(dāng)事者也感到莫名其妙的某種忌憚的緣由——喪失了一切遮掩后的本能的緊張不安,那兒總有些東西是不能被別人窺見的,它們像一樹繁茂枝葉下的于潮晦中微微朽爛出斑點——生著無數(shù)種類別的不至壞死亦無法療愈的菌落——的半截根脈。

  “別人也有很多掛科嗎?反正我知道恩旭是有重修的?!蹦溃Z聲中像是刻意剎滯著某種欲說還休,那到底是種炫耀了。

  湘凝將臉別過一個微妙的角度,嘴角兀自抻搐了一絲平紋。

  “瞧早上那人對竹緣那親呼熱脈的勁兒,想想都滿身的雞皮疙瘩?!彼p吸了吸氣,并未就排球隊的事兒接話下去,只錯手搓了搓另一側(cè)的胳膊肘提起早晨的事情。

  某種厭惡于她向來舒展著的眉心顯現(xiàn)出來,那兒的皮膚稍稍蹙作一個界限模糊的弧,像婉轉(zhuǎn)了一夜的真絲床品上拂旋而出的圓潤錯落的櫛皺。

  那朵美麗的破綻,散泄了所有月白色的清冷。她再度走下了三兩臺階去,薄薄泛了油的烏黑發(fā)縷的縫隙間現(xiàn)了一二皮屑,像于某處頹渙而來的蒼慘的灰沫。

  “肉松面包里的蛋皮很香呢?!毕婺f罷伏臉咬了口,大抵是晨起匆忙又實在有些餓了的緣故,向來不在外面隨口啃嚼零食的她竟那般吞咽了起來。

  在助學(xué)金時間發(fā)生后,我與她們在一起的時間被動地延長了。

  就像被冷落了許久的竹緣受到了來自施虐者的原諒,理應(yīng)感恩戴德地承奉起那誠摯的邀請般,她早已領(lǐng)會了某種東西近乎妖邪的腕力,不得不真真假假地乖巧追隨了。

  那個早上,她驚詫一愣后便默默收拾好書包跟她們結(jié)伴同行了,像是四處尋不到食物果腹的人對已然搜掉的剩飯的妥協(xié)。

  終究都是會被馴化了的。

  寢室樓側(cè)磚石地上的一灘水結(jié)了冰,那虛實不均的冰上嵌著許多銀白的碎片,它們在刺眼的光亮下就像一立立鋒凌的刀刃,紅色被凝鎖在那兒,一如來不及逃亡的薄豆沙。

  那是昨天傍晚,一個突然爆坡了的灌滿開水的暖壺殘下來的。提著它的女孩尖利喊叫起來,用另一只手死死握住那半掌被割破、被灼燙而疼的抽搐的地方。血滲出來凝成珠,不住墜向騰騰迷蒙熱霧中。

  “那叫聲真是慘,跟殺豬似的?!蹦骠[著抖了抖肩膀,佯作出極度后怕的姿態(tài)。

  “現(xiàn)在天越來越冷,壺膽承不住溫差特別容易那樣?!毕婺灸艿匕櫚櫭?,無論如何她的語聲中確是沒有半分幸災(zāi)樂禍的。

  她小心翼翼地邁過那兒,右腳腳跟仍不可避免地觸在了濺出的扭曲著的火柴棒狀的細(xì)冰兀上,她倏而趔趄了一下。

  我迅而揚手去扶護,驚悸不已。像是看著某個剔透玻璃杯即將翻落到蒼灰色的水泥地上,我渴望卻又恐懼那些清脆甚至有些悅耳的聲音。

  她腰部倏而彎彈,輕而易舉地平衡那突如其來的危險。湘凝的感覺敏銳,身體纖軟靈活若初春新生的柔嫩青草般,自是不會在任何風(fēng)向中驚慌失穩(wěn)的。

  “沒事?!彼樟宋瘴业氖?,柔慰道。她笑與我的專注的眼神中盈著感激,和某種悲憫式的悔意。

  “嘿嘿?!蔽揖故怯行╈t腆了。

  “哎,你那三分之一的平時分不要啦,還磨蹭,到時候有你哭的了。”莫利在階下回頭呼呵起來。

  我踩踏到那攤臟兮兮的冰凍上不住夯搓起來,很想踢碾開那些尖利的碎片。冰薄微微泛綻成魚肚翻白的顏色,那些隱在鎖困在那兒的無數(shù)細(xì)密氣泡下的紋絲漸而破拓浮露上來。

