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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逝

第九章

病逝 坦氏兄弟 16900 2021-06-03 11:52:58

  “那張排球三等獎就浪費掉了?!毕婺允涞溃切┘毿】萑~被腳步帶出的氣流拂沖著與石磚摩挲出沙沙聲。

  “不如給汪伶禾用,總歸住在一起啊?!毕婺胱哉Z喃喃,又似是與我商議——原來她從來不認同那樣的分配,她始終覺得證書是該有我一份兒。甚至愿意與我分享這張被盤剝漏下了的。

  看臺旁的槐葉卷出的若曬在竹篩里的草藥的弧度,像許許多多亮閃閃的可樂拉環(huán)。

  我忙不迭地點頭。

  “其實她挺不容易的?!毕婺L長嘆了口氣,那是種了哀傷到近乎悲憫的聲音。

  像釘在那兒的木橛被朽化成埃散了些許于風中,再落下些許于土地滋培著新嫩的草色——最是美麗的泯滅與散化。

  我仰視著微顫在湘凝頸耳旁那圈松逸高貴的皮草領(lǐng)絨,羨慕極了。

  “給她?你忘了當初團支書競選的時候她,”竹緣高了聲調(diào)費解,以無語措辭的哽噎強示忿忿。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p>  大概原諒、寬宥對湘凝來說,總要比對竹緣和我這樣的人來說容易很多。她更與它們相熟絡(luò)。

  “而且這種靠關(guān)系得來的證書,對伶禾和其他人很不公平啊?!毕婺?p>  看臺階臺彼此疊襯錯落成新新舊舊的顏色,那些遠遠近近的漆皮裂紋隨路過那兒的視角的移動接摻,像空間更迭,像驗光鏡頭里那間屋子在無盡往復(fù)著被推拉地極致清晰、模糊。或隱沒,或顯露。

  她只是更愿我、甚至伶禾能拿到獎學金,相比莫利——那個近來實在過于春風得意了的人。

  我垂下頭,看那些亮閃閃的拉環(huán)碎作幾下若節(jié)慶手拉禮炮噴出的菱形,那些玻璃紙色澤俗艷,隨風于地面滾搓而去。

  “二班排名靠前的也不少,而且還有道橋的呢,她倆不見得能評上吧?!敝窬壊恍嫉?。

  “我看來了全排名表,二班在前頭的占了倆,第一和第六?!毕婺挵氇q剎。

  “第一誰???呵!你班還有這牛人呢?”竹緣圓瞪起眼驚咋道。

  “你管人家牛不牛,還是先堵堵英語補考的大作文。”湘凝頑斥錯開。

  “不是,到底誰這么厲害啊?!敝窬壸穯枴?p>  “崔絡(luò)?!蔽艺f。

  即便知道自己無緣獎學金,但仍忍不住去看看成績表里最前、最后和某些有意無意避諱——搜尋著的名字。這大概是人們的本能。

  “她啊,也沒什么了不起的嘛,不過就是看誰的小條作的周全唄?!敝窬墧堊∥业募绨虿恍荚u說起來,她的哄騙膚淺,卻也是最直率的呵護。

  “咱屋那倆現(xiàn)在逢人就問有沒有空白證書,真是。家里就缺那點兒錢嗎”竹緣撇嘴嘖嘖“不過她們,還真沒準兒?!?p>  那張框線分明的規(guī)整梯格擁有著近乎詭異的機關(guān),像極了《林中小屋》中那個精妙的魔方式的囚盒。

  “事情為什么會變成那樣?”湘凝問道。

  裘榮在排球隊聊天群里發(fā)來的家常話題在某一秒被置若罔聞了。

  那是我始料未及的事情,像小火爐映在合于秋雨黃昏舊窗扇上的光亮,和溫熱的牛乳紅棗茶。從未有誰像他們這樣因為我而去疏離其他的人。不作為某種符號抑或由頭,不是站在所謂“正義”上的口誅筆伐,只是安默地避讓了。

  “在琪哥他們問起的時候,我說了自己看到的事情?!蔽一亓嘶厣駪泴ぶ婺龁栴}的答案,某種確切又實在膚淺的緣由。

  “那對紅瑪瑙耳墜?!毕婺届o地接延出它們最精粹的癥候,語聲近乎空寂,又像思緒萬千而倏忽恍遠了精神。她再未多說什么,發(fā)環(huán)上的珠形配飾通透若冰晶一般。

  那是學生會一位叫彭楠的學長送給她的,湘凝總會收到那些精致美麗的小物什。

  “就是一塊破抹布,咱們?nèi)泳腿恿税?。”竹緣攬住我的肩膀朝空氣咒棄一句?p>  “昨天的事兒,是他的原因嗎?”湘凝問道。

  在昨天的理論課前,班里的一些男生像避開瘟神般從臨近我的座位上挪到別處的椅子上,那些空出來的缺豁像極了枯朽了許久的尸體上的曾被捅出的窟窿。

  “我不知道?!?p>  “那條說說是她什么時候發(fā)的啊?!臀矣邪朊X關(guān)系呢’”竹緣問道。

  “在排球群里的玩鬧因他的加入暫停下的,后幾秒鐘?!蔽艺f。

  喉間漾出酸腐的蒜辛味兒,我沖扶住林圃外圍的樹嘔吐出一灘灰黃的膠糊。那些渣液混合物蠕顫著,像極了顯微鏡下那些碩密、吞噬著的癌細胞。

  我并未與琪哥他們提及任何女孩的名字。

  終于等來這樣的機會,他一定會迫不及待將某些“污蔑”傾訴與她呀,以舔拭傷口的小狗的委屈姿態(tài)。那是最原始的曖昧,是多么美好的呢喃啊。最恰如其分的暗示,和令人沉醉的試探吧。

  一句公之于眾的云淡風輕的話足以將某個“無事生非”的人置于死地。

  我接過湘凝遞來的干凈柔軟的紙巾,她因擔憂而微微顰蹙的樣子實在是溫柔可愛的。我看著那女孩優(yōu)美的側(cè)臉輪廓,陷入了某種詭異的羞愧與絕望中。

  我覺得自己像個被扒光衣服綁在木柱上供人嘲辱的戰(zhàn)俘。

  我擰開竹緣遞來的水瓶蓋,像哮喘病人張嘴噴撳氟替卡松般慌忙灌壓下去。

  “能不能先給我,那個證書?!蔽肄D(zhuǎn)頭斷續(xù)與湘凝祈求道,那些殘掛在咽喉的渣滓仍嗆咳地人說不清話。

  “也好,你回寢室休息就能直接把它給伶禾?!毕婺f這在背包里拿出它疊放進我的書里。

  我看到自己將那張以腰間無數(shù)條如兇獸抓痕般觸目驚心的血道道掙來的排球賽證書輕壓在了一個人的枕頭下。我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將它送到這里來,一如被什么勾控著若提線木偶般走去的半睡半醒著的人。

  “謝謝你哦?!?p>  她的消息第一次彈出在我的手機屏幕上,在我主動將那些關(guān)乎榮耀的東西雙手奉來填墊到她宏偉建筑的奠坑里——親手埋葬了它們以后。

  三樓的走廊很長,視野漸漸收窄了本是平行的墻體邊緣,像望不見盡頭的棺木。

  “沒事,想著剛好你用得到。也是咱班的榮耀呢?!蔽艺f。

  像在那種臨晨半醒了的夢中,克制而匆忙地在如早春飄零于湖面冰殼般的地方極力完成某種東西,以因隨時會落與冰冷之中而顫懼著的肢體。

  她發(fā)來歡脫可愛的動畫表情來結(jié)束這生澀的友善。

  我舒了口氣,有一瞬間到底是解脫了的,倒像是完成了偉大的救贖般。我察覺到那樣的規(guī)律——將它們偽裝地越友善,某種行為便越趨近捐贈、度量這類極為高尚的東西了。

