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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逝

第二十章

病逝 坦氏兄弟 9234 2021-06-17 19:34:20

  那正值午餐時段,大批大批的人來來去去在這空曠的堂間。

  他們閑說信步往這邊的時候,陳青正半側(cè)身與背包中拿了耳機(jī)遞給身后汗?jié)窳思缜癟恤的同伴。大抵是才于籃球場來,他們卻都只著了單衣在這嚴(yán)冬中。短立的發(fā)茬也因浸了汗液愈為烏澤若滲金的墨柱般升騰淋漓著。

  “怎么才過來。”承萊隨打招呼。

  “在那樓里耽擱了一會兒呢?!蔽荫v足回指往被窗格截去大半的教學(xué)樓遠(yuǎn)影笑應(yīng)。

  有人拂握住我莽莽向后揚(yáng)蕩失衡了的手腕,他合在我脈上的掌心過于溫?zé)崃?。思遠(yuǎn)只站來我身邊與他們釋說自己晚到的緣故。

  “磨蹭什么呢,窗口前可又排了好長的隊?!狈庀舱驹谇斑呁h(yuǎn)的地方,他正踮腳望望每天限時供應(yīng)的蛋清奶酪羹方向大喊著與他們揮手催促不已。

  我想和他們一起去那兒,可踝骨僵麻總也動彈不得的。

  “回寢室吧?!鼻鷷詳埩藬埼业募绨蛱嵝训?。

  “好啊?!蔽逸p聲應(yīng)。

  我不清楚自己是不是一直倚靠在他身上,此時卻也全幅癱乏在那兒了。

  “快走幾步啊。”他說。

  “好啊?!?p>  “你等我一會兒?!彼f。

  “好啊?!?p>  他兀地抽開身體跑去那堆漫箱雜的門階上去,以白色纖維帶攏來的紙板上已是發(fā)霉了的。我在懸空中晃蕩,就像驟被扶著的人撒開手的學(xué)騎自行車的人搖搖失衡不知要栽往何處去。

  超市附近有人拉攥著來往者的衣角挽留他們在自家餐館門前,那家店裝潢精致卻是口味雜陳失穩(wěn)的,他洋溢出的近乎貪婪的熱情便似頗有惡意的了。

  我聽到那些幾經(jīng)淋濕,風(fēng)干的紙板被碾踏出“硌愣硌愣”的聲音。

  他獨(dú)自進(jìn)到里面去,超市的玻璃門像一處難以跨越的割離。它們不住地斬合著進(jìn)出人們身后的路,像一副剔透的刀具。

  “燙一燙再喝,睡一會啊。”

  曲曉買來牛奶塞進(jìn)我書包中,隔著帆布與里面的臃腫雜亂的傳觸感模糊不堪了,像沉浮于水中聽見岸邊人的賦閑遠(yuǎn)遠(yuǎn)近近著。

  “好啊?!?p>  我低頭感念這唯一的贈與,磚石被陽光斑駁的蒼白若淋浸糜爛的紙沫的顏色。

  “我不該說那樣的話。”

  被緊緊挽住手臂的男孩的話支離破碎了。

  “相當(dāng)抱歉?!?p>  他眼中的哀戚蕭蕭,猶如于秋蟲鳴寂里,久久隱沒著的。

  “好啊?!?p>  “沒關(guān)系的啊?!?p>  我只與他并排走著卻并不知這莫名而來的歉意為何的,曬滿一整條晾桿的床單像紙片般翻飛在那些黑幽幽的窗口下。

  像揮舉在孩子手中的白旗。

  像蒙覆在尸體上的素練。

  “嘿。”他的手抓握在我的左肩上,是合了皂香的煙草味。

  那聲音喚住我。

  我被松釋開了。只撥放開身邊人的胳膊回身去,像烏賊放了沉船折斷劈利的桅桿。最末纏在若銹蝕劍戟的破敗金屬上的足梢刺絆知覺了一瞬。

  在它欲游走了的倏忽。

  思遠(yuǎn)遞了幾張信息表格來,余下那些旁人的份數(shù)被他暫軸卷塞別在牛仔褲口袋里,像半截圓錐的形狀,像被提前咬去下合角的蛋筒冰淇凌,和一支火炬。

  “剛忘拿給你這個了。”

  “填完記得還給我啊?!?p>  他始終看向我,若于沙漠半生的看護(hù)員拂過某類管道的慵散淡漠。卻又像有某種難以望見的緊繃般,像亙隱在暖陽絨絨柳絮下一細(xì)弦絆。

  “好啊?!?p>  我接過它們放好在背包里去。

  那些均勻貼錯著的紙頁邊緣平行著的淺灰紋痕,像本子里偶爾淡了墨色的格印。疏落而干凈了。是重又能寫下很多文字的某種舒余。

  “什么時候?”

