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舊夜殘夢
成為灰狼的將軍,興許呼漢爾是贏得最不光彩的。要說不光彩也不恰當,畢竟將軍狼王,皆是圖騰牽線木偶。
五年前的一場懲戒,在老將軍多羅的指揮下,灰狼們踏平了整個村落,代價便是老將軍犧牲以及無數(shù)灰狼們步入沐風禮中。也正是灰狼數(shù)量銳減,呼漢爾才能當上這個所謂的將軍罷了。
狼將軍的人選,正如狼王一樣,也是圖騰的意志。所以呼漢爾十分恪守圖騰意志,這是感激,也是盡忠,更是保守。圖騰如是說,圖騰如是說,呼漢爾的思想早已被圖騰緊握股掌之中。他沒有自己的想法,他那日益膨脹的野心,不如說是圖騰一點一點喂給它的。
五年前那場懲戒的前夜,呼漢爾從夢中驚醒,只因在夢中圖騰將它引至其面前,給了他一個改變命運的機會。
“你想化作人嗎?”圖騰的聲音從四面八方穿透呼漢爾的靈魂。
“人,就是你撕咬過的,長著兩條腿直立行走在地面的人?!?p> “我不想。”呼漢爾心想他作為狼,比人類團結(jié),比人類強大,比人類堅強,為何要自愿倒退?
“成為人,也可以幫助灰狼?!眻D騰循循善誘。
“如何?”呼漢爾上鉤了。
“據(jù)我所知,你不是第一匹成為狼的人。決定讓哪匹狼成為人,是我的選擇。而我的選擇,是出于對灰狼未來的考慮?!?p> “在這之前,都有誰?”呼漢爾追問。
“無可奉告?!?p> “那我要是成為人后,該怎么聯(lián)系他?”呼漢爾緊追不舍。
“成為人后,你們不必再像狼一樣團結(jié)?!?p> “等等,狼能變成人?”呼漢爾猛然意識到這個漏洞,在他看來,這簡直不可思議。
“這個世界還有許多你不知道的,比如我是誰?你是誰?你來自哪?所以,既然發(fā)生,不證自明?!?p> “我要怎么做?”呼漢爾其實一直都想擺脫身上的厚重毛皮,他不喜歡殺戮,即使是名正言順的懲戒??墒撬皇莻€生下來就被狼群們裹挾著,順隨著圖騰的意志奔走于這個世界中。
有趣的是,他將又一次聽從圖騰意志。更有趣的是,在今夜之后,這種言聽計從愈演愈烈。
呼漢爾自始至終都沒跳出這個怪圈。
“你先當上狼將軍再說吧?!?p> “怎么當?”呼漢爾幾乎放棄最基本的思考能力,全知全能的圖騰讓他變得只知道索取。
可這次圖騰并沒有留下答案,而是將整夜繁星供夢中晃神的呼漢爾暢游。
今夜過后,又有多少狼兒活下來?我若是沖在前頭,迎接我的只有獵人們的箭!當上狼將軍,必須先在這場懲戒中存活下來!
但我只是個小狼衛(wèi)啊,我注定是要沖在前頭的。
藏起來,找個不會被發(fā)現(xiàn)的地方藏起來!
呼漢爾絞盡腦汁想出了這樣一個歪主意。但脫逃在老將軍多羅眼里是丑陋的行為,這么做意味著在其他狼衛(wèi)們面前抬不起頭來,甚至在狼群中都將沒有他的立足之地。如此,就算活下來了,又談何成為狼將軍!
成為狼將軍,還有一個前提。那便是將軍這個位置是空缺的??衫蠈④姸嗔_老當益壯,盼著他自己老到醒不過來似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了。這對呼漢爾來說又是一個難題。
他一個小狼衛(wèi),怎么可能接近多羅將軍!
我該怎么做?呼漢爾愈發(fā)恍惚,圖騰似乎給他出了一道無法解決的難題。
……
那天夜里,狼將軍呼漢爾怎么也想不到五年后這種恍惚感再度降臨它的身上。
“先當上狼王再說吧?!?p> 圖騰在呼漢爾當上狼將軍后再度引喚他,并留下了這道難題。磨礪數(shù)年后,如此良機至,他本以為能順理成章坐上狼王寶座,可沒想圖騰又在給他設置阻礙,竟讓形客成為新的狼王!
