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生前是個刻薄的老人，常常言語不善，對人又摳門，路則興本以為參加葬禮的人不會有多少，結(jié)果卻相反。

　　他分析原因：可能是為了父親來的，父親是個孝子。

　　人家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可是父親路同卻飽受母親惡語相向的痛苦，尤其是死前的幾天，奶奶的嘴炮變本加厲，大概率是病痛令奶奶意識模糊，分不清親疏遠(yuǎn)近的人，四五十歲的老爺們挨罵還是會像個孩子一樣頂嘴，仿佛期待著自己的母親還是正常人，能聽得懂道理。

　　奶奶的靈柩放在靈棚里三晚，第四天一大早出殯，入土為安。

　　父親和路則興守了三晚上，第四晚他和父親都睡得很熟。

　　他看不清周圍的環(huán)境，四周貌似是歸屬于虛空的存在，只能看到奶奶穿著咽氣時的衣服，是大姑和父親拼了老命給奶奶穿上的，她的表情遠(yuǎn)沒有生前那么無助，皮包骨的骷髏相也不見蹤影，反而顯得些許富態(tài)，臉上掛著喜悅，十分俏皮的對路則興說：“大孫啊，想不想奶奶？”

　　“奶奶，你怎么胖了？”

　　“你們那些貢品，我造了不少，就是你二叔家送的果籃里頭，全是爛蘋果，哼！等著秋收的，我讓他也收爛苞米。”

　　路則興剛開始看到奶奶如此榮光煥發(fā)，還有點(diǎn)不敢相信，記仇的個性顯露出來，才明白這真是奶奶托夢來了。

　　“奶，你托夢，是不是遇見啥事了，是不是缺錢?。俊?p>　　“想你了，還不能來看看你了？你們這幾天給我燒的，夠我花一陣了?！?p>　　“那是不是給你燒的那頭牛不聽話啊，沒給你駝到地方啊？我爸手笨，燒的時候，把腿掰下來了?！?p>　　“哈哈哈！我見到你爸了，你們不是給我燒小汽車了嗎，我騎什么牛！”奶奶的嘴咧的老大，頗有她生前大笑的模樣，生前掉光的牙現(xiàn)在也是齊齊整整。

　　路則興搞不懂了，奶奶生前也從沒說過想他，從來沒有給他打過電話，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打給父親，吐槽些家長里短，現(xiàn)在死后倒說想孫子了，該不會是要帶他一起走吧。

　　奶奶現(xiàn)在看路則興的想法就像是在他腦門上讀一條短信，她原本咧開的大嘴也快速合上，神情凝重起來，仿佛生前的事情在閉嘴的那一刻在她腦海里放映了一遍。

　　她有點(diǎn)帶著哭腔，嘴巴擰巴得像個鳥嘴：“奶不走了。”

　　路則興一時不能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心里尋思著這還能是奶奶說了算的事情嗎？

　　“奶，你好好說話。我知道你舍不得我們，不樂意走，但這也不是開玩笑的事兒啊?！?p>　　“奶奶說的是真的，那邊管事的把我轟回來了，我把錢都給他，他也不要，也不開門放我進(jìn)去。”

　　“那你沒問問是怎么回事呢？”路則興覺得自己有點(diǎn)可笑，自己已經(jīng)完全進(jìn)入了奶奶的情景了，甚至不管這是個夢，他想知道奶奶在夢里到底能搞什么名堂。

　　“我問了，那管事的門都不給我開，光聽著是個老頭的聲兒，說是人滿了，投胎都費(fèi)勁?！?p>　　“啊？”路則興好久沒聽過這個詞了，在奶奶描述的那個世界里好像在某些方面符合中國人對陰間的設(shè)定。

　　“要不你跟奶奶走一趟吧，你爸沒你強(qiáng)，跟他說完他就跑了，奶奶想轉(zhuǎn)世，回去活著天天癌細(xì)胞折騰我，我遭大罪！再說你們都給我埋了，土都鋪得實(shí)實(shí)的。你幫幫奶奶，讓奶奶好好走完這一程?！?p>　　“你找過我爸了？啥時候找的？”