  那不過是場效用短促的自欺欺人,是了無出路后萎在角落的注射,是麻醉,是墮落。我猶疑于松釋和逼迫間,像灼紅的刀刃反復(fù)淬于冰水。

  我痛恨著自己匪夷所思的諂媚,卻不得不倚靠它們救自己于恥辱之中。我兜轉(zhuǎn)在排延著無數(shù)木門的走廊里一間一間地推開、找尋,可再找不到通往樓梯間的白色出口。

  木門里又是走廊,走廊外仍是木門。

  像迷宮。

  我陷入焦躁中,縮蹲到不知環(huán)套了多少的墻壁下薅扯著自己的頭發(fā)。

  手機嗡震,那些邊框的影兒疊做一處,寢室里的女孩端著洗漱用具往水房走去,她們正說著潔面乳的泡沫與漱口水效果。

  有人打電話來。

  晾襪盤上的金屬夾搖出輕靈若風鈴的聲響,簡易曬繩上的衣服的顏色層層明麗起來,像是痊愈了的病人漸漸褪去蠟黃紅潤起的腮頰。

  他說那首長詩獲獎了。

  “特等獎的外皮都是絲絨的呀。”封喜與我借過證書嘖嘖贊道,他與思遠作為班長負責將每班獲獎?wù)叩淖C書交送到個人手上。

  那是他們領(lǐng)來的證書中唯一有絲絨外殼的。

  菠蘿汁被升溢過彩色吸管的彎折,像歡悅而起的血壓儀汞柱,迸著邁速表指針滑轉(zhuǎn)勻悠的節(jié)律。它們酸酸甜甜地撲在味蕾上,如草露清涼。

  那是剛剛路過水吧的時候,他拉住我的衣帽到吧臺前,讓我選出自己最喜歡喝的味道。

  “拿過來吧你,別給摸壞了啊。”思遠玩鬧著揚臂越過我的頭頂將其抽搶過來,得意地夾抱在胸前。他一直走在我的左邊。

  “哎?又不是你得的?!狈庀卜圪┑?。

  “怎么不是,那可是我.....”他頓住,下意識地往空白處瞥笑了一瞬。

  “我們班的啊。對吧。”他側(cè)臉問道,拍了拍我的頭。

  樓前的杏色開滿了樹冠,像一團霧。

  “菠蘿汁好喝?!蔽乙源颂氯约盒ζ饋淼木売?。

  “我要先去買水果吃了。”我跳逃往水果店的方向,像一只揣著滿嘴堅果仁急著往自己的洞中獨自咀嚼的歡悅的倉鼠。

  那兒像是為了在晴天藏儲彩虹而搭建的木房子——貨架上的水果分散了清澈陽光的顏色。我選了最大的蘋果握在手中。

  我又遇見了他,在用手肘支開透明門簾向外走去的時候。

  他站在那兒,看向這邊。

  我歡悅地跑到他身邊去。

  “你還沒回寢室呢,怎么又碰到了呢,你要不要吃這個?!蔽已鲱^與他笑,晃著那滿溢出指縫的大大的蘋果。

  他外套袖口上的拉帶結(jié)絆在虎口上,他的手像陌上花葉錯落而覆于初雪的輪廓。那里的青脈溫默微躍著,干干凈凈的。

  “這人太多了,你偏要這點兒來。”封喜抱怨著走來,手上拿著一厚沓尚未裁剪開的小條兒。他們是來隔壁的復(fù)印社為補考準備資料的。

  他印完便出來等在那兒了。

  我咬在蘋果某塊若孩童以水粉甩下的三月的草坪的青紅摻漸的地方,那是種像酒心硬糖綻釋瞬間的好聽的聲音。

  很多賽事的證書慣是不先寫上獲獎?wù)呙值?,大概是為了避免在評獎過程中獎次在不同選手中更易后的措手不及。它們是很不穩(wěn)確的事。

  我合上證書騰出手來推門走了進去,將那剔透的水晶獎杯一并放到了桌角。

  “回來啦?!绷婧趟舍尩貑柡蛄司?p>  “看我?guī)Я耸裁椿貋?,送給你?!蔽覍⒆C書晃了晃笑置到她收集的一眾獎狀上。無論如何,我都想將它送給這個溫和的女孩用。

  “她剛還念叨說少了些分數(shù)怕不保險呢,這下好了?!背采炝松鞈醒e話搭笑。屋子里就只有她們在,早春的風吹進窗子竟是無限靜好了的。

  伶禾感頑起拿回它們的人實在是顆福星。

  “是呢?!蔽亦?。

  “哎?你倆還是小心著點兒吧,這要讓她知道了,咦?!背策肿斐约旱南落伔较蛱袅颂裘?,作出對后果不堪設(shè)想的冒險事兒頗為玩味的懼怕姿態(tài)。

  “不過人家怕也不缺這一張了,這不是覺得手拿把掐,和男生們?nèi)タ系禄鶓c祝了嘛”

  “真是氣死我了?!毕婺呎f邊將背包推舉到床上,轉(zhuǎn)身潑掉剩在口杯里的水往垃圾桶里。竹緣頹憊地隨進來,鞋底在地板上擦摩出老式掛鐘聊賴的走針頻率。

  “那小崽子從來都很猖狂啊?!敝窬壍?,語聲中滿是被人辜負了警示的老頭在目睹他們吃虧遭禍后的麻木,像是個等待了太久才被洗脫罪名而卻物是人非了的冤屈者。

  多少還是有些被掩匿了的慶幸的。

  湘凝被放了鴿子——這似乎是從未出現(xiàn)在這美麗姑娘生活中的事情。冷雪瑞與湘凝約好將那科剛補考過的她畫滿知識點的教材在一并上自習的時候歸還給她。

  “一個學長重修了這門課,想借我的書去看看。這樣一來不變成我失信于人了嘛。”湘凝一股腦地將套頭衛(wèi)衣拽脫于頭頸。

  她將自己對冷雪瑞為赴莫利的宴請而未按時歸還教材的憤怒歸結(jié)于失信于人——這個在場除了湘凝自己的人們都知道并非如此的,安全的理由。

  她從沒被任何人這般忽視——羞辱過。

  “怎么就不請請我倆呢,在她吃不上飯的日子不知道刷了多少次我倆的飯卡?,F(xiàn)在獎學金還沒拿到手呢,就去男生那邊擺闊了啊。”湘凝坐到伶禾的床邊揚聲歷數(shù)起莫利對她和我的盤剝次數(shù)。

  我從沒見過她這般凌戾地評說過任何人。

  流自飲水機閥口的透明液體灌升了湘凝承托在那兒的玻璃杯間的水面,它們隨著她的仰面降低直至空泛,再被接水升漫。

  它們皆是容器。

  “誰叫咱們是女的,滿足不了人家眾星拱月的感覺呢”楚凡擰開放在床頭的可樂瓶,那久置的碳酸飲料沖出“呲”的聲音。

  “交際花嗎?呵,她那張臉也不夠格嘛?!敝窬壭χ炝松煅?p>  “得了,咱們也吃不上肯德基,來來來,把這分喝了吧?!背舶胄︺皭澆灰?,俯身往湘凝遞去的空杯里倒?jié)M了黑黃的可樂。

  “我也想喝了?!敝窬夃洁煨Φ?。

  她們喝了大口后抿了抿嘴角,彼此頑笑起粘在唇緣上的氣沫。

  “瞧她,像個圣誕老人?!?p>  “圣誕老人的胡子是白的好不好!”