圖騰,你欲讓我成為人,卻為何又設重重阻礙于我?這般戲弄我,何時是頭?
若是就這么遵從圖騰意志讓察可朵成為新狼王,我可能這輩子都無法成為人了。
察可朵作為形客,還是沒能看出呼漢爾覬覦的并非狼王之位,而是成人之機會。呼漢爾的野心,自始便是脫離灰狼群。
呼漢爾帶著滿腔不甘與怒火緩步向山腰上的偵查哨崗移去。而他所期盼的婉轉(zhuǎn)鳥鳴,正悠然響起。
呼漢爾停下腳步,循著鳥鳴,遁入山林去。
……
察可朵仍靜坐在圖騰下,她的兒子阿米善臥在懷中,蜷縮著身體,旁邊躺著已逝的狼王。
她看著呼漢爾將軍離去的背影,像極了五年前的那一夜。
五年前的那一夜,是阿米善來到這個世界的夜晚。
神游天外的呼漢爾此時被狼王喚回駐扎營地,他沒有想到自己的第一個難題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解決掉了。
莫非是圖騰在作祟?呼漢爾心中一絲竊喜,這意味著多羅將軍也很有可能在圖騰的“安排”之下,命喪黃泉。
不過這也可能全是呼漢爾的自我臆斷。說不定,我只是糊涂地做了個夢罷了,夢醒我還是個任憑差遣的小狼衛(wèi)罷了。呼漢爾還記得兒時媽媽領著他一起去喝山間清泉,那時口中山泉的甘甜,他到現(xiàn)在砸砸嘴都還記得??伤僖矊げ坏侥峭羧?,那是他還能夠享受片刻自由無憂的時候了。成年后,呼漢爾成為狼衛(wèi)的一員,這是每一只成年公狼必經(jīng)的階段。無休止的訓練、日復一日的巡邏、各地的輾轉(zhuǎn)奔波,他已經(jīng)停不下來了。落日夕陽、綠林深山、遼闊草原,雖然時刻在他眼中出現(xiàn),但他無法為此駐足,只能全神貫注于一絲異動。而這么做,都是圖騰的意志,他所謂的使命,和媽媽的期待。
“小呼漢爾喲,你長大了一定要保護我們灰狼族呀?!?p> “嗯!媽媽!長大了我要當狼將軍!不!是狼王!”
就算是我的白日夢,我也要搏一搏。自己的兒子能夠守護灰狼族,是母親的夙愿!但是就算當上狼將軍,成為灰狼王,我仍擺不脫那圖騰的籠子。訓練、巡邏、奔波,它們?nèi)詴p著我不放。只有成為人,才能不再聽圖騰的命令!
“你來啦,呼漢爾?!?p> 是多羅將軍的聲音!
呼漢爾愣住了。他只顧自己思來想去,沒想到已經(jīng)從前哨趕回了營地,還一時忽略了多羅將軍是形客察可朵父親這個事實。而父親在女兒將要分娩的時刻守在她旁邊,是再自然不過的了。這讓剛剛還在心里盼著多羅喪命的呼漢爾,不禁有些心虛緊張,他哆嗦道:“將,將軍?!?p> “你可要保護好我女兒的安全哦,那群獵人們要是搞偷襲,可千萬別讓他們的箭射到我的寶貝孫子身上!”多羅將軍囑托:“你也清楚再過兩個小時,所有狼衛(wèi)們將出動執(zhí)行懲戒,包括狼王和我。你作為留在營地的狼衛(wèi),一定一定要保護好小狼崽和我的女兒!”
“不是營地本來就有狼衛(wèi)守衛(wèi)嗎?”呼漢爾不明白,營地中還有不少無法戰(zhàn)斗的老狼和哺乳孩子母狼,本來就有狼衛(wèi)留守。
“圖騰剛剛召喚了我?!倍亲庸牡孟駢K圓石在里面的形客強忍著痛苦張開嘴巴:“你,呼漢爾,必須守護我?!?p> “圖騰如是說?”