　　路則興的臉像被均勻涂抹了奶油，本就油光滿面的臉蛋被奶奶的話奪去了基本的肉色，他想說明自己的無能為力，緩過神來，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坐在行駛的轎車上了。司機(jī)在右舵開車，這點(diǎn)路則興明白，他們給奶奶燒的轎車，司機(jī)確實(shí)坐在右邊，奶奶坐在自己的左邊，不大的顱骨背面依然梳著她自己十分喜愛的小辮子，她雙手搭在開了一半的窗戶上，眼神迷茫的望著大道之外的陰森樹林。

　　路則興看向自己右側(cè)窗外的風(fēng)景，各種花花綠綠的行李，車子也很多，黃牛馱著行李和閃閃發(fā)光的金元寶，牛童和金童玉女笑嘻嘻的說著話，這條單行大道無疑就是通往地府大門的！

　　似乎傳說中的路途并沒有多遠(yuǎn)，路則興還沒有看夠這些同行的人畜物件就看見了地府的第一座大門，中西合璧的建筑風(fēng)格令路則興大吃一驚，正面門洞的兩側(cè)分別雕刻著冥王哈里斯和閻羅王的神像，門洞頂端是飛檐的結(jié)構(gòu)，承重墻的材質(zhì)令人想起典雅大方的帕特農(nóng)神廟，這座大門沒有設(shè)置路卡，它的作用就像市場門口的牌子一樣，門洞的城樓之上站立著兩名陰兵，他們的形象像極了夜叉，燈籠大的眼睛，巨大的爪子抓著還沒他人高的叉子狀兵器，顯得不搭又滑稽。

　　轎車很快駛過第一座大門，再往前望去，路卻沒有盡頭，天空中卻總有閃爍的星星，路則興想發(fā)問還有多久能到地方，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嗓子眼像是卡了一口十年未吐的粘痰，隨著聲帶的震動，他只能聽到自己的嗓子肌肉與粘痰之間的共振。

　　“呼嚕呼嚕---”

　　奶奶緩慢地轉(zhuǎn)過頭，食指豎直的停在了嘴唇之上，路則興點(diǎn)了下頭，將心中的疑問交給了一望無際的前方。

　　過了大門之后的天色似乎變得更加灰暗，可是卻偶爾能看到閃爍的星星，路則興不想聯(lián)想地府是什么顏色，街道旁的行人并不見少，人行道上似乎還有不少擺著地攤的商販，大道很寬，他們行駛在中間車道，很難看清賣的商品是什么，這是除了天色之外，與門洞前景色最顯著的區(qū)別。他看見這里越發(fā)的祥和熱鬧，給他很平靜很安穩(wěn)的心情，不知不覺他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他是被吵醒的，車窗外的鳴笛聲和人聲鼎沸的聲音一遍遍敲打著自己的耳膜，睜眼前的幾秒他似乎還聽到了自己的呼嚕聲，睜眼后他被眼前的一幕所深深吸引，天空中的紅色與黑色仿佛詮釋著這個世界的罪惡與血腥，第二座大門與第一座相差無幾，唯二的區(qū)別是巨幕般的血紅色城門和橫向綿延到天邊的寬厚城墻，目測比迪拜高的城墻坡度接近75度，城墻頂端看起來平滑無比，如果有人攀爬上去，一定會摔得粉身碎骨，而這兩扇門葉則像是死尸緊閉的雙唇，和黑紅天空上的閃爍星點(diǎn)一樣，對門里的秘密諱莫如深。

　　路則興和奶奶走下車，嗓子眼隨著車門的關(guān)閉聲透亮了很多，他清了清嗓子，停車的位置和鬼群有一小段距離，這停車的位置很有必要。他走向人行道的小商販，看著他們琳瑯滿目的商品，幾乎涵蓋了所有他能想到的東西，往回走幾步還能聞到小吃攤的香味，這哪里是地府！簡直是天堂。

