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點四十四分……
“菊花苑”五號樓三門四樓?!八拇箢^牌”小區(qū)里的房子布局大同小異,每個棟眼基本上都是一梯三戶,樓梯間兩側(cè)是兩居室的偏單,中間是個一居室的獨單。王團長所住的這一層,兩側(cè)的入戶門被封了起來,只留下中間的那道出入。
中間這戶獨單使用面積大約在四十平米左右,被王團長充做會客的客廳。廳里面左右兩道墻上,新開了兩道門,分別通向左右兩戶偏單,左側(cè)這戶住人,右側(cè)那邊則被當(dāng)做了庫房使用,當(dāng)年“少澤班”散攤子之后,留下的七零八碎的道具戲服之類的東西全都存在里面。姜不垢搬來之后,那個庫房也開始兼顧老道士的三清道場以及工作室使用。
安遠還留著這的鑰匙,因此也不用敲門,直接開鎖就進。剛打開門,往里一瞄,就有點傻眼。
只見王大團長,上半身敞懷套著件盤扣白棉布褂子,腳底下趿拉著一雙膠底松緊口黑布鞋,正往脖子上套一個白項圈。這些還算正常,但是不是先得穿條褲子啊!就這么著,腆著肚子,光著兩條毛茸茸的大腿,感冒了怎么辦?
現(xiàn)在可還是三月份,這胖子火力是真壯??!
王團長諱幼澤,西域人士。六十年代生人,今年不到五十,出生的時候剛巧華夏第一枚氫彈實驗成功,曾經(jīng)是實驗基地的保衛(wèi)部隊一員的老爹一高興,說道,這孩子生的是個好時候哇,名字就叫核彈吧。
他媽以前是文工團里的歌舞演員,在單位耳濡目染的,多少有點文化,所以一聽這名字就急眼了,哪有這么給孩子起名的?王核彈?這要是衛(wèi)星上天了,是不是得起名叫王人造啊?
于是,就好言勸道,說,他爹啊,你不是就想有點紀(jì)念意義嗎?你想啊,這氫彈是在這個戈壁基地實驗成功的是不是?咱們倆呢,也是在這戈壁基地相識相愛的,就連這孩子也是在這里懷上的。你想,還有什么以這個地名給孩子起名字更有意義呢?
當(dāng)時他爹一拍大腿覺著真是這么個理,可一細琢磨又犯了難,那片戈壁的名字是三個字的,加上姓氏,可就成四個字了,就算派出所給上戶口,喊起來也不好聽啊,跟個小鬼子似的。
他媽腦子活,就又與他爹說,有人告訴過我這地方的古稱,古時候這里叫做幼澤,你聽聽,王幼澤這名字多好!
后來,有一次在外演出時,王團長多喝了幾杯,給大伙顯擺自己的名字的歷史傳承,云山霧罩的一通吹,說得大伙一愣一愣的,后來有個大姐問,幼澤不就是個大戈壁嗎?也就是說,老王其實應(yīng)該叫做王戈壁?
但老王真是白瞎了自己的本命真名,奮斗了這么多年,四處留情,卻一個種也沒留下,實在是應(yīng)了那句話,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再后來,“少澤班”散了伙,嫁人的嫁人,做生意的做生意,安遠和王幼澤都是孤家寡人一個,相互間也是投脾氣,再加上安遠年少時落魄江湖,承蒙王幼澤收留,這也是恩情,于是,安遠就跟著王幼澤在衛(wèi)港定居,做起了婚喪嫁娶的行當(dāng)。
兩人在一個屋檐下相處了兩年有余,直到老團長的表叔姜不垢投奔自己的老侄子,安遠才算放心出來獨居。
……
“團長,您這是?”安遠小聲問道。
老王腦袋大脖子粗,項圈也不是松緊帶做的,這往脖子上套圈的行為,看起來分外兇險。安遠不敢大聲說話,怕把他驚著,一不留神再把自己勒死上了天。按照李白的說法,這種情形就叫做“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嗨,這不是人家主家姑奶奶發(fā)話了嗎?這葬禮得辦成中西合璧的,我這不想轍呢嘛!”老王試了又試,發(fā)現(xiàn)還是套不進去,于是把白項圈放了下來。
“那您這是打算干什么?把自己勒死,殉了?”
“嘿,你小子怎么說話呢?告訴你,好好學(xué)著點,這叫羅馬領(lǐng),洋教神父都得戴這個。”老王晃了晃項圈,扭頭又問老道,“叔啊,還有別的招沒有?您脖子跟侄子的,粗細差著號呢?!?p> 老道捋著胡子,上下打量王團長身上的一身肥膘,搖頭道:“我那教士袍也是可著我的身量做的,估計你也是穿不上,實在不行你就弄塊黑布,在中間戳個窟窿掛身上得了。”
老王有點為難,和老道商量:“叔,這大塊黑布一時半會也不好找???咱家倒是有一塊紅被套,您說我用這個怎么樣?電視里演的那些神父們,我看著,不是也有穿一身紅的嘛。”
老道沉吟片刻,緩緩點頭,說:“嗯,我看行,我聽說這回你們接的這活兒,是個八十來歲的老頭吧?這歲數(shù)算得上喜喪了,穿紅的也挺合適?;仡^我再給你糊一個羅馬領(lǐng),往脖子上一套,齊活?!?p> 安遠在旁邊都聽傻了,這話里面的槽點太多,都不知道從何吐起。
王幼澤以前是出了名的有主意,拔根眼睫毛就能當(dāng)哨兒吹。拿個紅被面楞充樞機主教,確實是他能干出來的缺德事。但老道怎么還有牧師袍呢?總不成是打怪掉的吧?