  “她太壞了,我從沒想到她會搶走我的助學(xué)金?!蹦薹薜?,將喝光的雪碧廳甩到垃圾桶里,薄金屬相碰撞出異常嘈雜的聲音來。

  “當(dāng)初競選團支書的時候,才是可怕呀?!毕婺p哼了聲,這大概也是她堅決站在莫利這邊的重要緣由罷。

  我聽到類似緊繃的白綾驟而被劃割撕裂的聲音——冰層開裂出四五貫穿到盡頭的巨大溝壑來。那些有著凌銳折角的疤痕般的東西讓人覺出難以比擬的真實。

  那是種前所未有的松釋甚至解脫,是確信,是終究不必再僥幸了的純粹和爽利,是已然緊握住了極度向往的種種,是絕望。就像孩子口中那只令人驚恐的怪物終于在大庭廣眾下殺死了數(shù)以萬計的從不相信它們存在的成年人。

  那兒血流成河,崩裂而下的巨大山石磕鑿出某種毀滅式的美。

  我并不厭惡甚至仍對她們口中那個陰毒可怕的人感到親切,或是某種感激。

  穿透眼皮的晨曦成了櫻粉色,像少女指尖微微泛著的溫暈。

  空氣里有清涼的薄荷味兒,若廊道的日式風(fēng)鈴叮咚,我感到一瞬如椰汁倏而漫吻住味蕾的輕甜。我深吸了口氣坐起身來,它們實在是令人留戀的了。

  《大約在冬季》的輕音樂仍在被竹緣草草于床頭混亂物什中抄賽進(jìn)口袋的手機里淌著,她正被勒令催促著快一點追到門口去。

  “馬上好,這就來了?!敝窬壥置δ_亂起來,將來不及穿好的外罩甩搭到肩膀上后便

  匆匆轉(zhuǎn)身,垂在床欄上的耳機線被帶拉下去絆纏到鞋幫上,她反射式的彈跛幾下,狠狠皺起眉頭。

  她應(yīng)該痛恨這根不懷好意的白色耳機線,或是門外那個頤指氣使的人。

  竹緣不經(jīng)意瞥掃到我的目光,于那兒親切地停滯了一瞬。那是種帶著些許俏皮的無奈,頗為默契的哀傷。

  “上鋪?!彼坪踺p聲喚了句,耷下抿合了的嘴角來。待我回神的時候,只木門生硬地扇擺著了。

  門外到底是些什么呢。

  是一個人,很多很多個人吧。

  莫利與湘凝的說鬧聲漸而從水房往屋里來,莫利用臂肘撐開門扇,將臉盆隨手推進(jìn)門口鐵架里自己的那一層,輕質(zhì)的塑料牙杯在那實在不被瞻顧的力道中傾倒,于盆沿半坡滑墜到盆,像個溺到有著鍋底弧地勢的可怕的深水潭里的人垂死的掙扎。

  那兒儼然是連一浮稻草也沒有了。

  “我下課回家以后,你們要保重,一定要保重啊。”湘凝佯作嚴(yán)肅甚至凝重地壓了壓莫利的肩膀一字一頓,她鼓嘴瞪眼若革命時期對執(zhí)行艱險任務(wù)同伴囑托著的地下黨員。

  “你放心,我們絕不會向惡勢力低頭,一定抗?fàn)幍降??!蹦嘏牧伺募绨蛏系氖?,掃獲過我——同樣被提及的人的目光后堅定地宣誓出自己信仰。

  她們隨即嗤笑起來,這慣常的對那些雞鳴狗盜之徒的嘲諷再度令其獲得了某種滿足感。

  “咱們也快點,那群人都走了,肯定把好位置全占去。”莫利朝伶禾的床鋪撇撇嘴道。

  “呵,她們那股子狠勁兒...是有多匱乏呢?!毕婺阶琅圆粮赡槆K嘆了句。

  “什么啊,哎!最近臉上愛出痘呢?!蹦S口應(yīng)了句那難懂的話,順將湘凝撐立好的梳妝鏡一把抽挪到自己面前,驚慌而專注地顧影自憐起來。

  湘凝啞愣了一瞬,微皺了皺眉。她抬手摘去奶色絨發(fā)帶,拉過旁側(cè)另一面小鏡繼續(xù)涂抹山茶花色的保濕乳液。她腦側(cè)的頭發(fā)被絨帶拂逆暫定而上,向來柔順的發(fā)絲竟若獅鬃般不動聲色地騰懸著了。

