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龍元年的秋天來得比往年早,八月剛至就白露凝霜,西風(fēng)搖葉。長安城接連下了好幾場清涼綿亙的細(xì)雨,終于在今日放了晴。明德門是長安最大的城門之一,地處朱雀大街的正南位,每日進出的人群和馬車絡(luò)繹不絕。拂曉時分,門外等待入城的長隊就已排起了十里之遠。
在這些等候的隊伍里,有一行約莫30輛馬車組成駕輦隊很是顯眼,皆是楠木車身,綢鍛華蓋,車轱轆也是金漆銅鍍。每輛車由兩匹健碩的高頭大馬拉驅(qū),掌韁的車夫也都個個身強力壯,這是益州富商徐羹達安排家眷遷居長安的車隊。
坊間傳言:李唐四海咸懾,武家權(quán)傾天下,若是白銀不愁花,還屬百年四商賈。這百年四商賈指的就是長安鄭家、洛陽明家、揚州蕭家和益州徐家。
徐家祖居益州,世代經(jīng)商,自隋末就經(jīng)絲綢之路和波斯西域等國做著玉器藥材、綢緞紙茶的生意,家族逐漸殷實起來,又歷經(jīng)貞觀、永徽之治,更是累計了巨大的財富。只因益州地處蜀道天乾,與中原交通不便,所以限制了徐家的發(fā)展和社會地位。自初唐,其他三家憑借財力開始和長安的權(quán)貴搭建各種往來,有的封官進爵入仕途,有的締結(jié)聯(lián)姻攀皇親,都實現(xiàn)了從百年商賈到百年望族的升遷。唯獨徐家還只是一個無權(quán)無勢的商戶,就算白銀再多,在大唐這樣輕商的王朝,地位也是十分低賤的。而這,也正是徐羹達心中的疤痛。三年前,他開始將益州的生意轉(zhuǎn)向長安,買地雇人,開商起鋪。為了打點京城人脈和修建宅院,長子徐祥佑和次女徐書秋也一并隨他入京,益州的生意則交給二房夫人陳齡芝打理。如今備置妥當(dāng),徐羹達便安排陳齡芝帶著其他家眷入京團聚。
立夏離開的益州,由于路途接連遇到大雨,為了不耽擱行程,只要雨停,陳齡芝就命車夫加緊趕路。這樣日以繼夜的奔波,大家有些疲憊,但更多的是不理解。若說婢仆勞累點無妨,可陳齡芝一向體弱多病,好幾次她的身體都快吃不消,卻也不愿意停下來休憩兩天。
“當(dāng)-當(dāng)——”承天樓的鼓聲遠遠傳來,那是國都長安的曉鼓聲。終于在入秋時節(jié)到達長安,陳齡芝這兩個月緊懸的心算是落了下來。她拉開車簾,迎面一陣風(fēng)撲來,長安的七月天真是冷啊。望著遠處層層疊疊的青山,陳齡芝努力回想著與長安的淵源,但年歲太久遠,只有些許模糊的片段。是啊,六歲的記憶對于一個年過半百的人來說,即使刻骨銘心,那也是支離破碎的。
“晨露寒涼,夫人又生著病,少吹點吧。”身旁的蘇媽媽拉下簾子,又為她搭上披風(fēng)。自陳齡芝嫁入徐家,蘇媽媽便跟著她,一直盡心盡力地服侍。對于陳齡芝這樣既沒嫁妝,又沒陪嫁丫鬟的罪女而言,這么多年的照料,蘇媽媽既是仆人,又是親人。
“蘇媽媽,這鼓鐘響了有半個時辰,怎么車子還沒動靜啊。”
“夫人一說,倒還真是。”蘇媽媽問車夫,對方說是前面的車子沒動,倒也不知道原因。
“去問問衛(wèi)全。”衛(wèi)全是徐家的家將,這次出行的車馬安全都由他負(fù)責(zé)。不多會,衛(wèi)全騎著一匹黃膘馬過來,他約莫三十年紀(jì),皮膚黝黑,看身板就知是個習(xí)武之人。他回稟道:“剛得的消息,明德門暫不開啟。”
大唐自建立,晚開城門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即使當(dāng)年的玄武門之變,其他幾道大門也不曾關(guān)閉,陳齡芝著實想不出緣由。