  我走罷許久倏而想回身去問及上交期限了。

  “都可以?!?p>  他說不用著急。

  陽光折在白簾間,燦燦失真。

  那東西股股涌漫至咽下,像汪汪強(qiáng)酸溶著蝕糜灌入身體的每一寸筋膜里。我不得不緊緊抓勒住自己的脖頸,以窒息的失覺再度抵抗。

  它們像黑白魑魅,不分晝夜地屢屢找來。

  那全然是生理式的抵抗了,如膝跳反射般。我趔趄躺回我的床被里,喘息著那無盡的作為某個系統(tǒng)、器官、半寸組織傀儡的疲勞。

  我想快些結(jié)束掉了。

  “都必須給我喝光!”那聲音乍然笑道。

  楚凡將促銷搶購來的飲料分給屋子里的人們,她氣喘吁吁地笑語咒罵著市中心超市店慶活動鐘鳴罷,那些強(qiáng)盜們瘋狂的爭奪與討要。

  鋁罐的一環(huán)底圈剮蹭在裸露在外的床沿角鐵上,我偏偏頭見有人推遞來的那廳飲品于邊緣線搖搖欲墜,我稍起身去抓夠那危險,它們砸落下去造成傷害的可能令人如置幽深。

  我看到自己的腳覆著棉被高高坡聳于身體,像是被絲線絆并著的一對帛綢裹就的船。在陽光暴曬許久而扭升著的澄澈中歸于大洋深處。

  “起來喝??!”

  她兀地將手伸來,那截細(xì)長肘壁光潔瑩白若恰恰溺死了少女的肢體。簾幔被攪動破陋捉見難掩的孔洞,有錯亂的強(qiáng)白光柱穿刺而來。

  那廳體暗紅的飲品歪跌在我的踝骨處,如若擱淺。

  “噗!”

  我不得不扣拽開泛著銀澤的拉環(huán),失力的手指被靜靜與甲縫離析出絲絲不明是冷還是疼的僵覺,棕褐色的液體涌冒在豁口處洇滲著“嘶嘶”聲音。

  像潑在水泥地上的化療藥劑般。

  我灌它們?nèi)牒?,祈望其流浸、燙灼腐蝕甚至消殺所有器官和組織。

  血珠滴滲進(jìn)純白床單綻出鮮艷的紅,像破掉的忍冬果濺一橫漿汁往積雪中——原是剛剛那拉環(huán)薄刃劃開了我食指的旁側(cè)了。

  那口子輕細(xì),只若絲線勒索進(jìn)喉嚨內(nèi)里遺下的似有似無的痕印。

  我確認(rèn)般地以拇指摩觸了一下。

  “嘶?!?p>  寒氣纖銳滌過我腫潰的牙縫中。

  我以手指牢牢穿握住那珍貴的拉環(huán),它翻立著若圓錐平展開又微微卷弧堵頁像一跡銀色的帆。

  于四處拘簇爬蔓來的真切的疼痛讓我感到滿足。像初次找到方法的年少男孩般,我再無瑕其他,只欲刺激出更多的疼痛以沉浸其中。

  那截光潔的肘臂綻了一道道若剝拔鱗片缺豁交錯的深紅糜隙。

  若徒勞于網(wǎng)中掙挺終于死去的魚白。

  紙刃觸到耳垂上,像微電流的最末梢。

  枕下的那幾頁信息表被我無意識向那面墻壁的轉(zhuǎn)身蟄動出輕脆的聲音,像初醒來的松鼠頂去覆了半片深冬枯葉的倏而。

  旋即又是一片沉寂了。

  我愣愣在腕脈的青藍(lán)色紋系中,似也隨了那疊羅岔細(xì)的河流往指尖盡頭去。

  手機(jī)震動起來。

  那銀色的船帆落下,拉環(huán)與床欄上跌碰出明澈若白瓷風(fēng)鈴。

  “你填了信息表嗎?”