  墨色毛玻璃上寫滿了習(xí)題,那些止于點頭之交的符號淹沒在密密麻麻的文字里,像隨時出劍鎖喉的冷漠殺手,它們似乎要為那些被忽略的課時復(fù)仇,殺光堆滿座椅的那些曾慵蠕懈怠,此刻又倉皇鼠竄跪地求生的動物們。

  這學(xué)期要結(jié)束了。

  “下一個輪到誰了?”講師用筆尖于名單上推劃向上,不時勾畫掉那些已然被叫上講臺于人群中出丑局促、無限屈辱的號碼。

  被男生圍簇著的莫利樂此不疲地為他們解答那些頗為淺顯的習(xí)題,她笑的像難得遇到飽潤雨露而勢必要極致燦爛的野花。

  “這個微積分符號是怎么個意思,有點像撲克牌人物的胡須嘞。”小白斜坐在她旁側(cè)的座椅上,側(cè)頭端詳著一長串的字符玩味輕笑了句,他聊賴地轉(zhuǎn)著筆桿,目光空洞若剛剛吸食過上等鴉片的富家少爺。

  “哎呀,不是剛和你說過的那個嘛!”莫利嗔怪著靠過身去,拉來演算紙似要再細(xì)細(xì)講解一遍。

  她認(rèn)真的樣子到底是有些可憐了。

  “算到這一步就卡住了,我記得這兒是不是提過要用什么定理來推的?!崩溲┤鹦边^自己的筆記本支肘問道,他咬著筆頭無辜地望著那個可以答疑解惑的人,那種求助式的眼神實在令人動容了。

  他確是個幸運的人——擁有某種東西且深諳如何以此換取別物望塵莫及的便利。

  “笨啊,用剛給你倆講過的那個定理嘛。”莫利戳了戳他的額角笑道,像個擁有著美麗光環(huán)的公主,傲慢地沉浸在某種東西帶來的絕對的服從與寵溺。

  自然也是有人要暗淡下去了的。

  湘凝略瞟了瞟他們,伏案繼續(xù)著那些最是無聊的寫算,她稍稍歪下脖子,在將一整排公式全然勾涂地瞎亂后姑且將頭癱枕到了伸貼于桌側(cè)的手臂上。

  “你做了幾道題了?!彼v地攀援住我的手肘,溫柔問候道。那是于我十分罕見地會被賦予的專注,別無其他的最純粹的對話,或者仍不過是種稍稍淺淡了目的的尋求——無可奈何的寄托。

  仍舊是尋求罷了。

  “你算出這道題目了?!毕婺袣鉄o力地挪移過我的本子去,淡漠地覽了覽那些步驟。那是種近乎于餓到虛脫了的人的眼中的渙散神情。

  她甚至是以那些東西為生的啊。

  我掏出背包里的半袋膜片,那是我在很多時候用來緩解饑餓的吃食,它們價格便宜,在隨意的一家超市都可以買到,習(xí)慣了那味道后便也不覺得比新鮮飯菜差的太多了。

  “嘗嘗這個嗎?今天的是孜然牛肉味兒的?!蔽铱戳丝蠢L著色澤油亮的菜品的包裝上的字,遞給湘凝一塊沾滿了調(diào)味粉粒的枯干物。

  她咀嚼著,那半疑惑的樣子就像才剛下鄉(xiāng)的城市知青挨餓后第一次吃到熱騰騰的玉米餑餑,她吞咽掉那些終于被唾液潤濕的糠谷,緩緩展開眉頭,長長舒了口氣。

  “再來一顆,挺好吃的呢?!彼?,嬌斂求要著,那是某種再不同于為撒嬌而刻意示弱、最底色卻是胸有成竹的傲慢的求要。

  那是某種諂媚的雛形,悲劇的開場。

  像是被抽拔掉椽冧的架構(gòu),因缺失而顫顫巍巍,內(nèi)里終究會無限局促戰(zhàn)栗了啊??伤琅f要撐住那派巍峨甚至華麗,久而久之便會扭曲出某種難以名狀的歪斜丑態(tài)來——逢迎、支吾混亂,敏感而懼縮。