安遠實在忍不住問兩人:“二位,二位,誰能給我解釋解釋,姜老道長怎么還收藏著教士的衣服?。俊?p> 老道捻須微笑,一臉高深莫測。
老王倒是挺得意,嘚嘚瑟瑟地接口說:“不懂了吧?長能耐去吧,小子。我表叔這叫三教同修,非高人大德不能行也?!?p> “說人話?!?p> “欸?你可別犯渾啊,我警告你……唉,跟你這不學(xué)無術(shù)的東西,還得說白話。
這么說吧,我叔兒這一生過得波瀾壯闊,他老人家先是在道家名門皂閣山,當(dāng)了兩年道士,又帶藝投師,在緬甸禮過佛祖,最后,為了弘揚我華夏文化,還西方一個琉璃凈土,去了那洋教祖庭,在那邊以身飼虎,又入教成了牧師,最后這不歲數(shù)大了,葉落歸根,又溯本歸源回來做了道士。
我問你,知道這叫什么嗎?這叫輪回……”
“欸,大侄子說得還不確切,輪回是佛教那邊的,道教這邊叫做太極……你看,這就是一個圓滿的圓……”老道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兩根瘦胳膊做三百六十度運動。你別說,還特么真圓。
安遠差點沒聽哭了,心里不住地唏噓贊嘆,自己是真不應(yīng)該救他啊,讓人打死多好??!太極是這么解釋的嗎?敢情您那懟人算命法也是圓出來的吧?您這哪能叫圓?。窟@簡直就是個蛋啊。
…………
水藍星東八區(qū)時間,上午十點四十六分……
大洋彼岸,猶他州,沙漠……
“……您是偉大的解讀者,神圣古卷的持有者,您是創(chuàng)世者,是新世界的編織者,您是26號宇宙的主人,您是一,也是萬,您是盤古的后代,是開辟者,您是初始之蛇,也是造物之蛇……”
陰暗空洞的巨大建筑內(nèi),一點點昏黃的燭火搖曳著,抖動的火焰,將一個個身穿白色長袍的身影,投射到了斑駁潮濕的石砌墻壁上,那些陰影扭曲不定,像一條條掙扎著的巨蛇。
喃喃的祈禱聲中,一個主祭模樣的人站在人群的后面,憐憫地看著這些信徒的背影。這時,一道身穿寶藍色晚禮服的模糊身影,突兀地出現(xiàn)在了他的身邊。
“愿初始與造物之蛇眷顧您,冕下。”女人的聲音忽高忽低,并帶著滋滋啦啦的雜音。
“克勞迪婭,我告訴過你,不要輕易使用遠距離傳訊,這會讓你迷失在意識之海里的?!泵嵯驴戳四:挠白右谎?。他有一雙冰藍色的眼睛,這雙眼似乎具有魔力,僅僅是目光的投注,就將模糊的身影穩(wěn)定下來,清晰地顯露出一個身材高挑的女人。
女人有著一雙同樣色澤的眼睛,以及一頭淡金近白的長發(fā),她的面容是私人助理維羅妮卡的樣子,但整體氣質(zhì)卻與“維羅妮卡”截然不同,已由美艷嫵媚變?yōu)榍謇渥择妗?p> “感謝您的恩賜,冕下?!彼龁蜗ス虻?,親吻了一下對方的垂落身側(cè)的手指,然后才站起接著說道,“請原諒我的魯莽,這次的情況非常緊急,我又一直處于調(diào)查局的監(jiān)控之下,連私人電話都不敢隨身攜帶,所以只能采用這種方式?!?p> 冕下抬起頭,露出蒼白而尖刻的下巴,他側(cè)對著“維羅妮卡”,注視著前方,他的正前方隔著一眾信徒,是一個造型詭異的祭臺,祭臺上有一個如同癲癇病發(fā)作一樣的披發(fā)男子。
“NASA通過雙子座天文臺觀測到一顆隕星,在十個小時以內(nèi),將隕落于華夏,”見男子并沒有什么特別的表示,“維羅妮卡”繼續(xù)匯報,“它的形象就和預(yù)言中的一樣……”
“一座高塔,塔頂通天,矗立在人與神的分界點上……神靈悲憫地注視著大地,祂的目光帶著火焰與毀滅,自天外而來……海洋沸騰了,霧氣彌漫在天空之上,等待著化成水滴……”冕下輕聲的念誦著預(yù)言的內(nèi)容,他轉(zhuǎn)過頭,冰藍色的眼睛注視著“維羅妮卡”,“不,克勞迪婭,我親愛的小姑娘,如果神罰一定會降臨的話,它只會出現(xiàn)在這里。在這里,我,我們才是最接近神靈的人?!?p> “可是……冕下,我認(rèn)為華夏也有概率,出現(xiàn)文明拐點的機會……那條巨龍復(fù)蘇得太快了……”“維羅妮卡”小心地反駁著。實際上,她也并不認(rèn)為,文明的拐點會出現(xiàn)在東方,但她卻并不在意夸大其詞。任何一個小小的變故,都可能改變目前穩(wěn)定的局勢。如果,冕下能夠?qū)⑺淖⒁饬Ω嗟姆稚⒌酵饪臻g領(lǐng)域,那在NASA深耕多年的她,也許能在這個過程中,攫取到更多的利益。
冕下伸出手,用蒼白修長的手指挑起了“維羅妮卡”一縷白金色的長發(fā),溫柔和緩地說:“這不是你心里的答案,克勞迪婭,是什么讓你變得如此傲慢?你在褻瀆自己高貴的血脈。”
那一縷長發(fā)在冕下的指端化為虛無,“維羅妮卡”的身體倏然僵直在原地,身體止不住地一陣陣戰(zhàn)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