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暢通無阻的一路馳騁，抵達城墻時城門正好開啟，祂們沒有絲毫停頓的一口氣奔了出去……
城外又是另一番景象。
彼時天光已亮、云霧初霽，周遭仿佛是被一鍵調(diào)節(jié)了鮮明度的油畫照片，撲面而來的景色瞬間變得清晰明快起來。程金喜看了老半晌才總算是有些倦了，正打算收回目光，余光卻忽然發(fā)現(xiàn)馬車車頭調(diào)轉(zhuǎn)方向，往不遠處的一座竹林扎了過去。
奇怪，不繼續(xù)走官道了嗎？
但轉(zhuǎn)念想想，可能是快要到達目的地了吧，糧倉占地面積大，通常都是建在較為偏僻的地方，便也沒有放在心上。
倒是程立泱，抬起眼皮飛快往她那兒掃了一眼，似是感應(yīng)到了那一絲絲微妙的情緒波動，忍不住故意逗她：
“你就這么跟我出來，不怕被賣了？”
程金喜冷不丁聽他來了這么一句，下意識便是一驚。但隨后瞧見對方一臉戲謔的表情，立即反應(yīng)過來：“你嚇唬誰呢？我們的一舉一動都被那么多雙眼睛盯著，有什么好怕的？”
“嚇唬誰？“程立泱作勢思考了幾秒鐘，開了一個不算好笑的玩笑，“不就是在嚇唬你嗎……”
他知道自己很幼稚，可是卻偏偏控制不住。
大多數(shù)人都有這樣的毛病——每當(dāng)要去做一些不擅長的事，譬如想要引起別人注意時，因為不擅長，人的腦子就容易混亂；而人的腦子一旦混亂，就很容易做出許多拙劣的舉動。
程金喜盯著那僵硬抽搐的眉眼無言地端詳了會兒，認為他這張臉上是做不出什么動人表情的了。
不得不承認他有一張?zhí)焐暮孟嗝玻Ⅲw深邃又精致，初見往往叫人移不開目光；但同時他也長了一副天生的壞人臉，許多時候哪怕他有意拉近距離，也很難立時與人親近起來。
見她興致缺缺的樣子，程立泱換了種語氣，自然地引向另一個話題：“我們出來的早，開始做事之前先去吃點東西墊墊肚子吧……”
*
竹林深處藏了一棟二層高的小樓，清雅別致，設(shè)計成三進三出的架構(gòu)，分隔的錯落有致，私密性這方面做的挺不錯。但因為層數(shù)不高的緣故，接待能力有限，是以并不向所有人開放，僅有少數(shù)身份尊貴者才能獲得進去享受的資格。
但即便是有身份的人，也未必就一定可以品嘗得到個中奇妙之處。因為這竹樓的主人很有脾氣，天還沒亮就開始營業(yè)，且一天僅開放兩個時辰，客人們但凡意志力差些恐怕便很難見識到祂的手藝。
一個從小被關(guān)在深宮里的小公主能見過什么世面呢？程立泱特意選擇這么個地方，就是有意向她彰顯個人不凡的品位和獨特眼光，好將她唬住。
程立泱自下了馬車后嘴邊就一直噙著一抹笑，神色間略顯奇異，瞄向程金喜的眼神跟帶了小鉤子似的，有種極力忍耐卻還是憋不住獻寶沖動的感覺。
這和他往日趾高氣揚的區(qū)別還是挺大的，程金喜自然也有所察覺。
所以她扶著程立泱的胳膊下去以后，立馬四下里張望一番，旋即有些好奇地問道：“這地方有什么特別的嗎？“
程立泱就等著她問這句呢，聽了簡直是心花怒放，眉目一舒展瞬間年輕了十歲，活脫脫變成一個稚氣未脫的小男孩，神采飛揚地沖她招了招手：“來，進去看看就知道了……“
程金喜不置可否，邁步過去當(dāng)先推開門朝里走。
“吡啦，撲棱棱棱棱——“