  我害怕那些聲音

  像鼻中隔移位手術(shù)中脆骨被生生折別出的近乎木質(zhì)彼此離裂的震顫,從那以后,我便會驚懼所有患者仰鼻向醫(yī)生時的皺眉,驚懼那扇反光環(huán)形鏡回聚在他們?nèi)酥猩系脑\燈枯黃的光色。

  不時為探他人入院,或偶因旁病取藥,必是要躲避耳鼻喉科室的了,在不得不經(jīng)過的時候,也只閉眼堵耳倉皇逃竄而去的。

  對于它們,我向來最是懦弱。

  我慌亂地遞了一顆去,蠢笨失章竟連帶許多膜片灑落到地上。

  “很香呢?!彼龑㈩^側(cè)歪在我的肩膀上慵憨笑著。

  幸而這尚只若于泳池的短溺,到底會在唇色紫脹于窒息而亡的空隙中尋得歸岸呼吸的機會的。

  “那就,再多吃些。”我稍有些不知所措,只結(jié)巴了這實心的話來應(yīng)這由衷的溫納,忙再選了最厚滿的模塊遞于她。

  “我應(yīng)該是第二步出了差錯,落下的公式從這兒和你不一樣了?!彼J(rèn)真地用指尖在我算出了正確得數(shù)的公式筆跡下劃對著自己的錯誤所在。

  我鼻下一酸,那是種若被壓僵木的肢體驟而循血般的難以承受的瘙麻感。我實在應(yīng)該感念這個手腳溫潤的健康的女孩——在那間頗為擁擠的混亂骯臟的屋子里,只她與伶禾這樣過罷了。

  “你的臉色有些不好,感冒了?”

  像是只被星隕擊中的貓狗獲得了某種超能力,或者久久困失于那兒的生命被寬釋歸來了。我覺得那個探貼手背于她的額前溫聲關(guān)切的人陌生至極,卻又恍惚是在很多個日子前相識過的。

  “嗯,就是有點累了,人家對那些病痛的抵抗力強著呢。”湘凝柔聲道。

  初冬的陽光擦碰過半遮在窗前的珊瑚絨簾幔,澄泛出一汪透澤的紅。它們滑降在淺姜蓉色桌紋間,耀漫出的光亮一如祛寒調(diào)身的姜汁棗飲上的縈縈暖靄。

  某種尖厲的傳來,像刀刃驟而刺入,將所有的碗盅蕩掃摔落而下。

  “看你勾抹的嘖嘖,先化簡,之后一步就算出來了啊?!蹦y以置信的笑聲里藏匿著若沾滿灼辣液體的芒刺般的嘲諷。

  她一把抽去湘凝手肘點壓住的習(xí)題冊,那不由分說的迅速中充斥著某種殺戮式的蠻橫。像偷盜了班上最漂亮的女孩的日記本后,在講臺上高聲誦讀的得意姿態(tài),那勝之不武的戰(zhàn)斗歸來,也終究算得上凱旋了。

  湘凝的上肋在那突如其來的掀力與推搡下驟而磕撞到桌邊,那由角鐵裝包著的棱緣猙獰兇厲,她死死皺眉,在短促的懵沌罷,嘴角呲裂出無限的痛苦和怨恨。

  隨放在桌角的半袋膜片驟被余震沖墜下去,新嶄的塑料包裝堆折,那些膜扣若被推倒瓶罐里的白色藥片般灑落各處。

  那是種使人驚驟的清脆,若瓷碗碎片散撞在光潔的地板上。

  那些被悉心貼續(xù)而成的綿軟倏而被吹散、消逝而去,像曬在院子里的姥姥在灑滿冬陽的暖炕上俯身融沾起來的棉絮衣瓤被狂風(fēng)掀離,剎那便碎落,散漫作手指再難攏復(fù),甚至難以觸摸到的飄忽著的駁影蒼燼。