  “那就是年輕時候的圣誕老人唄,不,圣誕小伙兒。”

  那像是一場為慶祝某種契約訂立的宴席,它們手持餐刀分切開盤中淌著血水的肉,彼此幫襯著斬斷那些韌連著的筋膜。

  推杯換盞能暫且消融隔閡,其他的一些東西亦可。屋子里的氛圍融洽極了。

  我將蘋果和提子放到床頭柜頂上。

  “你最近總買它們回來呢?!敝窬壗舆^我遞于她的蘋果芽后閑話了句,她正伏案幫林立繪一幅參賽素描。

  “蘋果很甜,好吃。”我說。

  “是啊?!敝窬壿p遠了聲,像是走了神兒。

  “上鋪你知道嗎,林立拿到了校級的獎學金!”她兀地起身握住我床欄,仰視著旁邊的空白處,無比欣悅地與我分享。

  她的眼睛里有如跳跳糖迸散的彩色,像煙花。提子散出起清甜的果酯香,它們化作半縷氣息將提袋拂出窸哩聲響,像驚蟄的清晨,像尚未睜眼的生命在松軟的干草上晃簇。

  “下鋪,你看?!?p>  我系好紅舞鞋的勒帶,穿上它走下床去。

  我很想跳舞。

  在我于門后鏡前那兩平方米的空白——屋子里唯一能伸展肢體的地方連貫回憶中的動作時,驟而被推旋開的門扇霸占支零了那方寸空白,它們撞擊到我的肘尖上。

  楚凡走了進來。

  我本能地頓住小臂,再顧不得那已至麻痹了的劇痛,像個被抓了現(xiàn)行的竊賊般手足無措。我驚懼地等待著那些刑罰。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對溫暖聲色和所有美好的追尋成了罪大惡極的事情,那是不被她允許的,會受到貶斥,嘲諷,極度殘忍的殺戮。那是決不可以觸及的禁區(qū)。

  “你這是,跳舞呢?”她愣瞪大眼睛,某種笑意即將在那實在無辜的難以置信中噴濺出來,那些可怕地會將一切燒灼地面目全非的熔巖般的災(zāi)難。

  “不是...”

  在我仍想以最尋常的方式——乖順地附和她的嘲諷以脫逃某種更尖利的侮辱的時候,早春的風在竹緣回身撬開的半扇窗縫里涌漫而來,它們將紙頁起伏若曬在露臺上掀拂著陽光的棉布。

  “是啊,突然很想跳舞了?!蔽艺f。

  鉛筆于素描紙上滑出“沙沙”的節(jié)奏,像一列新兵行跨在暖風和暢的山坳。

  “那你倒是把凳子挪挪啊,這么近也不怕磕著了?!背侧琳f著往屋里走,隨手將鏡旁的金屬凳往桌下推了推,那些尖利的角落隨即遁到了那兒的凹缺中。

  空白愈發(fā)寬闊了。

  “哎哎,你們都停下歇會兒,宣布個消息啊?!背矑旌猛馓茁渥Φ?。我與竹緣習慣性得對視了一眼后往她那邊看去。

  伶禾評上了本系的頭等獎學金——那個唯一的名額。

  那些為慶祝順利評獎而分請大家吃的新鮮果子堆放在桌上,橘色飽和濃艷,散著誘人的味道。

  “她和男生關(guān)系那么好,他們怎沒給她多填補些證書呢?!毕婺齽冎婧藤I回寢室的橙皮輕笑了聲。

  我旋轉(zhuǎn)的身體稍有不穩(wěn),跨骨撞在門側(cè)的簡易布鞋柜上。我很擔心她們就此話題說下去,那樣我將證書給了別人的事情就會敗露。

  其實我最害怕的是那些自己再不忍直視的屈辱被逼現(xiàn)回眼前、公之于眾的剎那。我恐懼在某種狠戾的審問——另一類別的凌虐中將它們付諸于口舌。那兒有著積若巉崖猙獰的永無盡頭的壓迫感。

  莫利踢開了木門。

  她氣沖沖地往里面走,手臂猛地擺晃到我用以放置配樂的手機的金屬凳角上。凳腳于地板劃割出極度刺耳的聲音。我想起初來這兒時蹲在她床上的那個女孩的眉眼來。

  我一時驚愣住。

  莫利并未因那剎那淤黑了腕骨凸起的地方露出痛意,甚至連眉頭也未皺一下。很多事終究是難以避免的,像列車行進在鐵軌上。

  她將四扇床簾全然放下來,并未以任何情緒,聲色來回應(yīng)伶禾奉去的“與大家一樣吃點兒水果”的善意。

  那兒圍避出的空間方方正正的,像一架棺木。

  “我再來點兒橙子,這都不夠分了呢。”楚凡歡鬧道,瞥了那緊蔽的床鋪方向一眼,她的眼角剜出一抹血絡(luò)來,有著如厲鬼長長的舌頭般極度兇惡的紅色。

  “太能吃嘍?!毕婺f笑著隨手遞了一瓣去。

  “嘿,發(fā)什么傻呢。不是說配樂串一遍動作給我們欣賞的,都等著呢?!毕婺祟w圣女果笑道。

  長笛悠揚,像風淌過少年白色蟬衣袖口拉帶結(jié)孔的聲音。我不停地與它旋轉(zhuǎn)著,茶白色的碎瓣在腳下氤氳出無盡清甜。像被勻稱在普洱中的奶郁,我漸漸融化在那樣的溫暖里。

  她們亦安安靜靜了。

  “往這邊看看呢?!绷婧梯p聲喚我,謹慎地舉握著手機隨我的動作緩緩走動。

  她在幫我錄下那段舞。以只關(guān)乎美好的擔憂與小心翼翼。

  她們?yōu)槲夜恼啤?p>  我很想將伶禾錄下的視頻發(fā)給一個人。

  “那兒明顯比其他地方透亮干凈了,上鋪這舞蹈竟是可以洗滌臟污的嘛?!敝窬夐e看到鏡前的那方空白笑侃道。

  我低頭看自己沾了許許多多的灰塵的手,單臂撐地的動作很多,手掌需得承住整個身體的重量貼沁到那些滴汗泥濘了的穢物間,此時它們竟如毒發(fā)至膚外般隱隱泛著烏黑。

  我扔開手機,像才知自己感染了艾滋病的人推自己的孩子往遠處。我匆匆下床往水房跑去。

  水流沖落在手掌上,像幼年的盛夏輕踩流經(jīng)稻田埂側(cè)小渠里的井水時腳心的清涼。

  那些黑色的東西像被眼淚沖融半流滯在臉上的眼線液,像刷脫于黏了下水口許久的廢棄瀝青,粘穢甚至焦臭。

  幸而,它們終是要被拂抹擺脫去了。

  掌心出落在漸漸凝涸下去的水蠕下,泛出淡淡的粉,一如春寒料峭里奔跑著的孩童雙頰的溫暖——那些再不懼凜冽的鮮活。它們散繞在交疊阡陌的紋絡(luò)間,像一樹衍暈著二月朝霞的枝椏。