　　他和奶奶循著味道找過去，是一家燒烤攤，剛想要幾串大腰子打打牙祭，便注意到燒烤旁邊的地攤上擺著形態(tài)各異的斧頭。

　　“這用來干嘛？”路則興好奇地問斧頭販。

　　商販頭上的犄角油光锃亮，紫黑色的手臂抬起，指了指大道兩邊無盡的林海。路則興開始并沒有發(fā)現(xiàn)那片森林有什么異樣，只是林木的顏色遠(yuǎn)沒有四五月份的樹木透亮，他向前走著，奶奶從后面拽住他的衣角，示意他別去，他叫奶奶在這等他。

　　人聲嘈雜，但路則興還是聽到了林子里面有奇怪的聲音，他漸漸走向了深處，他聽明白了，這是伐木的聲音！怎么這里會有人伐木呢？

　　里面伐木的人數(shù)不少，有的是和商販一樣的犄角鬼，也有城門樓頂?shù)囊共嫘螒B(tài)，有的是正常的人形，他們有的拿著小斧頭，有的拿著專業(yè)的伐木電鋸，有的將半人高的斧頭墜在地面上，喘著粗氣，好像是在休息。

　　一個拿著小斧頭的孩子注意到了路則興，扔下他的小斧頭，徑直跑到他面前“哥哥，一起伐木吧？”

　　“你們?yōu)槭裁匆ツ?？地府缺木頭嗎？”

　　“不缺啊，但是我們?nèi)?！”小孩的笑帶著股聰明勁兒?p>　　“回答我你們用木頭干嘛啊？”

　　“前提是你得加入我們，我才會告訴你?！?p>　　“好，你說吧?！?p>　　“攻城門?！?p>　　路則興都快忘了來地府的目的，他想起奶奶說的話，地府不讓進(jìn)了，難道他們才要采用這種方式來爭取投胎的機(jī)會嗎？可是城門外什么都不缺，要什么有什么，在路則興看來，如果他死了，他絕對不投胎。

　　路則興想去勸勸奶奶，投胎有什么好的，人間充斥著爾虞我詐，出生就開始競爭，在地府大道清清靜靜的生活，他覺得挺好。

　　可是他剛轉(zhuǎn)身就被孩子叫住了：“答應(yīng)的事，轉(zhuǎn)頭就忘？”

　　路則興發(fā)現(xiàn)孩子的眼睛帶著股幽怨，孩子將不知從哪拿的斧頭扔在路則興腳尖五厘米處，便扭頭去了原先的伐木點(diǎn)。路則興不以為然，令他想不到的是他清楚的知道這只是夢，他應(yīng)該專注于奶奶，于是往伐木點(diǎn)的反方向走去，他很滿意沒有人攔他，走了大概十五分鐘，沒有看到地府大道，只能看到那一側(cè)的千里城墻，他知道從大道走進(jìn)來可能連五分鐘都沒有，更可氣的是他又聽見了伐木的聲音，苦澀的笑閃過他的臉蛋，這該死的地方，來了地府還能碰到鬼打墻！

　　果然還是那波人，他撿起孩子扔給他的斧頭，對著一棵剛好自己能抱住的樹，敷衍的砍去，他感到手被震得顫抖，心里想起了奶奶，眼神瞥到了孩子對自己這一下同情的注視，路則興覺得一定是他搞得鬼。

　　路則興砍了幾下，腦門上就冒起了虛汗，可是那棵樹只留存下幾道劃痕，仿佛是巨石上被劃了一行到此一游，孩子望著路則興，遞給他一顆紅丸，讓他吞了下去：“再試試！”

　　路則興感覺自己胳膊肉眼可見的粗了一圈，他擰了幾下腳跟，狠狠的對著砍痕猛攻，七八下過后，幾抹樹屑下面已經(jīng)能看見樹的年輪邊緣了，他和小孩都面露笑意，不一會他的衣服就被汗水打透了，但是他的力氣絲毫不減，當(dāng)這棵樹發(fā)出嘎吱嘎吱的尾聲時，周邊的伐木前輩都為他鼓掌歡呼。

　　他越砍越有勁，一連砍了七棵等粗的樹，這令他成就感爆棚，小孩建議將倒下的樹都搬到加工地點(diǎn)去，路則興好奇攻城門到底用怎樣的工具，是不是和電影特效一樣，于是他輕松的把這七棵樹扛在肩上，默默的跟在小孩后面。