  溫穩(wěn)若她,也是如此不堪一擊的。

  它們大抵是世上最陰毒的摧殘了。

  “還給我?!?p>  湘凝的聲音如往常一樣低和,只是那語調(diào)像是被可以整合過的,有著如軍士隊列般的利落,肅穆甚至威嚴(yán)地令人生畏的東西,那是某種最雍容的責(zé)問,體面的扼制,極致優(yōu)雅的逼迫與獵殺。

  湘凝揚手拿回自己的東西,她的眼神炯炯,再沒了才剛的疲憊虛弱。像熬了幾個日夜卻被高劑量的咖啡因瞬間調(diào)起精神的人。

  那是種充盈洶涌而至病態(tài)的堅定,像死死鉚刻在舷上的鋼錨,像竄崩出缺口的動脈的血,像回光返照的人掙脫掉那些時日磨耗的烏青的眼圈的那個明晃晃的瞬間,像高度密集的亢奮——瘋癲和憋堵著的蓄勢待發(fā)的,像終究會轟然炸裂的老舊膠管上森森扒離蠕伸如蛇信,如絞繩的長長的瘡痍。

  那個忘乎所以的人呆愣住,像于荒野中感知到鷹隼虎狼的狡兔驟而驚警,甚至是在周遭仍芒草悠悠,那些強食者尚未露出斑斕的時候,便空白失措,掙逃乏術(shù)地只有坐以待斃了。

  不用湘凝費半點力拉繳,那兇器若脫落于被唬嚇的昏厥失力的人的手上了。

  那實在是場力量懸殊的較量。

  她早已無暇去偷偷沾染某種蠅營狗茍而來的虛空享樂——本就架設(shè)在慌亂膽怯上的卑鄙的僥幸,倏而抽氣跌下惶惶不安的淵澗。

  我感到振奮,那是種亦如被咖啡因,甚至毒品透支來的未來所有營養(yǎng)能量的神經(jīng)的歡悅。這是她應(yīng)得的——對所有優(yōu)越式的訕笑,對我的踐踏凌辱——的報應(yīng)。它們極具誘惑,將人勾帶到毫無邊際的享樂與貪婪中。

  那公然亦是一處,或本就是同一處可怕的深淵了。

  我驚詫不已,倏而渙散飄忽至無盡彌漫著的悲戚中。

  莫利亦是個實在可憐的人罷。

  那不過是她不著章法的再一次失敗了的自救,她疼痛驚懼,遍體鱗傷,卻依舊賁張著某種秘密的凜然——最低微的義無反顧,最悲壯的浩大征程。

  或者那只如白蟻離巢奔赴未知堤壩的寥寥蹤跡,于被風(fēng)拂刮而來的枯葉斷送,被那些坐滿了光鮮亮麗的人們疾馳而過的車輪碾壓而逝。它們便重新來過,在那些走了無數(shù)次,一次甚至尚未踏足過的森林深處的草芥堆柴中生生不息地尋求著。

  戰(zhàn)栗,膽怯,偏執(zhí)而堅韌,萬分疲勞。

  或者莫利是期待這樣嚴(yán)正的對自己的審判到來的——像被誰粗暴地拽脫離那些燈紅酒綠中,像于少年玩伴崇羨的眼神中被誰盛怒奪拔下嘴唇的點了火的煙草后,回身甩來的掌摑。