  “莫利,你也來洗漱啦?!蔽覍⒛樑栊ε驳侥莻€女孩一旁的龍頭下。

  她抬頭看向我,眼中閃過某種驚詫。

  垂掛在拉扯于水房窗前的兩根膠線上的衣物投下重重的陰影在她的側(cè)臉上,暇余處便也成了色素脫失般病態(tài)的白。它們遮在窗前,將這兒封閉作暗涌著腐爛生命的烷臭的晦暗的洞穴,像注入了某種會無限酵增的瓦斯的罐體。

  我才又想起在與這濕潤的地方相隔幾面墻壁的屋子里發(fā)生過的險惡——那是實有些繁復(fù)且愚蠢的深陷。

  在驚詫于莫利的驚詫前,某些被她們滑稽粉飾過的、某種若菌絲生發(fā)于陰暗中、被蠱惑、引誘而亦交纏淤塞在自己心間的嫉恨像雨滴濺鑿于沙灘上的孔洞被海水滋營,被那些繾綣著無數(shù)深海生靈整夜安睡之靜謐的沙塵撫填做柔和的弧度,緩緩淡去了。

  它們實在是不該被記掛著的了。

  “是啊?!彼忧拥貞?yīng)了句。

  有液體滴在手腕上,那是夾在被擠簇到邊緣的曬衣環(huán)上的濕內(nèi)褲上淌出的水。我揚手將它們推往白天更易被陽光照到的區(qū)域里。

  “二等獎學金的額度也不少呢,真羨慕你?!蔽矣芍孕Φ?。

  月光倏而柔白在那塊空騰出的地方。

  “還好夠下半學期的生活費了。”莫利到底是松了口氣的。

  “我覺得喘不過氣來,在屋子里?!蹦f。

  “大概是躺在床上太久的緣故?!彼a充道。

  “明天要去團委納新競選,你可以陪我一起嗎?”她怯生生地看向我,語調(diào)逐而低落直至消逝于某種絕望之中。那兒有著近乎懺悔的羞愧。

  我慌忙點了點頭,亦像是對這哀求的逃避了。

  像埋困在廢墟下過久的人驟然見了太陽時候本能地護住雙眼般。我懼怕這白慘慘的光——激烈若某處深暗無底的洞穴口的失真了的斑曝,就像剛被困在那兒的時候?qū)诎档膽峙乱粯印|發(fā)無盡的吞噬,像招引、捕捉仇怨的陷阱。

  我懼怕某種失衡感。

  “最近見你歡快了不少,撿到錢啦?”安琪走來擰開龍頭招呼,親昵地以手肘撞了撞我的肋下。

  她掀去臉頰上將如密集若強酸濺崩出的深褐色枯爛點觸的海藻籽膜,俯面捧水沖露出柔潤的肌膚來。

  清香彌漫開,和著疾緩不一的水柱落在池底的聲音,像瀑布群心的四時流轉(zhuǎn),像整片平滑的潭底石上幽青的苔絨悠悠,像被躍過花間的鹿蹄墜在潭中迸出漣漪的朦在草葉尖的水霧凝成的一顆露。

  它們穿淌在女孩們擺在那兒的護膚水乳瓶口,清晰、融暈著所有的靈的漸層。

  “有嗎?”我抬頭環(huán)顧著笑道,指尖沾水向頭頂上方彈去。

  “多輕快啊。”我仰面接住那三兩水珠化成的柔絲潤霧,它們落在我的鼻側(cè),眼瞼和額角,像萃了百花幽香的彩虹的濕。

  我亦是不清楚自己歡快的緣由的。像漫長時光孕育的所有向往,終于有了依稀的輪廓的感覺,它們影綽在那兒,像天氣明朗,稍稍冒了梢在山丘后的半枝紅果,像雪山坳下從未抵達過的藍晶晶的湖。

  是一切美好。

  我搓化開白膩的潔面乳撫揉自己的雙頰。

  臉上的粉刺硌劃過掌心,我的手下意識地彈避開,呆鈍在那兒。

  我想象著那成片的令人觸目驚心的麻凸,感到無比痛苦——像眼睜睜著湖面浮聚起黑色油污、那些紅果被打落一般。

  在那向往來臨以前,我并未清晰感知過它們,久久被忽略的缺陷被無限的明朗驟然照耀為不被允許亦無能改變的齟齬。

  像是所有希望的破滅,我陷入深深的沮喪之中。

  它們可以讓皮膚變得細潤,平滑那些包藏在瘡鼓中的硬盒嗎,我望向那團膠糯的海藻膜,和龍頭后白瓷階上延排而去的一只只玲瓏的水乳玻璃瓶想,近乎哀求。

  “嘿,嘿?!卑茬骰瘟嘶挝业氖种獾痛僦?,她向水池最右側(cè)眨眨眼示意我看去。

  那女孩穿一件長長的棉紗睡裙,前襟疊延著美麗的鏤空直連綴至腰間。她探身捧水至雙頰微露了纖細的脖頸。內(nèi)襯的淺黃隱約在那些鏤空紋鎖雅致的輪廓中,像一朵朵簇在晴空里的黃色玫瑰。

  大概是水汽彌漫的緣故,她像是站在了很遠的地方,遠到我認定自己無能走過去。玄色窗玻璃映出那張邋里邋遢的側(cè)影,和丑陋的臉。

  我呆愣愣地轉(zhuǎn)身避開它們,左腳別抵在幫底粘地而稍稍扭結(jié)了的拖鞋中,我的指合抵不池子邊沿濕滑。積洼在地板坡凹處的水被驚擾而微微晃顫,在下墜的瞬間,我看見那些光亮碎在片片排延而去的波坎間。

  我錯失了一只手,終究摔墜下來。

  水槽下的契坡像架通往另一處的樓梯的背面,稀疏搭結(jié)在它們與很多條下水管道絲絡(luò)被不知來處的氣流浮縷著,那些晦暗中的霉?jié)裎妒谷梭E然松釋下來。

  像結(jié)束了美妙旅行歸家的人。

  我目送那束玫瑰——安琪告訴我的,思遠前些天剛剛喜歡了的女孩兒的背影遠去。我感到某種類似圓滿的安適,側(cè)身于口袋中拿出手機將已然置在了輸入框中的視頻文件刪除了。

  “沒磕著哪吧?”安琪忙拉我起來,稍拎開我的手臂左右檢查一番,皺眉掏出口袋里的紙巾幫我將沾在手腕上的泥水擦拭干凈。

  那只是種無傷大雅的落空感,像隨游樂場中布滿小彩燈的器械蕩過長空罷倏忽滑降下來。即便是搓頓到水池邊沿的掌側(cè)也只是遠非任何可以歸為疼痛程度的溫熱了一瞬。

  “你這是干嘛,在這兒也跳起舞來了?”莫利憋住笑,用腳將我被甩至地當中白色垃圾桶下的拖鞋踢撥過來。

  在稍稍予以了友善后,她便再難以謹慎出某種親和。像一只迫不及待露出獠牙的鬣狗。那種慣以為常的程度甚至是不被自知了的。她忘記了剛剛的卑微,或者恰恰因它們而下意識地歡快不已,她終究開始招引,捕捉,吞噬掉某些東西,她要處理掉那些失衡,像身體對熱量的收支那般全然出于本能。

  我想起被她們在許多個清晨以玩鬧名義藏進床底最里側(cè)的鞋子——自己不得不屈膝跪地探身進那黑漆漆的地方找回它們,莫利的哄笑聲尖利,于床板無數(shù)條狹銳的縫隙里傳來。