“小的先前看見有兩個衛(wèi)戍騎馬出城,背上還插著公文急令。難道城內(nèi)有動亂?”衛(wèi)全從前做過鏢局,對周遭觀察比常人細(xì)微。
“好好的太平盛世,可千萬別再出亂子?!甭牭叫l(wèi)全的話,蘇媽媽在旁不住地念阿彌陀佛。
“長安除了政權(quán)更迭,其他再翻天覆地的事都算不上動亂。如今李家剛重掌玉璽,不該有大變動?!标慅g芝能準(zhǔn)確地把握與人相處的分寸,知道什么話該說,怎么說。她的眼底帶著堅毅,卻不凌人,即使對待下人,說話聲也是輕輕慢慢,但又隱著一股不容輕忽的篤定。她叮囑衛(wèi)全:“你也別多言,讓大家伙安心等待。四丫頭那里,你看緊點,別讓她下車?!?p> 其實,陳齡芝是不想來長安的。這一年,大唐接連發(fā)生了好幾件大事,先是長安大雪,接著就神龍政變,跟著武后退位,如今中原洪災(zāi),又五王革職,現(xiàn)在更是流言四起。真是一折未平一折又起。
長安啊長安,能否擔(dān)起長治久安。
衛(wèi)全領(lǐng)了話,叫來兩個小價,吩咐他們告知車夫安頓好車馬,且所有家眷不得下車。他自己來到打頭的馬車前,敲了敲窗框:“四小姐,現(xiàn)在還進不了城,夫人吩咐你在車?yán)锖煤眯菹?,不可出來?!?p> 簾子掀開,丫鬟茗湘探出一張稚氣的臉龐,笑嘻嘻地說:“全哥哥,四小姐剛下車去了?!?p> “下車?她這么快就下車,去哪里了?”衛(wèi)全一連疊聲的問。這位徐家小姐復(fù)名九夏,今年一十六歲,在兄弟姐妹中排行最小,她上面有兩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因此仆人們稱她四小姐。
“努,買柿子餅?zāi)亍!表樦媸种阜较?,只見徐九夏蹲在不遠處的路邊,正從一位老婦人的籮筐里挑選柿子餅。
“四小姐,你快回車?yán)锇?,想買什么吩咐我就是?!毙l(wèi)全打馬過去,不停地催徐九夏快點回馬車。
“衛(wèi)全,你又不是第一天認(rèn)識我,本小姐自己要買的東西,什么時候讓你們插手過啊。”徐九夏拍拍手上的柿霜,起身掏出錢袋:“老婦人,三個柿餅十文錢,我買了90個,就是三百錢。你數(shù)一數(shù)?!?p> “小娘子真是爽快。”老婦人接過錢,很時高興,又朝紙袋多塞了兩個柿餅。
“老婦人,那是因為你的柿餅好吃,我才愿意買。如今你又多送了兩個,我心里歡喜,你也賣得高興。好心情會帶來好財運,你今天的柿餅一定能全部賣完。”徐九夏臉蛋紅撲撲的,忽閃閃的眼里透著一股機靈頑皮味兒。老婦人聽了她的話,樂得合不攏嘴,直道:“多謝小娘子吉言。”
“衛(wèi)統(tǒng)管,餓了吧,給大伙分分?!本畔霓D(zhuǎn)身將一大包柿子遞到衛(wèi)全手里,自己一手一個的吃起。
衛(wèi)全早就習(xí)以為常。原來,這個四小姐落拓不羈,做事任性,但生就一張乖巧抹蜜的嘴,又加機靈聰穎,被老爺視為掌上明珠,疼愛得無以復(fù)加。好在九夏心地純良,家風(fēng)嚴(yán)苛,竟無半點恃寵而嬌的惡行。反倒比起二小姐的拘泥多禮,家中婢仆更喜她平易近人,因此待她極好,只要她外出偷玩,都幫著掩護,徐九夏也常把外面好吃好玩的東西分享給婢仆。
安楚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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