  那些剛硬的,非黑即白的哪怕是訓(xùn)斥的東西會彎壓下她高翹的尾巴,粗暴地將冒險偷盜而來的餿掉的吃食——那些久久缺失匱乏便極度渴求的東西打翻拋扔掉。

  它們將所有的東西圈焊進(jìn)絕對密閉的、再無伸延縮捏之可能的鋼箱里,賜予那些粉刺般茬茬的冒躁某種無須再勞神的真實,像死牢。

  像死亡,結(jié)束一切。

  湘凝的回扼,亦是異樣的寬恕。

  那無非是種解脫了。

  自此便唯余震痛——于足底而生的利冽刺骨卻也凈澈明朗了的單一感知,在那些受刑勞作的腳狠狠踏在土石間的時候。

  她終究要聽之任之受之的。

  絕望便新生化作無盡的自由了。

  下課聚在走廊里的男生們喧哄著,他們?nèi)贾南銦煻谁h(huán)旋生升的白霧在后門玻璃鏤條中縈滲疊合,離聚變幻不已。

  “這是雀巢新出的摩卡球,挺好吃的?!蹦麑⒚Σ坏跁心贸龅囊淮枪铺降较婺澜?,她垂手站在那兒,眼睛不時溜向授禮者的臉。

  她警懼的眼角褶疊中僵滯著某種舊時代向權(quán)貴請罪的小民的諂意。

  湘凝未置可否,只手捂覆在被磕撞了的肋下,眉間尚因疼痛微微攛聚著。相較于安適自己,她尚無暇于其他——無數(shù)人本能地放置化膿的傷口而傾注全力苦苦鉆營的對施暴者的揣度、怨懟,仇恨與報復(fù)。它們是痛楚,亦是那些實在匱乏的人們的頂藥,像嗎啡針劑。

  湘凝確尚未淪陷于某種流感,她到底還是健康著的。

  與那些柔順的頭發(fā),潤澤的肌膚和干干凈凈的指甲上飽滿的半月白色一樣,它們是莫利,是那些被感染了的人們,是我久久缺失的東西。

  地磚反出刺眼的白,像焊光將那教室里所有的秒針?biāo)浪绖e定住。那些螢石、水玻璃在火焰高溫下扭融,墜落終究成了焊縫疙瘩、一滯滯臟污的疤凸。

  莫利肩膀上那一段鋤勾般的、習(xí)慣卑屈再難以舒展的奴仆式的弧扣緩緩張掙,像野貓發(fā)起攻擊前怒顫暗轉(zhuǎn)于脊背上線曲,像即欲炸腮的蛇——在她那兒,這未置可否儼然成了某種藏匿了無盡兇惡的刻意懈怠,甚至懲罰。

  摩卡球包裝邊緣的鋸齒折角朗銳起來,像深夜寒光下狼牙投于荒野間被早已被殺死、被啃食露出了半幅森森白骨上的陰影,那些被撕爛皮肉,腐臭了的鹿的眼睛已然渾濁不堪。

  聽說最近升級過的摩卡球的味道愈加醇郁,甚至苦重了。大概咖啡添加量一次又一次增疊了的緣故,我想。

  “吃啊,往常你不是見零食最親的嘛?!蹦D(zhuǎn)而向我,那是種與湘凝被冷落時一樣的尋求,只是她的尋求是需要踩踏的——以嘲頑甚至貶低擾來更怯懦人們的慌亂,使他們不得不自愿卑屈下身背為她墊腳,而在供自己暫離那些可怕毒障后將其棄之不顧,甚至推往了無活路的深淵之中。

  那是利用,是謀殺。

  這便是我在人群中的遭遇。

  “是啊,嘿嘿,我嘗個呢?!蔽倚φf,在某種圍追堵截來的逼壓中再度成了一只撒歡的犬類,來躲避那樣的殺戮。

  它們實在苦澀。

  碳?xì)涞逆湢钛h(huán)頂畫到了筆記本端崖上,我頓了頓繼續(xù)將它們回折往下一行格間。選修有機化學(xué)的課程習(xí)題到底有些繁復(fù)了。我不住地記下那些緊密相扣著的分子團,近乎瘋癲地將它們狠狠拓印到一行又一行空白上。

  翻頁回神兒的時候,頁眉上的我的學(xué)號早已混跡在那繚亂的筆記中面目全非,成了一個,很多個往復(fù)閉合著的有機分子式鏈環(huán)中的一結(jié)。

  “這糖太坑人了,上回吃一塊整晚睡不著?!毙“壮嗥鹨活w,以拇指與食指捏甩不屑評笑道。

  “那還不好嘛,你們通宵游戲的時候提神啊?!蹦麚P起下巴俏皮杠道。

  那是與睡飽后的清醒全然不同的感受吧,透支,失控,反噬,終究潰散不堪,像飲鴆止渴,若飛蛾撲火般決絕而直至毀滅。它們淤脹在那兒,勾喚出越來越多的怨恨,像秧莖上的倒刺緩割過悶熱發(fā)炎的細(xì)密傷口般,惡性循環(huán)著無休無止的焦灼。

