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沉,室外的光線慢慢暗淡下來。
寂靜的 3號咨詢室內(nèi),暖暖的燈光下,氤氳著白蘭香氣。
余志反反復(fù)復(fù)地進入夢境。
夢里,余志竟然回到三十多年前,兒時生活的小鎮(zhèn)。那是惠州鄉(xiāng)下的人口疏疏落落的客家人聚居的小鎮(zhèn)。
春末夏初的午后,院墻外傳來一陣陣怪異的貓叫聲。
小余志故作鎮(zhèn)定,他知道那是和鄰家小伙伴們早就約定好的暗號。
他們會佯裝成貓叫,那是喚他一起去湖邊野泳的信號。
屋外,烈日灼心。
小余志機敏一瞥,父母午飯后,已經(jīng)將堂屋的門栓死死扣上。
再看看父母悠悠然地都呆在家,溜出去撒野的機會渺茫,看來只能控制住自己,勉強忍住了外面世界誘惑。
可是不肯就范的弟弟,他還不滿五歲,自然不愿乖乖呆著。
他還在對著余志擠眉弄眼,暗示哥哥趕快想辦法穩(wěn)住父母,趁他們熟睡就可以溜出去田野溪間嬉戲、打鬧。
余志舌尖顫顫,微笑不語。
弟弟眼見無果,也是無趣,索性假裝聽不見外面的喵聲,便扭頭去和姆姆(客家話,媽媽)撒嬌。
時至芒種,正是魯班湖開閘引渠放水插秧,灌溉良田的時節(jié)。
奈何此時水渠的陣仗那是水深湍急,大人們這時候都會極為警惕地看顧自家孩子,就怕孩子玩性大了,一不小心就……
水流湍急,如果發(fā)生險情,就算看得到也難以及時營救,這樣就會帶來家庭厄運。
小余志的父母也是不能例外。
迫于父母的威勢,和小余志一般大小的孩子最近都會乖乖圈在家里。
春末夏初的農(nóng)耕忙碌時節(jié),鄉(xiāng)下的孩子比城市的孩子會多了“農(nóng)忙假”,意在寓教于行,讓孩子和父母一起學習部分農(nóng)業(yè)耕作知識。
余家是鎮(zhèn)上的非農(nóng)戶籍,但是并不妨礙余志享受“農(nóng)忙假”。
這時段,他和弟弟的樂趣在于可以偷偷地拎著竹籬,哼著不成調(diào)調(diào)的客家山歌民謠,嬉鬧著跑去水清清的溪流暗渠中抓蝦摸魚。
當然這一切是不被父母允許的??墒歉改钙S诒济B(yǎng)活一家大小,總有疲憊疏忽大意的時刻。
正午的日頭毒著呢,大多數(shù)時候和今天一樣,他們只能乖乖在家,臥在竹席榻上午眠。
母親見兩個小鬼頭翻來覆去,還是不放心,故而坐在床沿上,不緊不慢,溫柔地為他們用蒲扇驅(qū)趕蚊蠅。
他們也只能暫時偽裝成乖乖的小屁孩兒,享受著絲絲縷縷帶著白蘭香氣的涼意。
循例而觀,母親的手腕上墜著白蘭花苞做成的手串。
它隨著蒲扇的搖擺,順著母親的手腕,在空氣中漾出悠悠淡雅的甜香。
小余志睡不著,趴在窗戶上,望著院子里那棵碩大的白蘭樹,拖腮神游。
陽光照在白蘭油綠油綠的枝葉上,俏若幽蘭的花苞在枝葉間星星點點,香氣清幽,沁人心脾,氤氳在溫熱明媚的陽光中。
彼時,白蘭是母親最珍愛的花。
南方把它和茉莉、梔子花成為“夏日三白”,南方的婦人抑或小姐姐都愛用它們制作手串或者掛在衣襟處。
尋常的日子里,只要在花期,父親都會搭起長梯,身手矯健地爬上高高的樹梢,就為了尋那將開微開的花骨朵兒。
父親沒有什么大本事,只是鎮(zhèn)上一名普普通通的郵遞員。
然而,母親夏日里總有佩戴著式樣俏奇讓鄰居都羨慕不已的白蘭花式。
那是父親一個個精心編制而成的小禮物,也是一個男人對女人及其質(zhì)樸無華的愛。