　　還是往伐木地點(diǎn)反方向走，五分鐘不到，路則興便看到了森林中的一片空地上放置著結(jié)構(gòu)簡單的巨型工具，他徹底丟了方向感的同時，也看不出這個工具和攻城門三字有什么聯(lián)系，映入眼簾的首先是工具的側(cè)面，他看上去是一個巨大的直角三角形，底面還嵌入了古代馬車的輪子，繞到正面看，這儼然就是一個有著一定坡度的長方形，長方形的正中間是一條鏤空的縫隙，仿佛是鑲嵌武器的插銷。路則興看著自己肩膀上的七棵樹，明白了，他將這些樹的枝丫都用斧頭飛快的削了下去，立馬變成七根光溜溜的粗棍，一根根的插在了鏤空的洞中，只是尖端還不夠銳利，路則興自信的說：“我的斧頭功夫已經(jīng)爐火純青了，我直接把木頭削尖了吧！”

　　“等下?！毙『⒌膽B(tài)度忽然變現(xiàn)得像個成人。

　　路則興不知道他在等什么，你們不趕著投胎嗎？

　　兩人的無聊持續(xù)了兩分鐘不到，有一個聲音，沉重地向他們走來，森林大地也隨著這聲音的節(jié)奏產(chǎn)生共鳴，只見林木之間出現(xiàn)了兩只紫色巨腳，這腳有點(diǎn)扁平足，但是腳底的后繭讓它對林地里的荊棘倒刺無動于衷，它停了下來，路則興緩緩的往上看，五個電線桿一般粗的腿血管分明，高高隆起的肚子中間長著漩渦形狀的肚臍眼，它的肩寬得仿佛能停下十輛汽車，但這并不會使它的頭顱顯得嬌小，他的兩根犄角像兩只綿羊角，五官卻像個慈祥的老大爺，路則興仰視的頸椎疲勞，這比他在電影院第一排看電影還要累得多，目測這人有七層樓高。

　　巨人仿佛路則興坐在車?yán)镆粯樱炖镉性挼f不出，喉嚨里發(fā)出呼嚕嚕的聲響，但是他和小孩的交流似乎沒有障礙，小孩仰著頭對它點(diǎn)點(diǎn)頭。紫色巨人伸出那副巨手，上面的紫筋仿佛要爆開一樣，他緩緩的蹲了下來，變魔術(shù)一樣，他的手中多了一個盒子，打開盒子的那一刻，盒子的亮光閃了巨人一下，他的動作緩慢但是有條不紊，他把盒子中金光閃閃的東西，倒在了手里，路則興看清了，那是幾個巨型子彈，巨人的手指并不笨拙，他將子彈殼一個個的擰在了粗棍的前端，小孩興奮的一躍而起，嘴里喊著聽不懂的語言，路則興就默認(rèn)小孩是在慶祝了，巨人的臉皺褶突起，那表情像是欣慰。

　　很明顯攻城器械大功告成了，紫色巨人用他鋼管似的手臂擊打著通往大道之上的樹木障礙，大道距離路則興和小孩貌似不遠(yuǎn)，他們看到巨人走了不超過二十步就返了回來，小孩把伐木點(diǎn)的工人叫了過來，他們和路則興一起上了戰(zhàn)車，巨人像推了一輛超市里的購物車將戰(zhàn)車推上了陰間大道，路則興發(fā)現(xiàn)聚集在城門前的人更多了，回過頭來，巨人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

　　城門外蜂擁的人群源源不斷的擴(kuò)大，攻城門的人成了攻城門的困難，小孩去大道的小攤前買了一個最大分貝的擴(kuò)音器，沖著城門口喊去：“攻城啦！都讓開！”

　　人群中短暫的安靜，隨機(jī)歡呼了起來，這聲音都快把地府的城門震塌了，門口形形色色的人陸續(xù)跑到了大道小販的位置，留出一片空地，讓大門與戰(zhàn)車的位置平行，車上的人一個接著一個的蹦了下來，路則興一眼就瞅見了奶奶，奶奶的眼神帶著期待，又摻著埋怨，路則興臉上掛滿了勢在必得的神氣，那一刻他真覺得他能幫奶奶的大忙。