  自是會發(fā)狂的啊。她以狠戾來剜挖那片腐爛了的地方,渴望著劇痛帶來無盡的復(fù)仇般的快意。

  那是唯一的方式了。

  像是步入一條再不愿,也難以回頭的路。

  我頓了頓,將余下的摩卡球全部剝含進(jìn)嘴里。

  “煩人!”湘凝嗔怪道,抬手遮往額前,米色的羊絨燈籠袖半滑落堆于肘彎間,露出一段若凝脂的纖皙白臂。那復(fù)盈了某種生命歡悅的語聲一如睡飽了的小公主賴攬在父王的脖頸上撒起嬌來。

  冷雪瑞才剛將珊瑚絨窗簾全然拉挽開,陽光再度灑滿了屋子。

  “哼,竟然一塊兒都沒給我留呢,莫利你那兒還有嗎?”湘凝溫慵道,像是沉睡醒來后與家人閑話喃喃著坐往餐桌旁的感冒痊愈者。她似乎忘掉了那些頭昏腦漲,涕泗橫流,那全然是白堊紀(jì),或恍惚于榻臥中的細(xì)碎夢景了。

  “還有很多咧?!北粏镜降娜讼残︻侀_,歡悅而寵溺地撕開新一包糖果的鋸齒邊遞于那個眉宇顰余楚楚的柔弱女孩。

  上課鈴聲響過了好一會兒,門鏤里的硝煙似乎稀散了。

  湘凝打電話來的時候,我落筆了那首要發(fā)給思遠(yuǎn)的長詩的最后一字。

  窗外綻散了白色絨絮,是今冬初雪。

  “她在哪兒等咱們呢?”莫利將強挽的最后一環(huán)橡膠圈纏崩在發(fā)束上瞥問了句。

  “綜合樓側(cè)門。”我簡應(yīng),近來湘凝通知一并上課去的匯集地點的電話皆是打給我了。

  “在男寢附近,不如咱們早些去?!蹦馈?p>  郵件發(fā)送鍵上生蔓著新綠的小葉,那是近來軟件推廣的新的裝飾主題。我早已無暇莫利的話,只反復(fù)逐個感知那些拂掩在疏落藤蔓間的文字——思遠(yuǎn)說學(xué)院要每班投寫一篇關(guān)乎青春成長的稿件,若是閑下來可否寫點什么幫他完成那額度。

  他們站在落了薄雪的綠籬旁相視淺笑。

  她的米白絨帽下,栗色的發(fā)瀑上綴著許多未化開的雪片,湘凝將纏饒在手上的磨砂玻璃紙袋提晃起來,像個常被逗鬧的孩子稚笑著給予自己第一次的寵溺。

  她的指尖泛著透明的顏色,像凝在冰里的櫻。

  那男孩空環(huán)臂在她肩膀上的留白,他專注在她孱弱的頑鬧中。他們說笑了幾句,冷雪瑞撐開那口袋拿出自己最喜歡的椰凍,他挖舀了小勺遞到湘凝嘴角,待她猶疑半澀探頸欲試的時候,倏而扔填到自己嘴里。

  他笑,站在最親近她的溫暖輻弧里,她只再度找出一份椰凍來嘟嘴推塞到他的臂彎上。

  “嘿,你們在這兒,找了半天呢?!蹦麚P嗓沖走過去。她的黑衣像一漬甩于古畫上的墨,那終究是種破壞了——關(guān)乎色格,和某種慣例的。

  湘凝愣怔了一下,抬手?jǐn)n了攏鬢角的碎發(fā)。她為這出乎意料的碰見局促不已,是嬌羞還是落差——慣于在許多男生自愿送來的零食厭倦,將其發(fā)散給他人的女孩的自傲,抑或兼而有之嗎。

  她自是不愿被任何人見到這即便絕美若月光皎皎的卑微姿態(tài)的。

  像剔透的蠟雕美人面在溫?zé)嶂谢淙谇?,人們心生的近乎本能的慌懼,那或者只是種生理式的變化,像最簡單的膝跳反射——我不愿認(rèn)為某種純粹在決戰(zhàn)中落敗了,甚至不愿意只是平手。