  我再度陷入那從不休止的捉弄的恐懼中。

  像感冒臨愈的瞬間刺穿過鼻腔壁的一激銳戾的鉆灼,那分寒凜足以這類若魔魘糾纏的疾病在瞬間發(fā)復(fù)至膏肓深處。

  “離遠點兒,別再讓那些東西碰在你手掌上,會感染發(fā)炎的!”安琪一把攥住我恍惚戳浸在臉盆中的手腕,利落地將它們拉離開滿是潔面乳余沫的水面勒令道。

  她瞥了眼那個幸樂盈盈的人。

  我與她點點頭。

  安琪執(zhí)意用玫瑰純露新拌了海藻籽成膜幫我敷貼,不住用指肚拂平那些張脹在我下額、鼻翼旁的氣泡。她說這樣才會在明天陪莫利參加團委納新會的時候不遜于人。

  “覺得她們都不怎么理會她啊!”安琪隨口道,在莫利無限延長了洗漱時間卻不得不回到那間屋子后。

  “寢室里的事兒?!蔽遗c她挑了挑眉。

  “人多地小,難免的?!卑茬鏖L嘆了口氣。

  “你確定要陪她去?會不會?”她停住揉搓著洗臉巾的手,轉(zhuǎn)面過來。

  我那時匆忙地忘了拒絕,此刻卻只是有些享受某種被祈盼的感覺——我對這個終于被孤立了的女孩的同情與對她的怨恨的程度這般持平,而某種報復(fù)式的憐憫遠比冷眼觀望更具誘惑。

  像卑微與恥辱的于深夜再度降臨的剎那,我怨恨地不得不以某種身體上的疼痛來拯救。我享用且悲憫著自己對自己無所不用其極地凌虐。

  像團團纏瞎了毛線繞在脖頸上,隨對任何溫濕變化而起的驚怵的掙扎無限緊勒,像一方極致詭異的誅殺陣。像引爆器里五顏六色的纜線,每次勾挑都是血肉模糊。

  我開始嗜戀那些支離的電纜碎段,依賴著令人無限松釋的濺滿血漿的東西,無論是別人的還是自己的。

  大概就是從那時候起,猶如跳房子的格線被一些實在狠戾的腳掌搓踏地狼藉而斑駁,許多色塊的輪廓模糊不堪了。我漸漸懷疑,愈發(fā)辨不得它們——曾被或許本就是假意信奉的東西。

  那是圈禁,是釋放。

  我不再懼怕她存于哀求中的失衡,不再憐憫那些卑微。我喜歡上某個欺凌者幾近下賤的姿態(tài),我懂了無盡踩壓能確保那些人代自己墜入萬劫不復(fù),它似乎是我習得的唯一的自救方式。

  我突然覺得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的歸總不過是某種傾軋罷了。

  曾畫于陽光下的格線也會因關(guān)乎解脫的自欺欺人成為寫在某個廢棄殘垣上的諷刺詩歌中的飄零一筆。對某種慘厲的畏懼終會將所有的尊嚴奴役得順從。

  唯有撕鉸、摧毀,和屠戮。

  所有往復(fù)囫圇交互廝殺于皮囊中的東西的尸體終會被殘喘的勝利者奉上,供更強大的王者饕餮享用,那會是場散發(fā)著血腥的極其誘人的盛宴啊。

  一如罌粟于毒販與吸食者,我沉浸在某種臣服之中,誓死搜刮且守衛(wèi)它們。

  血漿腐肉堆疊的戰(zhàn)場才是唯一能生出美艷花木的地方。

  那是通往一切美好的必由之路。

  一震趔趄撲墜,我的膝蓋狠狠撞在樓前階臺上。

  我未覺出疼痛,只回身將絆我失穩(wěn)的翹角磚石全然于坑槽中踢掀開。濕暗的土槽凹面上有潮蟲窣窣四散爬躥。

  過路兩三人下意識頓住話頭,驚詫地盯住那塊滾鑿?fù)慌缘臇|西,隨即看向我。

  像看個瘋子。

  “沒事兒吧?”莫利問道,那語氣更像因被擾亂而發(fā)出的苛責。

  她正慌忙背誦寫改了幾天的自我介紹,她皺眉翻出眼白急欲向上的樣子一如在環(huán)頸絞索中的掙扎的囚犯。那樣的局促不安確是令人賞心悅目的。

  梨花盛做幾樹繚霧,我閉上眼睛貪婪吮吸著那些微微酵發(fā)了幾近乳膻的花粉味道。一陣樂聲傳來,像海浪擁向礁巖的澎湃般時近時遠,如柴木于火焰間噼啪釋燃。

  像于信封口瞥探到一抹淺黃紙緣的倏忽。

  那里有許許多多符合方位的缺口,甚至它們的邊緣在未帶眼鏡的我的視線里是有些連綴模糊了的??晌揖褪侵廊龑幼钣业奈葑颖闶悄菢仿曀冢越鯃?zhí)拗的確信,像曾認定某一天沙灘上的貝殼是遺落于住在海底的藍仙女裙擺上的珠攢。

  那是種實在可愛的迷信,是堅硬的鈣化物漸漸生來的輕柔勻稱的呼吸。

  樓間的燈一盞盞亮起來,熄滅了那些框痕中的漆黑。若機械鍵盤時時旋閃在全部字母間的瑩白,那些錯落的漫著光亮的窗子安靜卻又有著若不知會停駐在哪兒的流星般的疾悅。

  教學樓的輪廓像走于霧中的人影般徐徐顯來,它站在那兒,契合甚至逾越了某種一直能被感知到的脈脈。

  我抬頭望向那兒,驚奇且猶疑。

  樓梯間蛋殼青色的漆門微擺出失了衡律的牛頓擺球的弧度,像被誰頑劣地撥亂了似的。

  參加納新會的人們?nèi)遄邅?,空無一人的走廊里涌滿了歡笑聲。

  我隨他們路過擺放在門口的入場招侍桌,于那張盛滿糖果的淺碟里剝了顆放在嘴里,走到屋子里去。

  我似乎是來過這兒的。

  門外的人將手輕搭往門閥上,尚未旋扭,它們彈解開了。我平壓下合著的椅面,看向那個模糊的人影兒走進來。

  我聽到如腕表秒針一格格沖轉(zhuǎn)的微弱卻又強勁的美妙聲音。

  絲絨簾半掩窗扇,于多媒體上投載的海浪于沙灘撲出陣陣若無數(shù)水絡(luò)結(jié)掛、碎閃、重生,往復(fù)流轉(zhuǎn)著絢麗繽紛的聲音,那潔白的幕布被風擺若和緩的水波。

  教室里盈涌著若粉筆塵浮于空氣中的介于溫與熱的潮暖氣息。

  窗外已是初夏光景了。

  “然后,希望,改變,就是.........”