  “嗯?”

  我回了回神在合著頻茲微躁的聽筒那端的男孩語聲里。

  “表格倒不著急。只是出生年月記著按證件上的公歷寫?!?p>  “那個,唔,每人都不一樣。”他說。

  “是這幾張都要填好嗎?”

  我在枕下抽出那疊白紙看問,它們似都是一樣的。

  “一張就可以?!?p>  “難免筆誤,這樣就算偶爾有了偏差也沒關(guān)系?!?p>  “我知道的。”我說。

  伶禾鋪甩著新曬好的床單,純棉布的格紋中散來雪氣清冷和應(yīng)陽光溫頓的早山茶香。像明朗冬日的晴空。

  “籍貫”

  我默聲過念著撐起身體,找來鋼筆落往那些干干凈凈的橫格中,枕上軟坍,筆畫只寫的十分吃力而緩慢了。

  我努力握著顫栗不住的筆,循著自己尚可理解的一小部分寫著。遇到稍復(fù)雜些的字形便抵下巴在筆頭想一想,找到就試圖依照含糊的走向描摹二三,找不到便先放在那里了。也沒關(guān)系的啊。

  就像時間之類的東西被光束擊落斷續(xù)地浮在溫暖的空氣中,和木模架中的棉布上碎密而難以成形的針腳般,縫繡的人是被旁事打擾時時放下去別的地方,好在懸著針別的線總還是墜在中途再繡刺的原點(diǎn),或錯亂針腳的拆解之處。

  纖細(xì)游絲若貧血病人的呼吸般。

  總也是牽引著它們?nèi)ネ瓿?、僅僅再開始某場漫漫的枯乏。

  它們微弱而短暫地近乎于某種意義上的欺騙了,作為整場枯乏中獨(dú)具魅力的同謀,善良到了狡詐的地步。

  筆頭抵靠著我手指的地方被過度攥握的力道硌得白中泛黃了,像嚴(yán)夏久泡在水里的那樣的顏色。我看著辛苦寫在格子中的滯澀卻工整的字,若于繩子拉系住身體“咯噔”一瞬的那種踏實安穩(wěn)。

  那些跳填而充盈、空泛的格子散布在紙面上便也如那針腳一般了。

  我彎歇了歇手,不無歡愉得再寫起來。

  右手的食指尖泛起微紅來,透過隱隱秩序井然在那兒的綹綹紋路,我甚至能感到血液充沛其中,潺潺而過再巡往身體的其他部分。

  “姓名”

  “出生年月”

  我默聲念寫了表中唯余的兩格,筆尖的墨線羸弱恰也寫完那字?jǐn)?shù)了。

  青藍(lán)色的脈系于腕下像出了山口往沖積扇外的川流。

  “動作都快些??!”

  中年宿管的聲音在走廊里若炸藥余波般將曬在旁側(cè)的衣服紛紛掀卷著,人們惶惶夾抱大包小裹與那些門洞中逃竄、被驅(qū)趕遣散涌往那狹長空間。

  他們不得不弓身以胸腔和腿胯暫擁夾著更多雜物奔跑,那姿態(tài)就像從偏僻旁門跑出的于別人妻子茍合的男人赤身裸體地團(tuán)攜自己的鞋襪,像將積攢了過久的大量臟穢衣服一股腦抱去某個不遠(yuǎn)不近的地方浣洗,像身負(fù)重傷。