　　戰(zhàn)車的背面站著兩排伐木工人，路則興自告奮勇的站在了前排正中間的位置，他的背后立著一個與他幾乎等高的夜叉，小孩則跑到戰(zhàn)車側(cè)面擔(dān)起了指揮官的擔(dān)子：“啟動！”

　　兩排精壯的漢子蹬出第一腳，大道上都留下了白色的蹬痕，他們一鼓作氣，在推車的前十步，每個人都出了打透衣服的汗水，隨后戰(zhàn)車輪子似乎適應(yīng)了大道的質(zhì)感，在距離城門不到100米的地方，漢子們都已經(jīng)攆不上戰(zhàn)車的速度了，粗棍頂端的子彈頭在并沒有太陽的地府大道熠熠生輝，戰(zhàn)車在慣性的作用下飛速前進(jìn)，仿佛真的是巨人連發(fā)了七顆巨型子彈，隨著一聲和尚撞鐘的巨響，整潔干凈的大道城門竟升騰起了不知哪里來的灰塵煙霧，城門口兩側(cè)的人們與路則興一行人都在等待煙霧消去，眼快的看客率先喊出了好消息：“門碎了！”

　　奶奶跑過來，抱著路則興狠狠的親了一口，現(xiàn)場安靜的只能聽到奶奶的嘴唇擊打?qū)O子臉頰的聲音，人們似乎都處于同樣一種心情，驚喜而又膽怯，門里的世界城門外的人誰也沒去過，這場景頗像山頂洞人在山洞口一樣，城門里的世界如此靠近，卻沒有一個人敢邁出第一步，路則興想起山頂洞人舉火把探尋山洞的場景，便想去小攤?cè)ベI光源，他剛問了聲有沒有人賣手電筒，便接到了側(cè)方扔過來的紙燈籠。

　　小孩飛快的跑過來，搶走了地上的紅燈籠，笑嘻嘻的說著：“我們進(jìn)去吧!”

　　路則興驚嘆于小孩的鎮(zhèn)定和樂觀，但他猜測小孩是投胎心切，人世間一定有他留戀著的東西，他告訴奶奶在門口和大家等著，他會馬上回來接她。

　　剛進(jìn)到城門里五十米不到，兩人經(jīng)歷了這輩子最黑暗的黑暗，遠(yuǎn)甚于臥室剛熄燈的片刻，電影放映前的巨幕黑屏也不過如此，他們越走越遠(yuǎn)，回頭望望也只能看見洞口的微光，他們唯一的依靠只有這盞發(fā)著紅光的小燈籠，此時的色彩組合與地府天空一模一樣，這種色彩的巧合讓路則興有了些許安慰，堅定地認(rèn)為前方就能看見閻王。小孩的的步伐卻和在城門外一樣，他甚至讓路則興把燈籠舉高點(diǎn)，看看城門洞到底有多高，路則興的臂展也無能為力，城門洞的高度遠(yuǎn)遠(yuǎn)超過他們在城門外的目測，這讓他們都覺得疑惑。

　　前方的路看似遙遙無期，他們走了起碼二十分鐘，甚至都開始擔(dān)心小燈籠電池的續(xù)航能力，這種想法很快被那個熟悉的聲音打破，城門洞的世界自成一體，一絲一毫的聲音都會被放大，這腳步聲讓小孩歡呼雀躍，向著他們前進(jìn)的反方向喊著路則興聽不懂的語言，小孩的回聲還未完全消去，那個巨人的沉重嗓音就給予了回應(yīng)，小孩告訴路則興，他一起來，我們就快多了，很快巨人的眼睛在路則興視野中七層樓的高度散發(fā)著神秘的綠光，并輕松的把兩人放在自己寬厚的肩膀上，小孩說他是來取戰(zhàn)車上的子彈頭的，他還告訴路則興就是巨人指揮他們伐樹的，還幫助自己很快掌握了他們的語言，連吃了漲力氣的藥丸也是他給的，現(xiàn)在他知道我們分不清方向，來幫我們找閻王。