  莫利站在那兒,終于再想不起此時捏在我手上的這張介紹草稿上的任意一字了。某種滯留感像極了損傷嚴重幾近破裂的光碟啞轉(zhuǎn)在播放盤里。她試圖以微笑來掩蓋什么,可就像變了質(zhì)的奶品飄出的渣沫崩濺到臉上,那扭曲的表情離析在每紋肌肉走向上抽搐不已。

  像一條被打撈到磚石上曬晾的魚。

  我瞥了瞥紙上那些實在拙劣,教條的介紹條款,覺得站在那上面的人愚蠢極了。我并未接應(yīng)她時時投來的求慰眼神,沉浸在這幾近完美的滑稽劇目之中。

  在某種難產(chǎn)式的慘烈被一位再不忍看下去學姐終結(jié),那個臉被憋脹通紅的人終于離了那有著近于病床比例的長形木臺的倏而,我決定起身去做下一位競選者。

  紅木紋演講臺立在那兒,那是種肅穆甚至有著某種可怖的倒置楔形。我跨邁著步子一點點靠近它,以某種迷惘混亂的極致亢悅。我的腿抖個不停,像肺炎患者以自欺欺人的遺忘進發(fā)往某座高凜的雪峰。

  “我來自最美麗的海濱城市,那兒有絢爛的日出和熾熱的濤聲。”

  “我愛好游泳?!?p>  “我寫的詩歌獲得了前陣子市級大賽的特等獎。”

  懸在黑板前的兩管白熾燈將講臺曝在極限的明耀中,那是與頒獎禮舞臺頗為相似的注目與恢弘。我被困束在某種由曾被自己極度期待的目光所聚焦出的眩暈之中。

  臺下的群影模糊,他們似在交頭接耳,我瞬間陷入某種極度恐慌之中,那些低沉的嗡鳴若一灘漿糖被吹勾成奇形怪狀的糖畫的尖角,它們頻頻探刺來。

  像半僵凍的腳跳跺下高臺,驟通的血溫灼割了柴薄的腳背一般,我感到實在難以平緩住的羞愧和悔意,由尖絲析散至骨髓的可怕的深釋。

  可就像被綁在無限沖溜下山的板車上,我在極致的惶恐中激亢地演說著、炫耀著,被那似乎被傀儡了的自己驚嚇顫懼。那是種幾近恐怖的空虛。

  像蹲在墻角狼狽吞咽著什么的暴食癥患者,他終于有食物可吃,驚艷,美味,尋常、撐脹,直至胃部撕痛卻也再難停下往嘴里粗暴塞去那蠟化的東西的手。

  他們陷在那樣的無助中久久,終于連最本初的線紋色塊也渙散了。它們成了一灘灘膠液拼命涌向七竅,驟而嘶喊,喘息,引發(fā)嗡鳴,終究在眼睛中逃離流淌下來。像是暈車的人嘔吐出某種酸黃的胃容物便稍有舒緩般,我漸而再聽到人們外套衣料自然的摩挲聲。

  大概世間驚恐皆是相同,難以自控的鬼魂附體者,言行無狀的瘋子,我和莫利——滯澀難語和激亢不絕的,不安的人們。

  “我....”

  在再找不到用以遮掩不安的所謂榮譽的時候,我想起那首長詩,那些長短句錯落若旋轉(zhuǎn)木馬上面涂了溫柔顏色的伸收桿兒,它們晃疊出漂亮的光絡(luò),將某些柴沫般的深褐色渣滓篩濾而去。我聞到一陣皂粉純白泡沫間的椰香。

  “也沒什么了,這就是我了,希望大家多多指點,多多關(guān)照。”

  我并未將那些長長短短的句子背念出來,只微笑著說了這么一句后走離那塊倒置楔形,休止了這一派混亂。

  窗簾被那個人的起身不經(jīng)意撩帶若揮滾著波濤的形狀的巨幅戰(zhàn)旗,他說他要唱首歌。我被那將軍征戰(zhàn)般的恢宏光影吸引過去,我只知他身形高大卻再難看清他的側(cè)臉。

  我越過幾排列的人們竭力探視而去。

  “喂喂喂?!?p>  我覺出肋下緊緊的,像調(diào)挽極致了的琴弦繃在那兒。當看到身旁拉拽著我衣角的莫利仰面朝我擠眉弄眼的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已在坐席中全然站起身來。

  像殘剩在水央枯敗的秸朽,像翠意茁郁的葦莖。

  像碎了晨露作雨霧的小荷尖尖。

  “你準備好了嗎。走神兒!”莫利低斥道。

  我聽到一陣疏朗秋葉墜在金色蓬層上的吉他前奏,他選的曲目是那首《大約在冬季》。

  “沒有?!蔽一秀编?。

  他的語聲爽落,甚至是有些若戈甲輕劃沙地,戰(zhàn)馬嘶鳴于寒風、毛草密絨皆風枯堅立著梳蕩寒意的糙嘈。若驟雨濺擊在江河上的激促漩漩,我甚至辨不得那是外物鑿迸的顫震還是升騰自幽邃水底的全幅漲破了。

  那是種潛蒙在某處的遙遠無際卻又決不會被滅逝的東西。是抗,爭。

  它們是較那個歌手的粵語曲調(diào)更真切的聲音,像晨起挽了月影帳紗,夢境中所有場景的?;吘壎驾喞置鞫逦梢娏说某撆c走近。是挪開了手機屏幕直看著那場獻舞,那些向往都活生生了。

  “你要講這個嗎?”莫利緊張地指指她搜索到的我提出用以敷衍這入選聯(lián)歡的四則笑話問道,那是某種被折服了的順從姿態(tài)。

  “不了?!蔽艺f。

  我很想跳舞。

  在我脫下外套遞往莫利主動伸來要幫我拿的手臂的時候,拉逆起來的玻T恤短襟下露出腰間的塊塊淤青來,它們以最芯內(nèi)的烏深漸散厲青黃蠟,終融渡到周遭的膚色中,像許多灼傷若孔雀翎眼的疤點群集,像勛章。

  像窒息了的人額前絕美的花鈿。

  我想起縈縈在那塊不到兩平米的空白處的,任由身體磕碰到床架門緣無數(shù)次依舊義無反顧的莫名歡愉,恍然而悟。

  玄色玻璃上,我與站在窗邊的他的影子疊合著。

  那人再未落坐回椅席之中,只半靠倚在窗臺顯于紅絲絨窗簾尾稍的一跡長痕上。他的手臂稍稍搭反在肋下,似乎是在看往學長們?yōu)槲枵呃x出的空白區(qū)域,似乎沒有。

  那支樂曲變得很長。

  那曾在狹隘中蜷畏著的筋膜于這寬腴了的空白中試探著舒展開,像含羞草在那些摧凌離去后緩緩張開的葉。某種被淤頓在關(guān)節(jié)間的東西隨血液化釋而去,若谷米入胃的倏而便淌至腳背中的溫熱。

  我仰頸旋轉(zhuǎn)著,燈飾合著屋頂?shù)木€條引若入水蛋白剎起的絡(luò)朦,它們掠過那些贊嘆、或許玩味的喧囂,絲絲層層綿繞進周遭人們感知不到的某一處深默的喘息。那是種輻漫著,凝戀住所有溫度的感知。

  像每每預(yù)先于季節(jié)而至的萬物生長凋零的氛暈。

  我站在許多亮起來的缺口的其中一盞,那脈脈和星光疾悅的正中啊。光絢出的細末在敞開的窗口飛散去旋著無盡透明花碎的晴晴夜色中。我聽到樓下女孩的語聲,她正走來教學樓疏朗的輪廓中,微微疑著那倏忽而至的莫名歡悅望向這兒。

  他依舊是站在窗邊的。

  往行政樓走去途經(jīng)超市的時候,冷雪瑞正等在那兒。他雙手插在口袋里,站在階臺的冰淇凌柜前笑看著朝自己走去的女孩,與下意識摘掉到底粗陋的一次性口罩的湘凝不同,他并未有太多迎上前的意思。

  “哎,你這講完電話了?”少華撩開門簾在超市里走出來,他勾攬住冷雪瑞的脖頸調(diào)侃著,看到湘凝轉(zhuǎn)而收剎住那頑賴的笑,與我們招呼后拎著零食走開了。