  光線驀地昏暗下來。

  猶若午睡醒來未拉開窗簾的安適的那種昏暗。

  空氣中彌漫著微微濕酵的洗衣劑灑浸紙殼的味道,窗臺旁有人正貓腰將分散其上的書籍一本挨一本的碼到箱子中去,她的姜黃珊瑚絨家居褲上繪滿了小熊頭像。

  “很暖和的啊?!蔽译S與她說了句便躺到還只一張木板的鋪位上。

  那是若洄游的魚奮力匆忙逆流而上的一路的倦憊,又若被從冷藏室中拿出而化釋的寒凜霧氣,它們于某處密密麻麻的縫隙中疏散往空氣中。

  “這個嗎?是很暖和的啊?!?p>  她低頭拎了拎闊余的褲腿兼示與我笑說,隨邁支腿往床上探身將半舊的掛袋摘疊好一并捋順往整理好的紙箱上。

  我回想著自己從沒見過這女孩的。

  “你瞧我這盆油葵發(fā)芽了?!彼齻?cè)身稍挪讓出窗臺方向的空余微微斜傾泡沫托盤與我看。

  那些纖弱的嫩苗在褐色土壤中卻是十分挺拔的。

  “是冬天了啊?!蔽艺f。

  “冬天有什么的,在這季節(jié)就萬物停止生長了?”她嗔溺道,身體來回轉(zhuǎn)在那周圍挑走土壤表面似是枯萎植物余插在那兒的指甲大小的莖片之類的東西。

  “不是啊?!蔽矣裳鎏煞硗九c的方向去。

  我喜歡看她侍弄植物時候的樣子,那種專注似緩緩融透出半盞云窟,一倏而打射下去的光束般溫柔的力量。

  “這泡沫箱原是裝海鮮的來著,我覺得是,我在水房把它撿來的時候有些腥臭了,箱底還多少淤著褐色的液體?!?p>  “不過我想著那樣也好,發(fā)酵了會更肥沃也未可知啊?!彼灶欁院┬ζ饋?,像是對自己的說辭的一種可愛的心虛。

  “這些種子喲,種子是我在樓下碎角地磚的縫隙中撿來的。”

  “我把板板正正的箱側(cè)鋸成了柵欄的形狀,等它們開花了便覺得自己是被人精心護(hù)理而不是隨隨便便被丟棄在那兒的?!?p>  “像是被狗啃過的豎起來的面包片一樣,或者那種被稱作狗啃式的劉海兒”我看著那紕漏著泡沫珠參差的邊緣止不住笑道。

  “瞧你這個人?!彼嗣约侯~前的頭發(fā)。

  “雖說都會發(fā)芽的,但我想著總歸不一樣的吧。就是這樣的緣由。”她將貼近那簇嫩苗苗根部的浮土輕敷了敷實。

  被子若上乘鴨絨填充著的,我感到身體深深沉沉在那樣的松軟之中。了無壓迫又決非空懸懸要往不知何處去的茫茫墜落之感,是有所依托的了。

  “能體會?”

  “嗯。”

  “要吃些什么呢,帶給你?!?p>  “面條行嗎。”

  “可還是要夾一個溏心蛋嘛。”她狡黠得笑道。

  我困頓不已。

  我聽到不知是冰晶還是雪花于玻璃上“刷刷”的聲音,于她暫且離去的寂靜的屋子里,像酒杯薄薄的一環(huán)倒扣、摩挲在細(xì)鹽層中。

  我看了看掛在穿衣鏡上方的表,那些數(shù)字故意歪扭作成若只被一絲看不見的線懸在盤中而非粘牢固的。黑色字體甚是活躍搖滾,又到底寒凜甚至有些詭異了。

  我恍惚覺得自己好像得出門去做什么事的。

  深冬的風(fēng)合著老舊小區(qū)門口霓虹艷色,像宿醉的人于夜幕的迷離之感。

  我不清楚自己一路到了哪兒,就像至那時也不知自己是何緣故奔波帶這地方來。只那如在半急的溪中隨之沉旋的偶爾隱沒,浮露的一截透明的線罷了。

  慣性是極為深邃可怕的東西。

  菜店連音的音響里滾播著直至分角的價格,那些嘈嘈切切于風(fēng)中亦清疏若濾過的冰碎般。缺豁不平的樓梯階上堆著儲藏的白菜,枯黃了尖的蔥葉散出某種溫悶的氣味。

  開門的是個老人,房間里暖氣合著柔調(diào)的光于門中投應(yīng)于樓道墻壁上,那種模糊的漸變猶若被海浪次次撫涌的沙紋一般。

  “外面很冷了啊?!崩先藛柡螂S倒了杯熱水與我暖身。

  “還好的?!蔽遗踝『癫AП衷谙骂€任溫氣騰在我的臉上。

  我害怕極度凜冽而繃緊的皮膚一剎那剝落了去,額間拔涼于那時的回緩中傳來陣陣似幼年貪戀冰糕的盛夏的眉心生生的疼。

  那孩子著半舊灰褐色的秋衣坐在書桌前。那塌軟著的布料合著其微弓的姿態(tài)愈發(fā)顯得脊背細(xì)長而瘦弱不堪了。

  “老師,你來了?!蹦呛⒆佑诶镂莼厣硪娢倚Φ馈?p>  清漆椅背上隨搭著厚厚的白色浴巾,細(xì)致整齊的線回在燈光下暈著一層美麗的環(huán)徑,如若夕陽斜映在少年頰上的。