“圖騰如是說?!?p> 呼漢爾不再多問,朝著將軍俯首:“將軍放心,我一定保護好形客!”又抬頭緊盯著多羅將軍,堅毅的眼神像是在說著:
“圖騰,再多助我一些吧!”
……
那晚最令察可朵費解的,便是為何圖騰點名要呼漢爾守在她身邊。雖然說呼漢爾確實驍勇善戰(zhàn),是多羅將軍手下的得力干將。但這樣的狼衛(wèi)不更應該去懲戒嗎?她最終找到了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她腹中的孩子可能比這場懲戒更重要。而那一晚之后發(fā)生的一切,也都應證了圖騰這么做的決定是正確的。
那一夜,察可朵聽見了鳥兒的叫聲。
“咕——嗚——,咕——嗚——”
呼漢爾穿梭于碎巖灌叢,在這過程中鳥叫聲一直未停下來,仿佛在為他指引方位。呼漢爾也確定他正在不斷接近聲源。如此熟悉的聲音,簡直和五年前一模一樣。他已經(jīng)迫不及待見到那位故人了,對于呼漢爾來說,飛去鳥就是他的救命稻草。
而此時此刻對這“咕嗚咕嗚”的鳥叫聲十分熟悉的,除了形客和狼將軍,還有今夜所有出動的獵人們。不過令他們奇怪的是,這鳥叫聲釋放的信號竟是“進攻”。西銘發(fā)明的鳥哨,模仿的是紅嘴鵲的叫聲,這種鳥兒在北境十分常見。之所以選擇紅嘴鵲的叫聲,一是它的叫聲兼具穿透力強和辨識度高的特性,方便獵人們準確捕獲所釋放的信號。二就是紅嘴鵲的嘴上功夫是出了名的好,婉轉(zhuǎn)多變的叫聲讓西銘可以賦予各式叫聲以不同含義。比如“咕嗚”就是“進攻”,“啾喳”就是“撤退”,“呼呼”就是“待命”。順便一提,由于名字里帶個“紅”,紅嘴鵲也多出現(xiàn)在貴族府邸之中,是樣很受公子小姐喜愛的玩物。
聽聞這鳥叫,胡莫驚呼:“兄弟們!我估計是馬里那邊出岔子了!”
半個多鐘頭前,西銘離開陣地,說是如此大的陣仗不通知會長恐有不妥,要回去告訴會長一聲。獵人們心想也確實,拿了這么多庫存火箭,會長還窩在床上打呼嚕,怎么也說不過去。胡莫倒覺得他是害怕了想臨陣脫逃,不過也沒有在這時候難為他,萬一這家伙真是去向會長說明情況呢?胡莫也只好半開玩笑半當真地說西銘你這小子借口找的真是好,又不用冒風險還能邀個功。心底卻對自己的榆木腦袋痛罵,懊惱怎么自己想不出這餿主意出來。
山那邊,馬里和云眼看就要準備進洞了,這聲聲鳥叫硬是把他們的雙腳給死死釘住了。馬里聽到“進攻”訊號后,先是將云攔住,又摸出鳥哨準備詢問情況。云見狀一把將鳥哨拍掉,小聲驚呼:“你瘋了,離狼洞這么近,就算再逼真,他們也會循著聲音找過來的!”
“這鳥叫是在說進攻,我不清楚為什么要進攻?!瘪R里只好作罷,向云解釋:“如果他們進攻,肯定會把狼逼回洞里?!?p> “你再仔細聽,這聲音不是洞前傳來的?!痹泣c醒馬里。
“有人在林子里?”馬里大悟,可又迅速疑惑道:“誰來幫我們了?”
“幫不幫忙倒不一定,但我們身后的林子里絕對有你們獵人?!痹朴蟹N預感是西銘:“我想去循著聲找找看?!?p> “可我們還沒有——”
“你進去摸狼崽,我去去就回,我們還是在這里碰頭?!痹拼蜃●R里說的話:“我不可能陪你進洞,一個人目標就夠大了,更何況兩個人?!彼龥]留給馬里反駁的機會,扭頭便扎到叢林中去,不見蹤影。
西銘,會是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