裂開的門縫后頭隱隱有些奇怪的動靜。盡管她耳尖地聽到了風(fēng)聲不對，但那已經(jīng)晚了。不知從哪里橫空出世的一只飛禽，作大鵬展翅狀迎面襲擊而來，呼扇的翅膀毫不客氣地照著腦殼就來了一悶棍！
程金喜躲閃不及，結(jié)結(jié)實實地挨了這揍，感覺腦瓜子都在嗡嗡的響，完全喪失了反擊的意志。
那只大鳥在偷襲得逞之后，竟然還沒有立刻逃走的打算，而是在竹枝中穿梭盤旋，甚至過分地發(fā)出嘹亮的嘲笑聲……
那一刻，程金喜的腦海中有無數(shù)的念頭轟鳴著撞在一處，她想起了童年時被大鵝支配過的恐懼，想起了春日宴之前的排練，夏夏每天準時抱著一只揮著翅膀的大母雞督促她“聞雞起舞“，只要起不來就絲毫不留情面地扇醒她……
被偷襲者一翅膀喚醒的種種辛酸使得程金喜不由得濕潤了眼眶，從心底深處發(fā)出真心實意的吶喊——這個世界的土著們到底為什么會如此默契的熱愛養(yǎng)鳥？！
“我知道你為何一反常態(tài)、積極主動的邀請我來了，敢情是在這兒等著我呢……“
微風(fēng)拂過，吹走了她發(fā)間搖搖欲墜的一小撮羽毛。程金喜撫著發(fā)紅的臉頰，突兀地笑了一聲。
程立泱徹底的傻了眼……
不是為了甩鍋，但這間竹樓他不是第一次來，以前真的從來沒有過這玩意兒的啊！
那笑聲笑得他心底陣陣發(fā)毛，程立泱忍不住卑微地開口請求：“別這樣，你聽我解釋好不好……“
其實像解釋這種東西，唯一的用處就是分出個氣勢強弱來，通常都是氣勢較弱的那一方才喜歡把這個詞抬出來，好剖明心意、闡明自我，強勢方則不需要向別人證明什么。
所以程金喜憑借多年的心理學(xué)熏陶，下意識地判斷他是做錯事心虛了。否則以他的地位和心高氣傲的性格，有必要為自己沒做過的事放下身段去解釋嗎？
程金喜在心里定了他的罪，但是她也還沒有想好下一步到底該怎么去處理這件事。為此她煩躁地轉(zhuǎn)了個身，眼神往周圍隨意地掃視了一圈……
不遠處站著候命的宮人侍從們紛紛低頭躲避，盡可能的縮小自個兒的存在感，裝出一副眼觀鼻鼻觀心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模樣來……即便如此，但程金喜明白適才發(fā)生的一切肯定全都被祂們看在眼里了。
宮廷如職場，她和程立泱相當(dāng)于兩個互為競爭關(guān)系的部門經(jīng)理。如果今天大家看到A領(lǐng)導(dǎo)受欺負卻不懂得還擊，那么A領(lǐng)導(dǎo)的能力會受到質(zhì)疑、威信力也會隨之下降，下屬會信任一個連自身利益都維護不住的領(lǐng)導(dǎo)嗎？形象遭受影響、個人口碑變壞，一個懦弱的人很難得到尊重，看見軟柿子誰都敢踩上一腳，她還能留剩多少競爭力？
所謂的“破窗效應(yīng)”也是基于同樣的邏輯。很多時候以牙還牙不是因為憤怒，而是做給別人看了以后，可以有效減少潛在危險和麻煩舞到你面前的次數(shù)，一勞永逸。
在場的有那么多雙眼睛都看到了她丟臉的一幕，程金喜可不想咽下這個悶虧，A領(lǐng)導(dǎo)的損失必須得從B領(lǐng)導(dǎo)身上找補回來。
程金喜先來了一招以退為進，放松對方警惕：“來，說說看，你的解釋是什么？我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只要你能夠自圓其說，那我就信你?！?p> 程立泱見她情緒挺平靜，悄悄地松了一口氣。