  我恍而想起來自己到這兒做家教已是半月之久了,那孩子父母亡故便來跟著爺爺奶奶生活的。

  我教她物理。今天該是講到歐姆定律了的。

  驀地一片漆黑連雜物的輪廓也見不得了,曲曉死死地皺著眉頭出現(xiàn)在樓梯轉(zhuǎn)角處,他不斷張合著嘴巴弓腰指責(zé)。像是有什么東西隔擋在那兒,四周安寂我卻是聽不到聲音的。

  椅子驟然后錯的失重感在木腿劃搓在地磚上的聲音極為刺耳,我再度于那夢境中驚醒騰挺起身體慣常拂了拂的額上冷岑岑的汗。

  窗臺的綠植抽藤生長往老式防盜鐵桿格上,稍有斑凸的淡薄荷漆色十分寧和。新新長來的嫩色蔓條疏疏環(huán)在那兒,如若熟睡嬰兒松絡(luò)在枕邊的小手。

  “你們師生倆,洗洗手準(zhǔn)備吃飯啦?!崩先舜葠坌?。

  鍋鏟挫碰在“呼呼”灶火的聲音里,蔥爆的熱香陣陣像是濡濕了海綿填充往某處長甬的空缺之中,像鼻腔手術(shù)結(jié)束后塞砌等待愈合的藥條一般。

  那種密麻微灼亦隨紗布柵格的細(xì)迷紋路窸窣蠕動著。

  “老師,謝謝你?!蹦呛⒆拥?。

  她靦腆而真摯地看著我,因此稍稍壓匿在瞼皮下的眼睛愈純凈了。我卻是不知這突如其來的明顯區(qū)別于禮貌的感謝的緣由。

  “我可以走到他們中間了。”她道。

  就像那孩子不消抬頭看見我猶愣而感知它們隨之解釋一般,我亦剎那便知她所謂“可以走到他們中間了”的真正意義。

  “可以?能原諒?”我道。

  “也只是嘗試,不嘗試不行啊。”她搖搖頭垂目微笑。

  “要活下去?!?p>  “從成績差被疏離漠略,到成績優(yōu)秀被溫柔以待,老師也好同學(xué)也好,竟都是同一人的。人們圍簇來與我說笑地?zé)狒[。那時候我會陷入悲傷中,是比從前被奚落嘲笑時分還深徹的悲傷之中?!?p>  “近乎絕望的境地。這么措辭老師你可能會覺得我這孩子小小年紀(jì)說什么絕望多可笑之類的,可就是那樣的感覺。”

  “我就是想不通這一點(diǎn)?!?p>  “對越來越多的東西感到匪夷所思。起初是復(fù)雜一點(diǎn)的變化,到后來連那些匆匆跑到教室學(xué)習(xí)的人們嘴巴旁邊的早餐醬汁也難以理解了?!?p>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遠(yuǎn)離,被說成是成績好了就高傲的不行也好,還是其他什么莫名其妙的理由,我只能頂著這樣那樣的猜測逃到荒蕪的地方去?!?p>  “這個沖劑要飯前喝才是?!崩先藢⒁槐K明黃色的、感冒靈那樣的東西遞來溫脈道。

  “醫(yī)院查說是水土不服,這孩子近來總嘔吐。我那日瞧她趴在馬桶上干嘔著,眼球充血的樣子實在太讓人心疼。”老人拂拂孫女的頭發(fā)擔(dān)憂罷便回去廚房盛燒好的魚了。

  “我記不清楚是什么時候開始的,被發(fā)現(xiàn)就只說是近兩日著涼的緣故?!?p>  “是上學(xué)期末測評你考了第一名之后?!?p>  我十分篤定。

  我十分后悔幫那孩子提高功課,那樣的話她只會覺得艱難,而不是白白添這得了或許終身難以療愈的疾病。

  像場謀殺。

  像個兇手。

  “說什么感到絕望很可笑的吧?!蹦呛⒆与S端起杯子湊到嘴唇上,遲遲執(zhí)拗的在我眼中尋求什么般,她環(huán)握著杯子,手背筋骨泛出好看的淡青色。

  “決不?!蔽艺f。

  “能體會?”