  “今兒他家賣的包子味道超棒的。”封喜鼓囊著腮幫含糊道,勉強兜裹住食物的嘴角淌溢出一道油痕來。

  “因為你是豬哎。而且早上沒吃飯?zhí)I了吧?!焙谓芷沧煜訔壸唠x他道。

  “你來了,要不要喝一杯?”他轉(zhuǎn)腳朝湘凝走來晃晃手上的口袋笑問。

  “要嘞!”湘凝蹦定到一旁結(jié)過那男孩遞過的放好吸管的酸奶杯。

  作為學生會文藝部的新晉成員,封喜和湘凝負責為即將開始的由學生會主辦的校級舞蹈大賽招募參與者——琪哥曾在昨天排球訓(xùn)練的時候避開湘凝提醒我這絕對是件“不怎么樣”的事情,她微微蹙眉猶疑著一些自己也說不清優(yōu)劣的某種變故的勸阻。

  想來是很多時間慢逝、那些事情發(fā)生后,我才是稍稍了悟了琪哥所說的“不怎么樣”到底是些什么。

  “瞧你,嘴唇上全是酸奶,像是貪吃的,兔子。”冷雪瑞稍靠近湘凝道。

  “說誰是兔子呢?!迸⑷拥裟鞘A诵“牍薜哪毯袣g悅地追打那個終于前來冒犯的男孩。

  “離遠點,這衛(wèi)衣你都穿一周了吧?!焙谓荏E而推開走在一旁的封喜,半玩笑地嘲斥道。

  “馨姐發(fā)來的音頻有些不清,這是蒙古舞曲怎么排練呢....”后者早就習慣了這些揶揄,他半自語著顯然想成為此批新晉者中最先被部長看到的那個。

  我一如既往地跟在人群偏后的地方,聊賴過耳著那些事不關(guān)己的聲貌。我一時覺得這光景像極了自己跟著嫻熟了那些樓房布局的高年級孩子第一次踏入小學校園的早晨。

  “哎?張躍那小子怎么還不到,人數(shù)本就不夠,他這個內(nèi)部人可不能當了逃兵啊?!狈庀舱f罷便撥了電話去。

  確如琪哥所說,這些趕往由土木樓前廳臨時充當?shù)呐啪毷业慕允桥c那個組織本身、它的成員頗有掛障而愿意或不得已來幫忙的人。

  我成了那個最不純粹的所在——除卻幫湘凝湊數(shù)的緣故,那兒混雜了分量不輕的意欲跳舞的成分。甚至在沒見到這些人們之前、湘凝與我在水房說起要不要一起參加舞蹈大賽的時候,我尚未思量過旁的什么。

  我萬分慶幸著自己對跳舞的熱情,那實在是個危險的時刻。

  我莫名想起隨后新校園的鈴聲驟起,在布滿陰翳的陌生甬道上慌忙奔往教室的途中,跨側(cè)在用于分隔花壇與廊階的欄桿斷擦撞出一連片淤青。我對它們過于生疏。

  “嘿!好棒的上手球!”那聲音爽朗若岸緣的冰層于早春開化的江水中脫釋而去。

  集列在操場上做罷課前熱身的女生們從巨大的網(wǎng)兜里拿排球分組對墊起來,她們運動衣上明麗的顏色躍在陽光里,像一顆顆沖游在薄荷清茶中的糖果。

  “體育選修排球的人挺多,這活力勁兒真好看?!狈庀搽S口道。

  “排球期末考核簡單,更好拿到學分罷了?!焙谓懿恍计沉似巢賵觥?p>  我抬頭看了眼,步行石磚道漸而收窄了些。

  三兩女生于排球場方向走來,正為那些漂亮的扣球擊掌歡議,他們出落在淋漓汗水中的朗闊面容一如秋雨滌凈了的碧色蒼穹。那些孩子不經(jīng)意地看向一眾趨簇滯在窄階路上逆錯著不知要走去哪的人,眼睛里亮彎彎出清淺的好奇。

  我看過去,隨他們回身轉(zhuǎn)頭,像被暗中挾持的人之于過路者,我疑惑于這連自己也莫名其妙的求救式的追望。

  “喂喂,收收你那淫蕩的瞇瞇眼行不。和你走我都嫌丟人?!焙谓苡樞χ咴诒粷u漸縱勢拉離的人排中不時回頭繼續(xù)揶揄走在后面封喜,精力分散使他不得不在路沿左右彈蹦倉皇調(diào)整步履平衡,像個跳梁小丑。

  “一邊兒去。這張躍怎么還不來呢?!狈庀不卸崎_亦看往她們的目光,自嘲敷衍著岔了岔話題。他不住靦笑著,實在不知如何逃脫這些桃絨般的兇惡。

  人總歸是牲畜中最擅長欺凌的種類。

  一旦被窺伺到軟弱,便會是一次甚于一次的侵犯直至生吞活剝,那兒爬附著的密密麻麻與食物、與生存無關(guān)的欲癮,踐踏與殺戮從來都是他們熱衷至本能的消遣。

  是比野獸深極萬倍的東西。

  趨近路口,步行石磚道終于窄抑至只容一人了。

  趨簇的人們被拉離成稀疏的單列一個接一個地邁下盡頭的幾階壘石,像被串綁著的囚犯被索往不知何處去了。又到底是什么人、什么東西牽約了他們這般乖覺呢。

  我聽到靈悅?cè)麸L鈴的飄渺,可那聲音于實在遙遠處風塵仆仆,黏沾點點半濕漬垢漸而裹啞作滯滯誣損咒罵,終至連合成悲沉的嗚咽了。

  操場邊緣的健身攀衡鐵鏈被那側(cè)起的風吹得鋃鐺。

  人們簇列著站在前廳“正衣冠”的鏡子前聽那個精瘦的學姐講話,一環(huán)銀色如戲曲狀元的腰帶扣在她的腕子上,墜在延錯銀線端的金屬珠實在亮澤,它隨她的聲音不時顛垂在一嶙凸骼左右,一如于碎掉體溫計中流滾到地上的水銀球。

  她的白皮膚繃在往那許多嶙峋骨骼上微微塌陷下去,像被什么浸泡了許久的禽蹼。

  “是潘多拉。”孔美婷瞥著那飾物側(cè)頭低聲告與旁邊的女生,無限給予著它某種充滿欲望的輕視——她更能配得上且會擁有比那更華麗尊貴的飾物。它們像一處綻口任了鏡中的人們的騷亂輻漫開,那些肢體絲毫未動卻如瘟疫傳染般松垮出沉沉的倦怠。

  湘凝輕將站立的重心交替在另一條腿上,似有似無地往那些窸窣經(jīng)由的空氣里看了看。

  “....也都是為了咱們院的集體榮譽,以后多多辛苦了.........”領(lǐng)導(dǎo)人的話語流暢,詞匯像精致光鮮的琺瑯瓶于流水傳送帶般無半絲偏差而過。

  我只兀自游蕩在鏡子里的人群中,若迷藏玩鬧著一一梭掠過他們。

  那是張棱角分明的臉,它呆愣在一眾或真或假的對演說者的溢笑迎合的眼睛外。這個眉眼俊朗的男孩未曾料到在這好不清靜的法外之地遇到旁人,竟半分懊惱半分躲藏地離出了鏡子去。

  湘凝再替了替承著重心的腿。

  始終優(yōu)異在隊列外的精瘦背影漸漸遠離鏡子向隊列走去,它們半疊在我的視線中、替晃在我努力想弄清怎么回事卻窮途末路了所有排除推算的倏忽,我感到一瞬極致的毛骨悚然。像是看到靈魂離體般的詭異的,在失辨、和超于自己認知的瞬間驟而彈跳出的。