　　果然，快多了，巨人沉重的腳步聲十分鐘后便停在了有火光閃耀的地方，他們在心里想象了無數(shù)次的地府模樣終于近在咫尺，兩個夜叉在火把前面睡得正熟，甚至他們從火把面前經(jīng)過，都沒有察覺，小孩咧開的白牙在火把前閃爍，路則興的興奮快讓他忘了這是個夢。

　　“進(jìn)來吧！”這厚重的聲音仿佛是從地心發(fā)出的。

　　連巨人都變得躡手躡腳的，他緩緩的蹲了下來，把兩人放在地上，小孩卻依然蹦蹦跳跳的，仿佛他的下輩子就是嬉戲人間的紈绔子弟，這讓路則興覺得很幼稚，人的下輩子也不會知道這輩子為此做出的努力，他覺得小孩就像是為一個陌生人而高興。

　　他們越往里走，紅光越強(qiáng)，路則興覺得自己戴上了3D眼睛，四周貌似并沒有看到什么座椅陳設(shè)，空見一人，兩米左右的身高，他的玄衣貌似是從秦王嬴政身上扒下來的，袖口與領(lǐng)口鑲著金邊，魁梧的身材彰顯著不俗的氣質(zhì)，綰髻束發(fā)，神采奕奕，走的更近些，他們不得不承認(rèn)，此人的五官也頗具英氣，劍眉星目，高鼻薄唇，他的皮膚在紅光下挑不出一絲毛病。

　　“我知道你們?yōu)楹味鴣?，封住的城門就是我為你們量身定做的，我就是你們口中的閻王?！?p>　　路則興和小孩面面相覷，這明顯和他們的想象極為不符，但是他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地球的人口指數(shù)級爆炸，遠(yuǎn)不像以前我做伏羲時，世界人口還沒過億，有些新生兒剛剛是第一世，人口投胎只是陰陽轉(zhuǎn)換的一般步驟，加之生產(chǎn)力水平低下，死后的人來到這里也并不想轉(zhuǎn)世再受人間之苦，我這里不養(yǎng)閑人，要么魂飛魄散，要么在這工作，要么投胎。”

　　“你做過伏羲是什么意思？”

　　“我就是伏羲，我轉(zhuǎn)世到人間，幫助人類不斷進(jìn)步發(fā)展，我這種人，你們管我叫神。實(shí)際我就是來啟發(fā)民智的?！?p>　　“你還做過誰？”

　　“影響世界歷史進(jìn)程的事件，只要時間距離隔得足夠遠(yuǎn)，我都會去玩一玩?！?p>　　“可是歷史也依然存在很多悲劇?！?p>　　“你們眼中的神是萬能的，可我不是，我也無法完全預(yù)見并改變歷史的走向，況且在我看來，人類投胎轉(zhuǎn)世所洗滌的靈魂仍然存在偉大的精神和驚人的智慧，我便不再參與了?！?p>　　“那你為什么說攻城門是為我們量身定做的，為什么選我們？”

　　“并不是選你們，此時此刻我也在面對城門外的不同人，以你們理解不了的形式?！?p>　　“你會分身術(shù)？”

　　“你們的文明還不能理解這種維度的存在方式。”

　　“我要投胎！”小孩跳著說。

　　“投胎很簡單，只要你看看你的前幾世就好，之后抓鬮投胎?！?p>　　“可以選擇自己投胎的家庭和地區(qū)嗎？”路則興問完，就意識到這個問題很愚蠢。

　　“這當(dāng)然要取決于你的運(yùn)氣，現(xiàn)在只有非洲出生率還正常，其他地區(qū)的出生率不斷降低，老齡化嚴(yán)重，反而令地府人口擁堵。對了你奶奶運(yùn)氣不錯，她抓鬮回了中國，一家中產(chǎn)階級家庭?！?p>　　“我奶奶什么時候進(jìn)來了？我叫她在門外等我的?！?p>　　“我說了，我現(xiàn)在不止面對著你們兩個。你奶奶轉(zhuǎn)世已經(jīng)是過去式了?！?p>　　“既然轉(zhuǎn)世這么簡單，你為什么還要封鎖城門？”

　　“我封鎖城門的主要原因是限制人流量?！?p>　　“這么說，即使我不來，我奶奶也會順利投胎？”路則興顯示出失望的表情，他以為自己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

