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著自己合該心涼了半截的,可是沒有,早就麻木了,早該麻木了,琦玉還是要掙扎一番,這是她的天性,她已掙扎了許久。
這別墅周有年已住了十年了,自周有年最小的女兒周青嫁過去,他們一家就搬進了這屋子,他已經(jīng)住慣了,離不了了。
周青是他從小培養(yǎng)的,她生來就是為了父親的鴻鵠壯志的,周有年只待她十五歲就把她送上胡家的紅漆大鐵門里去,用一個姑娘就能換來后半生無憂,這是他做過最賺的買賣。
可現(xiàn)在不一樣了,周青死了,死在了她父親前頭,周有年恨鐵不成鋼,這是周有年不允許的,他也要死了,可他還沒死,不能沒體面的死,胡家有那意思,家里還有一個女兒,他們不計較過去,人都犯錯的時候,總會和解的,現(xiàn)在正是時候。
他們是要個續(xù)弦的。
因為這個,周有年原諒周十二了,看在她總算能為了這個大家庭做出一點貢獻的面上。
琦玉被關在頂樓一間狹小的屋子里,這里面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戶,她每日就趴在那扇小窗戶下,這是唯一的光了,她離不了光的。
她的前半生,她掩著面低低的啜泣。
琦玉的前半生說得上“傳奇”二字,在這個小地方的大逆不道,這是她活著的跡象。
周夫人生下周十二時,她是沒有預知能力的,但凡她摸到點端倪,她決計不會留得下她。周十二從小就與別個不同,周家的女孩子,個個柔順婉約,乖巧的麻木。周十二不,她上天入地,下河摸魚,她自己求著長胡子把她送進了學堂,胡氏學堂里從來沒收過女學生,周十二是第一個。
真正改變周十二的是一個女老師,她永遠記得李清淺老師,這里的老師來了又去,她是最漂亮、最有內涵的一個,她什么都懂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周十二記得,她那時是李清淺老師最喜愛的一個學生,十二是女學生,能親近的女學生,清淺老師總喜歡拿她那纖細潔白的臂膀摟著周十二,柔弱的下巴靠著她,她的眼神很溫柔,溫柔的悲哀著,她是唯一一個走出胡氏小學的女人,她走的那天周十二遠遠的送她,直到看不見,周十二再也沒有見過她,像學校里的那些女老師,她也再沒有見過她們。
周十二好歹熬過了六年,她已經(jīng)十二歲了,這個村里的每一個地方她都去過,每一個角落,出山的那條路她已經(jīng)走過很多次了,春天的,夏天的,秋天的,冬天的,沒有什么不同了。
山腳口有一個掩在草叢里的小洞,十二在那里藏了好幾個木箱子,里面都是李老師借給她的書,可是她走時沒有要回去,周十二每天都要讀一讀,那些書她都看遍了,可是已經(jīng)沒有再借她書的人了,她想著要出去,李老師說過外面有著無窮無盡的書籍,一輩子都讀不完。
可是周十二沒有錢,她知道走出懸崖小路去要坐車,但是她從沒在那里見過車,只有一次,胡家的人出現(xiàn)在那里,他們憑空變出一輛矮矮的,扁扁的銀色長條車來,周十二從沒見過他們之外的人坐過車。那輛能坐五個人的小車,十二記了很久。
胡氏的村子第一次出現(xiàn)了男老師,那時周十二已經(jīng)十五歲,她很早就不去學校了,還是每日都游蕩在村子各處,她像個流浪兒,周家人不大搭理她,她和他們不是同類人。
要認真算起來,周十二是第一個見到吳十三的人,吳十三來那天,周十二正坐在小路盡頭等車,枯竭的草,新冒頭的草,纏纏繞繞的,快要分不清楚,十二坐在上面,分不清楚。這春天實在不明顯。