  我胃下猛然翻攪起來。

  “你是有舞蹈基礎(chǔ)的,不如就由你帶大家練基本功吧?!弊邅淼娜说男Φ馈?p>  我才反應(yīng)過來那實在虛迷的視覺不過是角度恰好的人與鏡像的交疊,我理不清她是怎么知道我的舞蹈基礎(chǔ)的,似乎也由不得理清。

  我呆愣的“嗯”了一聲。

  我時常處于一種任人擺布的含糊之中,會在聽到一些人哪怕是商議口吻說的話語的時候忙不迭地點頭應(yīng)承,像總能窺視到某種可怕的東西般,我總是驚慌著想盡快逃離那兒。

  而“讓他們得逞”是我學會的唯一辦法。

  在他們聽從我回憶來的拉伸要點將腿全然搭在窗臺上后,封喜自告奮勇地喊起數(shù)字節(jié)拍來。三五成簇的人排并在幾處窗臺上隨之錯落起伏著,他們沖著盈著月色的玻璃赴繼不已的樣子倒像是某種神佛祭祀的獻禮一般。

  “一二三四.......”

  “下巴要盡量往腳尖的方向去,不要弓背?!?p>  “就是這樣,盡力去伸展,疼?疼一些有什么關(guān)系呢?!?p>  封喜倒是清晰記全了要領(lǐng)的,在一些人心不在焉地敷衍聽著被提到隊列外那個實在丑陋到可笑的女生講解它們半含訕意的接耳竊語的時候。此刻正以某種若幼兒保育員般過分真摯的語調(diào)鼓勵著肌肉頓被拉拽而微微受苦呲牙的人們。

  可他似乎一點兒也不在意被規(guī)范的人們的動作是否皆如自己指點那般標準。只不時瞥向那群站在門側(cè)抱肩談笑風聲看論著此處的半扇男女——在隊列解散后不久他們前后走到這廳里來,像是受到了某種心照不宣的感召一般。

  他竭力想讓那方似乎生來便尊貴于這方排練者的學生會骨干們多看顧一眼,就像我竭力縮躲在人群中避免再被任何人注意一樣。它們本也了無差別,像硬幣的雙面,像某種桿件的兩極,是那只運動不止的錫囊“跟頭蟲”中的一粒滾珠。

  隔了廳門又幾扇窗落,從這兒到那兒,它要翻滾多少次呢。我聊賴地想起小時候被自己放在脫卸了的文具盒蓋上的“跟都蟲”,它來去于那些由于屢次落地摔砸而變了形,又不介墨水與涂改液而銹跡微斑的淺鐵匣上窸砸出的蕭瑟聲。

  “行了行了,休息一會兒,練習這么久怪辛苦的?!蹦蔷菖訐P揚手道。

  排列倏而四散,空氣里伏蠕著一眾轉(zhuǎn)動肩頸手腕的沉默的呻怨,這些人只能等待著那個甚至昨日還擦肩不識的女子的釋放令發(fā)出后才可稍事放松一番,那兒像是有強大甚至可怕的東西在他們踏進這間屋子的瞬間死死索縛在身上。

  我亦于其中,被這實在滑稽卻又猙獰的事兒困惑著,它們像一場毫無紕漏的黑色幽默。

  “今天學生會的人真是全呢?!毕婺蔷菖铀诘娜舜胤较蚩戳搜?,輕笑一聲。她說罷拉挽著我往冷雪瑞他們幾個男生的聚集地去。

  “啊呀!”她喊了一聲,在似乎尚未知曉她走來的冷雪瑞闊伸胸臂的手即將揮碰到她的時候。她大幅度的跳閃開,像是躲避某種致命的襲擊。

  “倒是嚇人一跳。”男孩聞聲轉(zhuǎn)身驚笑斥了句。

  湘凝揚起下巴笑往他的小腿上踢了下,隨即驚恐地于我身體左右驚慌閃藏躲著那個被自己吸引而來的人。

  她期盼這樣的撲捉,卻又是當真生了幾分怯的。

  她死死拽著那個乖覺的陪襯者的衣服,任由其蠢笨憨拙地左右沖撞趔趄。他們的鞋子在地板上踏出歡悅的聲音,像陣陣裹挾進空蕩走廊里的風。我合握住手掌,一如既往若驅(qū)擠開手渦間的空氣般驅(qū)開那些落寞,左右手心彼此的溫熱總可以勉強將它們稀釋些的。

  “去取點兒東西?!蔽掖亮舜链蠹揖奂胖馓妆嘲姆较蜣o道,我很想往那處雖在他們的視線中卻到底無人去到的對跨角落中去。

  沿途安靜,牛頓與愛心斯坦的肖像牌緊鄰在墻壁上,年久的塑料封膜皺出了許許多多若笑彎了的雙眼皮細細的褶紋,我剝了顆前天團會活動班長買來給大家牙祭剩下的糖果到嘴里——于落寞中剎時閃過亦認定可以借以逃離的味道。

  “布朗運動,質(zhì)能方程和光量子理論?!?p>  我站定在那里仰面念起在初中校園知曉過的生平文字,裱框的寸寬玻璃里的月亮門外,課堂上的物理科學和全然有悖它們的,能其所不能幻觸出某種靈悅的掠影。

  誰的半側(cè)肩膀填映進那寸玻璃中來。

  像素鉛明暗出立于紙張的了無羈絆的形體,繃盈著若非洲草原上狂風呼嘯而出的某種熾暈。我初識它們于某種關(guān)乎強弱優(yōu)劣的纖絨漸漸萌生在我身體一處的時候,那是更甚于被首次掠取到的某些人的卑怯奴服的極致驚艷。

  我想要,貪羨甚至赴湯蹈火地搜尋著,它們終于出現(xiàn)了。

  化為臥于淋了血的夕陽草叢間舐攬口鼻的雄獅,或者以身獻祭做了被撕扯開濺出鮮紅的獵物,本也一樣的——皆是融于此來鑄就這些極美的慘烈啊。

  “你怎么站在這里?!?p>  那聲音很好聽,像與風拂開的一角空白里傳來的。

  像犀角梳脫手于長發(fā)滑墜在旁側(cè)尚且溫熱的風筒上,環(huán)扣的金屬螺簧顫地美妙,像盛夏雨前的薰風喃喃,偏又隱約了半絲風鈴輕纖。像哨核的跳躍被舒展若飄在晴謐湖泊上空的柳絮,悠悠漫漫。像蹲下身去往窗里看得了巨石城堡主人囈語,像蝴蝶合翅睡進自己的絲絨被裹中看到一碎白露滾在新葉。

  像山隧泉眼里生滲來的枯榮凝墜、穿染在萬千石隙錯落來的每一日夕色、每一處晨曦里的颯落綿綿。

  是全世界。

  話梅糖融出一汪鮮濃,那漿汁染喚在舌下疊錯線蕾,像萬物純露升逝而去凝萃涸落下的痕漬勾勒出的紗絡(luò),又怕只是津生噴亢而出的微妙燃躥——它潛移于自心深處從來便等在那兒的。

  像一直藏隱在紅箋中遇聲溫而顯的字。

  “你在念上邊的文字啊?!?p>  我聞到一陣若蕊末腥潤的氣味,像和抹于天空色漱口水瓶口上的酒郁窸窸燃了的煙草的呼吸。

  我不敢轉(zhuǎn)過頭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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