  “嗯?!?p>  “那種含混不堪連自己也只誤解其是某種卑微的感知嗎?”

  “是害怕破碎?!?p>  那孩子抬眼與我,清澈眸中忽閃過一瞬炯炯。

  “不是已經(jīng)轉(zhuǎn)學(xué)來這里了嘛?!蔽覟橹裤蕉憩F(xiàn)出欣喜來,只倏而便為自己的話像一場殘酷的欺騙愧疚難當(dāng)。

  那雙眼睛旋即晦緩如常了。

  “新同學(xué)待我十分友善,老師也和藹的。”

  那孩子的聲音無盡溫柔。

  也無盡落寞了。

  “你的生物化學(xué)課如何,可去參觀過微生物培養(yǎng)室?”我決定問及了。

  “老師說的可是擺滿透明盤皿因為頻頻消毒顯得白凄凄的空間?那些培養(yǎng)皿生著一塊一塊的顏色鮮艷,極致美麗的菌落的地方嗎?”

  “培養(yǎng)室很少讓學(xué)生參觀。即便未被指尖觸碰,氣流和濕度也會被擾亂?!?p>  “甚至毀掉它們。或者落了雜物進(jìn)去生長地面目全非了啊。是比那些美麗菌落的死亡還可怕的事情。”我凝視那孩子的眼睛補(bǔ)全她的話。

  她伏在桌上歪頭笑與我。

  “老師,你會萃取嗎?”

  “是橙子還是什么,好像?!?p>  她喃喃合眼睡去了。

  我站在窗前侍弄那盆油葵幼苗——松土、撣水和追挪盆體到光線和煦的地方去。就像那孩子與我說固化的解題步驟會帶來巨大的安全,我感到那些細(xì)軟若公共泳池中懸浮的無名粘膜的、若死去隨波懸游的青蛙卵般的幽恐被這簡單、明朗的動作漸漸篩濾去了。

  也只偶爾還聽到隔壁屋子于薄薄墻體傳來的纖碎聲音。

  后背又淌了許多汗來,我只得坐回床上休息。今日份餐盒中西藍(lán)花錯落在配量的蝦仁間了,那樣的翠綠襯在明麗的白粉色里,若生長在通體是石英熒石的山巒上的盈盈樹冠。

  半絲歡悅襲來,像是初聞到新雨后、草汁中的雛鳥啁啾。

  我仰躺下身體往貼在那兒的表格中尋找接下來要做的事,規(guī)律分布的格子里填寫著工整的文字,那兒從來不會出現(xiàn)空缺。

  便也永遠(yuǎn)不會有失望的。

  我穿好外套走下樓去。

  化落于高檐下冰柱的水珠散在遙遠(yuǎn)的距離中,涼落在頸后的時候已然是絲絲柔密如若橙花護(hù)膚噴霧的觸感般。冬日朗空的暖陽孕合著來往少年干干凈凈的聲音,那些映著金邊兒的細(xì)碎云塊便若滿天空的莫桑石。

  恍而初春一般。

  宿舍樓的朝陽面來了許多流浪貓。

  它們在明媚中舐拾身上濕綹綹的毛,滿是終在深夜泥沼中跋涉而來的倦怠、狼狽和劫后余生的深沉與寧和。

  女孩買來面包類分成小塊兒蹲身喂給。

  我下意識探身走近些。

  她蹲身遮在冷風(fēng)吹來的地方,摘下手套去撫順貓咪被戧逆漩露出白色膚底的瘦細(xì)脊背的毛,若夜半母親為嬰孩掖好被角那般。

  “赫平?”我喚道。

  隔著兀然涌來的人群,我推開那些匆匆漠然的肩踵逆向走往那女孩身邊。什么也顧不得了。

  “手好冰啊?!?p>  她大抵意會了來人是想同與她喂這些貓咪的。她掰送大半的面包于我的手上的時候微詫道。赫平回身看向我,眼神溫脈是靜秋落葉的顏色。

  陽光暈一淺層若藜絨映雪般的白在她的臉頰上,像又不像她。

  我蜷縮著身體抵靠在女孩為貓咪遮出的溫暖空余處。

  我捧起面包咬了一口。

  我一時覺得餓的發(fā)慌。

  大抵是擔(dān)心爭搶不到那匱乏食物而過于慌忙著緣故,它們咀嚼連帶腦袋一抬一頓著竟如病態(tài)抽搐般。

  我為自己的擾動愧疚不已,十指顫顫卻是分不下一小塊面包的。白瓤中的酵絡(luò)蠕動、糾纏,有若無數(shù)斜錯的線劃于緩緩行進(jìn)在連綿陰雨中的車玻璃上的割痕。我難以擺脫那般荒蕪的失力。