“妹妹你信我，我是真的不知道那鳥是從哪里來的，我怎么可能會故意害你呢……“
話沒說完，只聽【啪嘰】一聲，那是手掌和臉頰短兵相接在碰撞時所發(fā)出的清脆的響聲。
一時間，連猖狂大叫的偷襲鳥都忘記了撲扇翅膀，差點兒從半空中掉下來，宮人們更是恨不得矮下身子縮到土里去，呼吸聲都屏住了，整個世界陷入一片靜默。
程金喜搶在對方發(fā)作之前，先發(fā)制人，嬌聲喊道：“哥哥，你信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妹妹怎么可能會故意打你呢……“
程立泱側(cè)臉上的紅印要比程金喜臉上的清晰明顯得多，他捂住挨打的地方，久久沒能回過神來。
他的嘴唇無聲地顫動著，可能是想質(zhì)問“你竟然敢對我動手……“，也可能是在問自己“難道尊貴如我有朝一日也會淪落到被一個小妹陀給打了的地步嗎？“。
這種反應(yīng)在程金喜的預(yù)料之內(nèi)。
絕大部分自負的男人，總是盲目信奉什么“一力降十會“、認為男人的體力必定碾壓女人，一旦這個認知被打破，就會情緒崩潰陷入僵死狀態(tài)，俗稱“破防病“。
不偏不倚，程立泱正好是自負過頭的那一類，這就十分湊巧的給了程金喜機會。
“哥哥，我信你，你也要信我，好不好？“
程金喜趁他失神，親親熱熱地挽住他的手臂，不由分說地帶著他往里面走。當(dāng)然，挽住手臂也是為了制住對方，防止他回過神以后搞偷襲。
及至身不由己地在茶館中落了座，程立泱仍保持著恍惚的神態(tài)，足可見程金喜突如其來的那一巴掌對他有多大的沖擊力。
程金喜坐在對面托腮欣賞著他難得一見的窘態(tài)，唇角翹起一個愉悅的弧度。她得承認，這張臉搭配上乖巧的小表情，完全就是一個迷惑人心的小天使嘛，誰能不愛小天使呢？
如果他愿意保持住這種可愛一直安安靜靜待在她身邊就好了，那么程金喜也不會總是與他發(fā)生爭執(zhí)。
室內(nèi)暖熱的空氣起了作用，摻著溫軟的甜香逐漸熏得少年男子的心智和精神緩慢回籠。程立泱開始感到坐立難安，總疑心會被誰瞧見了臉上紅印而遭受恥笑……但其實這一處用竹條編制成的屏風(fēng)分隔成了幾片區(qū)域，相互之間并不容易窺探到，他的擔(dān)心實屬多余。
“我先去整理儀容，你自己坐一會兒吧?！?p> 程立泱終于還是呆不住，扔下妹妹匆匆離開了。
他這一走連空氣都變得自在多了，簇擁在一旁的侍從們原本大氣都不敢出，這會兒總算可以放心的來上幾個深呼吸，不至于把自個兒活活憋死。
程金喜不跟二皇兄客氣，不等他回來，直接把想吃的菜全點了一遍。
那么多菜一個人肯定是吃不完的，所以她一個眼神，瑪瑙和琥珀便很自然地坐到她身邊來……
一起吃，更美味！
“三小姐，這樣不合規(guī)矩?！备诙首由磉叺陌酌嫘?nèi)侍走上前，低聲提醒。
程金喜瞪了他一眼，“她倆是我的人，按照我們家的規(guī)矩來，可不受你們規(guī)矩的束縛！”
“是?！?p> 小內(nèi)侍呆呆地退回原位，不再說什么，但是眼里分明流露出艷羨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