　　“你不來的話，我也不會主動開城門。我希望人流量的周轉(zhuǎn)越慢越好?！?p>　　路則興笑了一下。

　　“那萬一我們一直沒有攻開城門，人間的新生兒沒有人投胎怎么辦啊？”

　　小孩的極限思考令路則興汗顏，自己只顧著貪功。

　　“那些當(dāng)然就是嶄新的靈魂了，就是第一世?！遍愅醯难凵窦怃J了一秒，自信的捋了捋自己的八字胡末端。

　　“也就是說，如果一直沒有人攻破城門，這個城門外的靈魂就會越來越多，那會怎么樣呢？我簡直不敢想象！”小孩的眼神第一次出現(xiàn)不鎮(zhèn)定的晃動。

　　“所以說，這就是我不再參與人間事情的原因，變革的力量一直存在于人群的靈魂中。至于如果城門一直不開，這也不是我能預(yù)測的事情，就像人間的種種問題，以后如何發(fā)展，也遠(yuǎn)非你我妄議之事?！遍愅醯难凵駴_著三人的方向閃爍了一下，看出了小孩和路則興的擔(dān)心：“現(xiàn)在人間整體上呈負(fù)增長趨勢，即使是不斷有嶄新的靈魂死后來到城門外，你們所擔(dān)心的事情也可能會很久才會發(fā)生，并不是你們這一代人所思考的事情，別杞人憂天了?！?p>　　小孩和路則興面面相覷，又幾乎同時的皺起了眉頭。

　　“我想我們真正后怕的是您身為閻王，竟絲毫不分析預(yù)測有可能發(fā)生的情況，進(jìn)而為避免情況變壞而做出準(zhǔn)備。”

　　閻王的笑聲傳得很遠(yuǎn)，嘴角殘留的微笑透著不可名狀的精明。

　　“你們這么悲觀的小孩我還是第一次見，告訴你們也無妨。看看你們身邊的巨人吧。你們憂心的人口過載問題，他都經(jīng)歷過，他們的民族毀滅于地球出現(xiàn)生命之前，那時候地府是為了他們死去的靈魂準(zhǔn)備的，后來他們在遙遠(yuǎn)的星系一家獨(dú)大，星球中也沒有國家的概念，人口增加到星球和地府運(yùn)轉(zhuǎn)困難的程度，后來他們中的大部分，選擇了歸塵，那種場景可比旅鼠跳海壯觀多了?！?p>　　“那么你所汲取的到經(jīng)驗是讓我們自殺？徹底魂飛魄散？”路則興對著閻王聲音變大。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人家整個星球的大部分人都沒了，難道地球人就比他們高貴？”閻王此時近乎沒有了人形，玄衣和臉蛋周圍像是被電水壺?zé)_的水蒸氣。

　　“哥哥，閻王說的是事實(shí)，巨人曾經(jīng)告訴過我他們星球的歷史，我見到閻王，以為閻王過了這么久，會為我們想出更好的辦法。”小孩的聲音擲地有聲。

　　“你為什么會覺得我會為你們做更先進(jìn)的打算？”

　　“因為你和我們更像，和巨人長相相差太大！中國有句古話，非我族類，其心必異?！?p>　　閻王的笑聲再次出現(xiàn)：“這只是我為了見你們而樹立的文化形象，而40多億年前，我是這樣的！”說完，閻王身邊的水蒸氣將他拉扯成八層樓那么高，隨后這密閉的空間矗立著兩個紫色的巨人。路則興想，40億年前，地府大門的雕刻也一定不是閻羅王和哈里斯。

　　他又解釋了一句：“我說了，你們理解不了這種文明，你們的猜測根本沉溺于自己的臆斷。”