夢境里,父親依舊年輕,面容英俊,身材修長,臉上總有一絲內(nèi)斂羞澀的笑意。
父親是傳統(tǒng)的客家人,原是梅州郊縣的貧苦出生。
母親的家境也不寬裕,倒是外婆曾是傳統(tǒng)客家大戶圍屋的小姐,姿容尚佳,卻是舊時代妾氏所出,不受家族待見。
小余志聽母親講過外婆年輕時的遭遇。
后來正值戰(zhàn)亂年代,舉家搬去香港,唯獨留下外婆和奶媽看守圍屋,再后來,外婆在等待中,憂憤離世。
再再后來母親到了婚配年齡,可是家境優(yōu)渥的男子自然是不會選擇母親。
好在命運還是眷顧母親,讓她邂逅了父親。
父親是實誠人,又長得精神奕奕,雖然賺錢不多,但是在生活細節(jié)上十分留意母親的喜好,甚至為博得美人一笑,常常絞盡腦汁。
如此,就有了余家的四個孩子。
樹下,倚靠窗臺上的孩子們仰著頭,眨巴著眼睛,看著如同雪花飄落的白蘭花瓣雨。
這一刻,兄弟倆早把院墻外面的小伙伴遺忘在九霄云外。
可是,后來發(fā)生的事情卻是讓余志終身后悔的。
小孩子忘記一件事容易,但是關(guān)于貪玩游樂,時時會被再次記起來。
某一日午后,他們趁大人熟睡,便偷偷翻過院墻,出去野,出去淘氣。
如果那天可以一直遺忘,可能余志長大后的生活格局會和現(xiàn)在相比,有著天差地別。
余志在夢里一直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喚自己,那聲音就像曠古中的天籟之音。
似母親的聲音,但又不似,他一時難以區(qū)分。
余志在情急之下,似乎抓到了母親那纖細柔滑的手,他竟然不自覺把那手一起捂在自己心臟的位置上。
朦朧的夢里,空氣中彌散著故鄉(xiāng)那清香淡雅的氣息,那是可以飄入靈魂深處的香氣。
夢里花落人不知,只有在夢里,一切似乎才能找回圓滿,心才不會布滿累累傷痕。
余志的眼角不知何時已經(jīng)溢出一顆顆混濁的淚珠。看來是生活結(jié)結(jié)實實地蹂躪了他眉間的溫柔。
在賀彥離開“素問”大概半小時后,小琪小心翼翼來到三號咨詢室。
“余先生,我們已經(jīng)下班了!不好意思,擾你清夢!”
余志這才恍然大悟,突然被喚醒醒后他兀自坐起身來,自己剛剛夢見的舊時光轉(zhuǎn)瞬即逝。
他看看小琪,有點羞澀。
飽睡后余志面頰漸漸恢復(fù)了血色,但自感極為失禮,臉上有點火辣辣的。
小琪堅守著職業(yè)素養(yǎng),一直努力保持微笑,生怕來訪者感受到難堪。
“余先生,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下午6點,如果你想再次預(yù)約賀醫(yī)生,我可以幫你預(yù)約在下周同一時間,可以嗎?”
余志有些理虧,未曾考慮隨即連連點頭。
“這次我們咨詢中心需要扣除一小時的咨詢費,你會介意嗎?”
小琪稍作停頓,謹慎而小心地注視著余志的眼睛。
余志面露羞怯,直言道:
“是我的遺憾,抱歉我占用和耽擱了你們的空間和時間,費用是絕對合理的,下周見面的時間和我的秘書周寧對接一下吧!”
小琪目送余志走到咨詢中心門口,她幾乎忍不住笑,這位來訪者還真是蠻特別。
余志看看天色,一摸褲兜,發(fā)現(xiàn)手機沒有帶,心里不由得莫名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