  我哭泣起來。

  “沒關(guān)系?!?p>  “沒關(guān)系的?!?p>  她的手撫穿輕壓在被曬暖的我額頂?shù)念^發(fā)中溫浸著,若嬰兒受洗。

  “是這樣的。”

  她握住我的手同將遞來的面包分小塊遞與貓咪折錯不一了的胡須下,再輕柔呢喃地喚撫它們。她教我如何給予歷盡苦楚的生靈果腹之物。

  如何讓它們不再陷入驚慌之中。

  “它相信你了?!?p>  她于我耳邊輕聲安慰著握著我的手去試觸貓咪瘦弱不堪的脊背,那稍稍松安下的弧度驚詐了一瞬便緩緩低伏了去。

  它們發(fā)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那表格你交給咱們班長了嗎?!蹦桥柤?。

  “我努力了很長時間,也只寫的七七八八的?!蔽铱坑谒募绨蚋惺荜柟馔竵硌燮な枭⒅碾[隱約約的淺紅。

  “有名字和生日在就沒關(guān)系,別勉強(qiáng)自己?!?p>  “別的都不重要?!?p>  “他也說那已經(jīng)很好了?!蔽冶犻_眼睛于她笑語,一倏而的光簇簇璀璨疏落在我的睫毛篩絡(luò)中。

  若融化了的寒露與霜降。

  天空藍(lán)幽幽的。

  曲曉到這兒的時候,手捧的那杯紅豆粥已然失溫了。驟然于此的近乎僵裂的硬膠鞋底踐踏于地磚的“咯咯”的聲音使得流浪貓倏忽逃散地了無影蹤。

  那種勢要踩碾至死的聲音實在狠戾。

  我驚怵不堪。

  “穿這么單薄,冷不冷啊?!彼f罷來扶我起身。

  “不冷,不冷的?!蔽蚁乱庾R躥躲開惶惶笑應(yīng)。

  “喝點(diǎn)粥?”

  “嗯?!?p>  我只覺得自己餓得厲害。

  他將杯上塑封小心掀卷著,舀來半涼的米羹一勺勺喂與我吃。

  “我看了水吧前臺許多人等著買這個,想來好吃便帶給你嘗嘗的?!?p>  “口味還好?”

  軟糯的米粒抿挪于上鄂模糊地一層又一層,若是傷風(fēng)正中十分覆住七竅感官的那些厚厚的嗡鳴般。我的眼淚蔌蔌流入嘴角。

  “天黑的越來越早,不如以后別再去了。”他道。

  “不行啊?!蔽蚁肫鹉呛⒆?。

  足球場綠絨上掛了薄薄的冰晶,于夕陽下若收映了那日日的光景的橘色竟是無盡凄愴的。它們浸在腳踝纖灼的細(xì)口中,寒生生的。我抱肩不明方向地快走著,只還記得要在那路的盡頭搭最末班車趕往那孩子身邊去。

  決不能讓她失望了。

  拼命地走是我尚能做到的事情。像是在那混濁的懸液中不住地萃取什么東西,晝夜難休在那些劃滿刻度、殘半漿汁甚至體液的粘膩之中,我勒令自己相信它們一直在,像溺水的人望著遙遠(yuǎn)湖面上的一縷草芥。那是本能啊。

  “要活下去。”

  如若鉆木取火。

  是唯一的救贖。

  “把我的衣服給你吧?!彼f

  我駐足在那兒。我是沒有完全聽清、理解他的話,只那剎那凝滯了的恍惚卻是十分真切的。像睡去、醒來前某個倏忽。

  “你回去還有那么長的路要走?!?p>  “且那孩子家里暖和?!?p>  “你不用擔(dān)心我的。”

  我抬眼看向他說,相比自己受風(fēng)中寒凜,我更害怕他、其他什么出現(xiàn)在我身邊的人因我受到半絲苦楚。失望也好,愧疚也好,有些東西實在慘烈,無論發(fā)生在哪兒都是巨大的傷害。我尚可做的只是遠(yuǎn)離和不去看見。