　　“算了，我投胎吧?！毙『⒚菜品磻?yīng)過來自己想多了，可投胎此時在路則興看來是種懦弱的妥協(xié)。閻王很快恢復(fù)到了原先的人形，招呼小孩到他身邊后馬上把手伸進(jìn)了自己寬大的袖口里，兩人距離不超過二十厘米，閻王和小孩都緊閉著眼睛，眉心都透著股破釜沉舟的氣息，路則興想，也許這就是回憶前世的神情吧，這種景象并沒有持續(xù)太久，小孩再次面對路則興的時候，眼神遠(yuǎn)沒有之前的靈氣，充斥著倦怠和喪氣，路則興本來是想祝賀小孩的，可是面對這種表情他無法表達(dá)出言語，幸好閻王發(fā)話了，令人吃驚的是竟然還帶著些許人情味：“只有幾世的人是最難投胎的，挺過去就好了，挺不過去.....再堅持堅持吧”

　　小孩的沉默很短暫，這答案并不是大家想聽到的，路則興遠(yuǎn)遠(yuǎn)無法想象回憶前世后，一個樂觀積極的靈魂竟然會做出這種選擇，到底前幾世經(jīng)歷了什么，誰也無法得知，路則興很幸運(yùn)，還沒有死亡，就看到了靈魂歸塵，這景象很像閻王變成巨人前的霧氣環(huán)繞，小孩的霧氣貌似很少，不一會兒他的身體散成了無數(shù)個分子，無數(shù)個原子，最后凝聚成了密閉空間天花板上的一顆星，這顆星只閃爍了三次，便永遠(yuǎn)融入到這無法形容的黑暗中，這種星點(diǎn)感令路則興想起了地府大道的天空，原來一個靈魂的逝去比一個人死去要輕松多了。

　　閻王深呼吸了一下，調(diào)整了表情，云淡風(fēng)輕的說到：“肉體和靈魂的逝去，都是符合自然規(guī)律的，老莊的哲學(xué)更加接近萬物的本質(zhì)。挺過前幾世的人都是值得敬仰的靈魂，過了十萬世之后，靈魂的記憶之門只要死亡后就會自動開啟，瞬間獲取十萬世的記憶是會讓靈魂產(chǎn)生以為自己是神的錯覺，他們再也不需要我來幫助他們走轉(zhuǎn)世之前的流程，只不過要進(jìn)到這個地府里來，這是我最后可以發(fā)揮余熱的地方！他們擺脫了肉體的束縛，真正達(dá)到了靈魂的獨(dú)立，你看你身邊的巨人來自遠(yuǎn)古星球，他是為數(shù)不多的歷經(jīng)巨星和地球生命的靈魂，幾十萬世以來，他一直不變的都是個大孝子。”

　　“既然還是孝子，在我看他還沒有做到靈魂的獨(dú)立，真正的獨(dú)立應(yīng)該不受任何情感的束縛，就像您一樣?！?p>　　巨人的嗓子咕嚕起來，而閻王的笑聲很空曠很高遠(yuǎn)很滿意：“這次為了攻破城門，他還取回了他們巨星的遠(yuǎn)古遺產(chǎn)！”

　　路則興好奇心上來了：“是那七顆子彈頭嗎？”

　　“嗯，環(huán)繞巨星的七顆太陽在四十億年前一一墜落，最后竟形成了這種形狀的金屬型硬物，我當(dāng)年想去尋找，無奈那時候公務(wù)繁忙，這次竟然成為攻破城門的決定性物件，世間之事，無常勢，無常形也！”

　　路則興沉浸在這遙遠(yuǎn)時空的想象中，心里想著自己也該夢醒了，閻王也讀到了這條心思。

　　他像是做了個好夢，這次蘇醒是路則興好幾年沒有過的體驗，沒有一絲一毫的疲憊，睜眼便是窗外溫暖的陽光，畢業(yè)以來，自己一門心思的撲到工作上，時常無視生物鐘的提醒，與親人交談甚少，這次蘇醒似乎把身體重新充足了電量，自己也想再次感受親情的溫暖。

　　他笑嘻嘻的跳下炕，走出自己昨晚睡覺的西屋，就看到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娜藬D在東屋，這房間靜的只能聽到女人的抽泣聲，他以為是大姑還在哭奶奶，擠了進(jìn)去想去安慰，卻在人群之中率先看到父親的鞋子，很明顯他是躺著的，也看到了旁邊哭泣的母親，母親看到路則興，哭得更兇了。

　　他很不想明白這是咋回事，嘴里不知不覺地嘀咕起來：“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地不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