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過往
光陰含笑,歲月凝香。
那些光斑浮影從人逐漸加深的眼紋里穿過,走進(jìn)別煙堂,點(diǎn)在了那一根伴著煙霧裊裊的香燭上。黝黑的瞳孔里燃起紅光一豆,伴隨那人一下一下的叩拜,逐漸隱匿,只留下暗香浮動(dòng)。
“我只請求。”
她說。
“只請求?!?p> 她虔誠地說。
然后才轉(zhuǎn)過頭來,左邊早已深陷的眼窩匿在暗處,只用右邊光亮的地方對著人。
元老夫人看著自己不經(jīng)意中長大的孫子,眼里含了花開似的靜默。
“你從小就頑皮,”她說,“既怕你父親,又怕我。園子里和攬?jiān)聵鞘悄愠Hヴ[騰的地兒,今日又怎么得了空來我這閑逛?”
元松面色訕訕,沒想到這位年邁的祖母別了塵世,竟還對他了如指掌。當(dāng)下心中一緊,肚子里憋足的話這下也問不出了,吞吞吐吐的漲紅了臉。
“祖...祖母?!?p> “嗯?!?p> 老夫人別過頭,閉著眼輕敲木魚,沒有再看他的窘態(tài)。
元松這才暗暗吐了口氣。他有些斟酌地看向自己衣襟上的暗紋,半響,才抬起頭認(rèn)真地問道:“祖母,我想知道這世上究竟有沒有妖怪?!?p> 敲木魚的手一頓。
外頭的蟲鳴像鍋中油似的沸騰了一會(huì),才平靜下來。竹影被拉的極長。
老夫人睜開眼,目光依舊平和,卻不是望向他。
“誰同你說的。”她問。
“不是誰,就是前些日子咱們府里進(jìn)了賊,聽下人說好像是妖怪......所以一時(shí)間有些好奇?!?p> 元松重新低下頭,死死的盯住那一道精致的暗紋,好像想把它盯出個(gè)洞似的,手指頭都捏的發(fā)白。
老夫人嘆了口氣。
她收起木魚,面向著他重新問道:“那下人是不是還同你說了、祖母的眼睛是妖怪抓瞎的?”
元松渾身一僵。
而那道略微沙啞的聲音還在繼續(xù),像古琴,像斷骨,被風(fēng)敲擊出磕磕絆絆的雜音:
“不錯(cuò),這世上是有妖的。有吃人的妖,也有不吃人的妖,千奇百怪。但唯獨(dú)——”那聲音陡然低了下去,“但唯獨(dú)沒有救人的妖?!?p> 她緊緊地盯住面前的少年,一字一句道:“阿松,你聽好了,這一輩子,不要和任何一只妖怪有來往??床灰姡牪灰?,不要有任何掛鉤。避的遠(yuǎn)遠(yuǎn)的,也躲的遠(yuǎn)遠(yuǎn)的,全當(dāng)你不知曉。”
那“不知曉”三個(gè)字像呢喃,噙在嘴邊轉(zhuǎn)了半圈,也只有風(fēng)聽的見。
元松垂下眼,目光移向她腿邊的木魚,不出聲。
兩人一時(shí)之間誰也沒講話,只是靜靜的坐在軟墊上。
傾聽蟲鳴。
*
佛曰:一念離真,皆為妄想。
扎著兩個(gè)圓髻的李佑怡的睜開一對活潑的黑眼,目光清亮。
她圓圓白白的臉就像一盤盛開的金葵花,上面帶著未曾脫離的稚趣和童真,笑臉盈盈的。那道清澈如泉的目光隨即移到自己面前的雪梅上,移到自己帶著兔子毛絨的披風(fēng)中。
“晚晚——”
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大哥走過來,把她舉起來抱在懷里,細(xì)數(shù)枝干上掛著浮雪的紅梅。
一朵,兩朵......有很晶瑩紅潤的顏色在里面劃過,襯得她黑白分明的大眼更黑更白,幾片花瓣溫柔的從中飄過,嵌在其中。
一朵,兩朵。她細(xì)數(shù)。
鳳眸上的睫毛輕顫,黑眼珠黑圓瑩潤。稍一眨,除了顫顫巍巍落下的白雪,還有些許迷惘從里頭飛墜。
國公府里生的這位千金,生的很晚。
國公夫人生她時(shí)疼了三天,用盡了力氣、去了接近半條命,才把她生下來。加之她從小身子骨弱,也就最為憐惜。全家上下將其捧若珍寶,愛如翡玉,把那花瓣和浮雪捏作的人兒寵的無邊無際。
她上有兩個(gè)哥哥,是長女。后來兩個(gè)哥哥死了,有了弟弟,又成了長姐。
屋檐上的雪淅淅瀝瀝的落,鋪滿了石階上的細(xì)紋。
轉(zhuǎn)而被一只艷紅的繡花鞋踏去。
出嫁那天,父母攙扶著,全城的人都在慶賀。那些聽著街坊鄰居不厭其煩地談?wù)撝鴩@位傾國傾城的千金的半大少年,饒是早已做好了心里準(zhǔn)備,在暗紅的車簾掀起的那一剎那,還是為新娘驚人的美艷屏住了呼吸。
傾國傾城貌,驚為天下人。
云國兵力強(qiáng)盛、國富民強(qiáng),風(fēng)俗也奇異。新娘出嫁時(shí)不蓋蓋頭,乘轎離開家時(shí)還能掀起車簾向行人扔出早已備好的一朵朵紅花,里面包了銀兩,寓意吉祥。
可人人都忘了接花討賞。
只呆呆地看著那皓腕如雪,纖手里捏住的紅花襯得肌膚尤為明艷。楚楚動(dòng)人。再看那佳人笑若春桃,云堆翠髻,鳳眼半彎藏琥珀,朱唇一顆點(diǎn)櫻桃。還以為見了天上攬?jiān)碌南勺由衩?。匆匆一望,便是定格在記憶深處里的驚鴻一瞥。
人們說,元家那窮小子真有福氣,娶了這樣一位謫仙的仙女。
唯有那仙女的弟弟眼中含了水光,轉(zhuǎn)過身哭著沉默不語。
災(zāi)那一瞬。
香燭上的香霧從雪梅上飄到廂房里。比花還濃艷。從床邊跌跌撞撞撲到地上的李佑怡淚眼朦朧,花顏上是龍眼大的血窟窿和朦朧的淚水。
血和淚如雨落下,勾勒出臉上一刀接著一刻的風(fēng)霜和細(xì)紋。
待她再次抬起黝黑的深瞳,望向那負(fù)手站立的人,再一眨,煙霧裊裊下少年詫異的臉就露了出來。
“祖母?!?p> “您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