因為吳十三來了,白色的面包狀的汽車也來了,周十二終于等到了,她小火箭似的沖上去,嚷著要車頭里面的中年大叔帶她離開,吳十三被這氣勢嚇得一哆嗦,干巴巴的看著她嚷,看著她撒潑。
十二沒有離開,因為她沒有錢,這個新來的老師也沒有錢,周十二看不上他,這樣窮盡了的小村子,竟然還有老師愿意來,他肯定比周有年還窮,周十二要離他遠遠的。
十二要順著小路回去了,太陽已經(jīng)下山去了,再不回家去,又要餓肚子了,周家人不會給她留飯,他們總也想不起她這號人來??墒?,這個新來的人實在沒有規(guī)矩可言,臉皮實在厚,十二坐在地上哭,車要走了,她也沒問他借錢,現(xiàn)在,他要她給他帶路,十二不能夠接他的茬了,她低著頭往前走,她早就不愛說話了,現(xiàn)在,她嗓子哭啞了,更不能說話了。
吳十三習慣了自言自語,他喜歡不愛說話的人,這樣,他們可以聽他講,他總有講不完的話,這是他的優(yōu)點,也是他的缺點。
他做自我介紹。
“嗨,你好,我是師范大學的在校生,就是你們山對面再爬過一個山,那里環(huán)境很好的。我要來這里實習三個月,我叫吳十三,十三塊錢的十三,你應當知道十三塊錢長什么樣吧?就是一張藍色的紙幣加上三張綠色的紙幣。”
太煩了,這個吳十三,周十二知道他在炫耀,她當然不知道十三塊紙幣長什么樣,她連一塊錢都沒有見過,又沒有人會給她錢。聽說胡氏小學里開了家小賣部,很多新奇玩意,十二進不去了。在這個村子里,她有個家像沒有似的,她孤身一個人,他們早就看不到她這個人,小時候那么愛鬧騰的十二現(xiàn)在變得沉默寡言,她知道了一些道理,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做什么事,做什么人都是無關緊要的,她鬧夠了、演夠了就縮回她原來的殼子里去,她還是她。
吳十三自顧自的講了一路,語速快極了,這是他講過上千遍培養(yǎng)出來的,他講的很幽默,引人入勝的開頭,令人深思的結局,他知道人的劣性,他只挑他們愛聽的講,他以為自己掌握的很好,這次,他失策了,因為,眼前這個瘦柴如骨的毛丫頭一言不發(fā),他連她的表情都看不見,他著實很挫敗,因著這挫敗,他難得住了口。十二在胡氏小學門口住了腳轉頭看了吳十三一眼,用手指一指,離開了。
吳十三覺得她怪怪的,但是他即將要迎來他的第一份工作了,他抽不出時間去思考這個姑娘。兩個人再遇到是在山腳,十二伏在她的小山洞里面哭泣,那時候還是凌晨,天邊剛泛起魚肚子上的慘白來,吳十三出來透氣,他失眠了。他才靠近那巖石促成的山腳口,旁邊半人深的草叢竟然自發(fā)搖晃起來,還伴著“嗚嗚嗚~嗚嗚嗚~”的聲音,他眼眶都要撐裂了,他已經(jīng)很不得志了,現(xiàn)在這個腐爛的地方竟然還要鬧鬼,他實在害怕,但是,憤怒已經(jīng)蓋過恐懼了,他要抓到這只鬼,打死這惡意,它活該萬劫不復的,它害慘了他。
吳十三只聽了一會就確定那聲音是往草叢里傳出來的,他要沖進去扼殺這該死的鬼,十二正哭的要岔氣了,撲上來一個人,掐著她的脖子,她眼睛翻了白,喘不上氣來了,這個人簡直要殺死她,她想著是不是那該死的周家人,不能死在周家人的手里,她奮力的掙扎起來,終于掙脫了,只一離遠,她就罵起來。
“你們一家人實在惡毒,你們是要遭天譴的啊,這樣逼迫我,現(xiàn)在還要來殺人滅口,你們不是人,不是人!”
她一邊哭一邊咳嗽,咳得斷斷續(xù)續(xù),哭的也斷斷續(xù)續(xù),可那里面的悲傷簡直要淹沒了小山洞,流到外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