  “黑色線帽很不錯嘛。”莫利停駐到湘凝并排的地方,揚臉笑向那張英俊明朗的面孔。她的調(diào)侃聲實在頑劣了。

  “對了小莫利,上次那套題思路太饒,今兒自習(xí)再幫我說一遍步驟妥不?!崩溲┤饻厝岬?,那不過是對幼小者的自然呵護,某種源于教養(yǎng)的和善罷了。

  自是不可與待湘凝并論的。

  “笨呢,再講一遍可以,不過帽子給我戴!”莫利驟跳起來,拉奪過那頂線帽歡悅地逃脫開了。

  “最近莫利忙的不亦樂乎?!毕婺蛐︳[而去的人們,竟是有些落寞的。

  我微微詫異,為她眼睛中的幽幽酸楚。那實在是杞人憂天式的哀傷了——莫利與湘凝的差距遠(yuǎn)非是幾句玩樂便可抹平的,無論是真切的,旁人皆可感知的,還是那男孩本身流露的東西。

  向來和緩的湘凝陷入混沌之中,她再看不清那些從前于她實在淺顯的緣由,像是所有的章法皆被病毒麻痹、攻陷潰散,那種慌亂竟與許多纏綿病榻的人們了無差別了,甚至有著更為猛烈、難以療愈的病征——她不能、不愿、不舍再驅(qū)散它們。某種時時躍遷冰火中的感知,會讓人甘于無限沉淪的吧。

  “期末臨近,男生們不得不學(xué)習(xí)了?!蔽艺f,“犧牲一些做真正喜歡的事情的時間”

  湘凝尋遞過一包糖果來,那棉紙包裝上繪著許多粉色的簡筆線條的小熊。

  “剩下的給她?!毕婺洁斓溃蟾攀亲裱葋砗蟮降墓皆瓌t,本分的我得到了更濃郁的巧克力口味。我們一并漫步往他倆追逐的方向。

  “他們說考試多半是高數(shù)習(xí)題冊上的原題,你過一遍了嗎。”她閑問道。

  “除了每一章的階段小練,應(yīng)該算過了一遍?!蔽艺f。

  我不知道那幾頁階段匯總里還有沒有新的題型出現(xiàn)。

  湘凝與歸來的冷雪瑞并排走著,偶爾抬手?jǐn)n束一下散在后背的長發(fā)。洋甘菊的清悠便隨之于她的指縫中飄漫來一瞬。

  “那只護手霜?!蹦泻?cè)頭笑語。

  湘凝回笑向他,停在園圃旁邊的綠化車的噴水筒形狀很像海綿寶寶床邊的那只汽笛鬧鈴,像在陽光下閑適擺晃著的豌豆射手,純凈的水澆灑成一拱綴滿了晶剔珠滴的玻璃橋,藏滲著彩虹的顏色。

  男孩將沾掛著奶絮的紙盒拋到垃圾桶里,一陣奶芯渦旋里的提子甜汁的味兒瞥散來,我看了看空杯壁上殘疑著的藍(lán)紫色的水紋,想著下次也要到主校的酸奶店買一份兒嘗嘗。

  那一定有無與倫比的美妙滋味呢。

  綜合樓底商一家裝修許久的精巧店面前圍簇著許多人,那些翹首望向人群中的男孩女孩們的臉上滿是躍躍欲試的活力——某種本能式的期許與歡愉。

  空氣里濃郁起一陣陣溫醇的芝士味兒。

  “這家披薩店終于開業(yè)了?!蹦荒菤g喧吸引探頸走過去。

  “快來啊,有很多口味可以試吃呢。”擠簇到桌前的凱莉歡促著揚手手招喚我。

  我亦奔走過去。

  那些若米稠般綿膩嫩滑的融化了的漿酪實在是誘人的。在那些清甜的、醇酵相繼飄沁入鼻嗅后,我便已覺得胃里極度空泛了,那是種前所未有的饑餓。

  那串日式風(fēng)鈴聲搖曳了的時候,我剛將一小塊新品試吃放到嘴里。我匆忙低頭將手機在口袋里抽拿過眼前。

  “謝謝你啊?!?p>  看罷那四五文字,我感到一陣松悅,恍然察覺到自己整個早上惶惶、欣喜的真正緣由,我原來一直在等待他的消息,關(guān)乎那首我修修改改了許久的長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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