  我害怕觸及任何人的傷痛,就像它們是潰爛在自己身上的。有時候只想拼命去護(hù)理見到的瘡痕,像某種歸落與療愈。

  “看,是有人在意那些悲傷的啊?!?p>  我會在去呵護(hù)那些口子的時候看著對方的眼睛這樣想。即便自己沒遇見過,也要拼命告訴別人它們是存在的,那力量像努力抽芽兒拼命繁茂蒼郁的藤條一般。

  湘凝于暮色中于教學(xué)樓影翳邊緣款款走來的時候,曲曉已然放棄許久加衣給我的想法了。那女孩高挑的身影搖曳在景觀橋身柔婉的弧度中,是極美的。

  “喂,你們這是去哪兒?”

  她玩鬧跳駐到曲曉的面前歡悅道,像個匯納著所有山谷溪流的精靈般。

  “正要,走到西門,公交站那邊?!?p>  曲曉連話也說不連貫了。

  蟲鳴枯寂。

  就像難以永恒留住盛夏光景般,有些美好的情愫亦是永不磨滅的。那些純凈至破碎的東西若流溢光駁的夢境,任何想去染指它們的,連一閃念都是罪惡的。

  可惜我只是作為旁觀者了。

  那陣悲戚沖涌進(jìn)我的喉嚨之中。

  “我去給那孩子講解物理,大概是到能量守恒定律了?!蔽也蛔⌒χ貜?fù)應(yīng)著。

  “把大衣給你?!?p>  “你聽我的,穿去就是了?!?p>  “男孩是不怕冷的?!?p>  曲曉一連幾句,執(zhí)傲地脫衣服披遮在我身上??ㄆ渖L(fēng)衣厚實的里絨上溫?zé)崛粜郦{曬睡在赤道草原一整個天的鬃圍。

  那是我極度渴望過的感知。

  可它們卻是首現(xiàn)在這兒了。

  “好啊?!?p>  我并不知曲曉可否意識到自身返常,只成全般地承受著他蹲身為我整齊衣襟、將紐扣一個一個嚴(yán)合著不讓半絲凜冽侵襲的溫柔。

  “十分抱歉。”

  像是意識到自己失手封堵住了某處甘凜的泉涌、泯滅了那顆種子的生發(fā)且終止了誰的生命一般,我為此愧疚不堪。

  教學(xué)樓廳門上的寬塑簾彼此搓擦著“噼”“啪”“噼”“啪”,那聲音像很遠(yuǎn)很遠(yuǎn)處的桌球在桿下偶偶碰撞著。

  那衣服像是錯失浮離在我身體外,圈禁了所有的寒冷和溫暖在失去觸覺的地方。

  公交車嗡鳴行往沉沉的夜色深處,散落在郊區(qū)村莊的燈若柴燼闌珊處稀稀落落的輝動,我捧臉抵靠在深藍(lán)椅背上,攔截絕望。

  角鐵卡扣空落在窗腳,破窗錘卻不知丟失到何處去的。

  “你這是到哪兒去?”那男孩的聲音中是有驚喜的。

  奪哥攬抱著一長串的紙扎火燭坐在隔空的單側(cè)座椅上,半舊的棉服開襟上露來折摻整整齊齊的黑色襯衣領(lǐng)。

  “沒買到合適車票的緣故,我不能回家去她墳上看望了?!?p>  “真對不起?!?p>  我對自己莽撞問及至他病逝的那個世界感到十分抱歉。

  “險些被遺忘了。這個,那條裙子?!?p>  我想起將上周的家教數(shù)目恰好的報酬轉(zhuǎn)還給奪哥。

  “已經(jīng)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搖搖頭安慰與我,卻不知在應(yīng)什么了。

  他說這是要去那湖中放河燈給自己的母親。

  “河燈?”

  我望向車窗外那片沉沉墨色的湖。

  星燦橘火煜煜,如若一切偏差、錯失與浮離的歸熔。

  “我到站了,你一路小心?!?p>  奪哥抱抗住那一串串紙扎,他于出口階下回身囑托,隨后站立在臨近車尾的那扇朦朧著哈氣的玻璃外與我揮手別過。

  門扇合折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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