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珩陽殿內(nèi)，香煙裊裊。大殿中香爐內(nèi)飄出的龍涎香混著燭火燃燒時散發(fā)的桂花清香混著舞姬們的脂粉香氣，充斥著大殿的每一個角落。
沂俐看著來來往往的鶯鶯燕燕，只覺得頭痛。
或許是因?yàn)樾】ぶ鞯牧粝?，也或許是因?yàn)樘拥钕碌木壒?，大沂使團(tuán)和對面黃國使團(tuán)比起來簡直算得上禁欲。
縱然美人在側(cè)，大沂使團(tuán)成員一個個坐得巋然不動，只是機(jī)械地接過美人們遞來的酒，機(jī)械地喝下去，如芒在背得接受著小郡主刀剜一般目光的洗禮。
南奕手心捧著溫?zé)岵璞K，輕笑。
對面，以黃舒為首的使團(tuán)，左擁右抱，美人在懷勸著酒。沂俐望著金質(zhì)酒壺中的倒影，冷冷地挑了挑眉。
沂順抖了抖，他立刻挪了挪，將那前來勸酒的舞姬又推遠(yuǎn)了一些。
沂俐毫不在意地摸了摸那支金步搖上垂墜的金鈴鐺和紅翡串，一臉滿不在乎地轉(zhuǎn)動著那雙象牙箸。
“啪”。
象牙箸在她的指尖斷做了兩截。
沂順被她嚇得一愣，又挪了挪，差點(diǎn)貼在了南奕身上。
那裸露著肩膀的舞姬被她這一下嚇得面色慘白，抖抖索索地往小金杯中倒了一點(diǎn)酒液。
沂俐毫不猶豫地擠在了沂順與那舞姬之間，纖纖玉指捏起了那只小金杯，嫣然笑著道了謝，將那小杯中的酒液一飲而盡。
一杯酒下肚，她雙頰微紅，眼波流轉(zhuǎn)，容貌竟比她身邊的舞姬更媚一些。
她摘下了華勝放在桌邊，伸手挑起身邊舞姬的下巴，杏眼含笑地望著那女子姣好的面容。
看了半晌，她松手，低下頭，自嘲似的笑笑：“倒酒?！?p> 她爹坐在她身旁，狠狠地瞪著她。
“皓陽！”
他搶過沂俐指尖的小酒杯，低聲斥責(zé)：“皓陽，你一個女孩子在這里喝什么酒？”他晃了晃她，“你快起開?！?p> 沂俐蹙眉，眼神迷離地望著她爹，不情不愿地嘟囔著挪開了身子。
而此刻大殿之中，多數(shù)人早已醉得東倒西歪，也只有大沂禮部的幾個老頭子皺著眉頭，看著有些許失態(tài)的小郡主不住搖頭。
沂俐附在她爹耳邊，語氣稍顯急促：“這酒里被下藥了。”
沂順端著酒杯的手微微一頓。他轉(zhuǎn)首時，無意間瞟到沂俐藏在袖子里的一塊沾濕了的帕子。
沂順對面的黃舒倒是越喝越安靜，他身邊的舞姬跪著給他斟酒，他攬著另一位舞姬的腰，將那加了料的酒全部灌了下去。
“爹，你現(xiàn)在……是不是有些頭昏眼花，雙腿發(fā)軟，渾身燥熱，根本沒有辦法冷靜下來細(xì)細(xì)思考？”
沂順靜下來細(xì)細(xì)體會了一下，只覺得頭昏眼花，根本沒法子仔細(xì)思考。
一旁南奕端起那那金色小酒杯，做出了一副將那酒液一飲而盡的模樣。
同樣的眼波流轉(zhuǎn)，同樣的雙頰泛紅，南奕望著身旁女子，笑得放蕩，而南州卻愣愣地看了看自家主子，又愣愣地望著笑吟吟地望著自家主子的小郡主。
小郡主那副醉眼迷離的嬌憨模樣……整個大沂怕是都沒人見過罷？
直到今日。
禮部尚書捻著胡須，皺眉看著趴在桌子上滿面潮紅的小郡主，搖了搖頭。
而沂俐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回眸，冷冷地盯著他。
那一瞬，禮部的吳老頭兒看她杏眸璀璨，泛著一點(diǎn)似有似無的好奇，便也知道了女孩兒的醉意是裝出來的。
他低頭嗅了嗅手中那小金杯中的酒液，額頭上的皺紋更深了。
對面與吳老頭吳承的下首，不少人已經(jīng)抱起美人兒去了偏殿。
他嘟囔了一句“禮樂崩壞”，搖了搖頭，拒絕了身旁舞姬遞來的酒。而禮部官員見著直系上司，太子殿下雲(yún)南小公爺都是一副不近女色的模樣，也只能正襟危坐，在小郡主迷離笑容之中，察覺出一絲絲不對勁。
她明明只喝了一杯酒……為何會醉成這樣？
還有對面或是已經(jīng)去了偏殿，或是爭得面紅耳赤在大殿之中就已經(jīng)衣衫不整的中老年男子……著實(shí)古怪得很。
而黃舒卻是美人在懷左擁右抱，外袍大敞，一副煞是滿足的模樣。輕佻的桃花眼醉眼迷離地望著懷中舞姬，他低眉淺笑，手輕輕搭在舞姬赤裸的肩上，輕輕摩挲著。
坐在他對面的沂俐饒有興趣地望著眼前香艷的場景，她爹冷汗涔涔地使了眼色給侍立在一旁斟酒的舞姬，那舞姬立在了沂俐眼前，擋住了那淫艷的一幕。
黃舒卻依舊笑吟吟的，他就著舞姬手中喝了一口酒，流轉(zhuǎn)的目光落在了南奕身上。
南奕依舊捧著溫?zé)岬男〈杀K，喝茶。他笑意淺淺，那雙瑞鳳眸里還是帶著能溺死人的溫柔笑意。
沂俐無意間回眸時，望著他的眸子笑了笑，隨后目光落在了他的腰腹處。
絲絲鮮血已經(jīng)滲了出來，染紅了摻雜在黑線中的金絲，而黑色的衣裳也呈出一片詭異的暗紅色，散發(fā)著一股夾雜著香甜氣息的血腥味。
而他卻是一副無所謂的模樣，就好像那傷口根本不在他腰腹部似的。
沂俐揉了揉鼻子，強(qiáng)迫自己忽略那股血腥氣。
黃舒命人呈上了他的賀禮。
沂俐愕然望著那十八位魚貫而入的舞女，微微挑眉，越發(fā)覺得老爹在坑自己。
“爹……你看我留在這兒……多少不合適吧？”她笑嘻嘻地看看一臉無奈坐立不安的她老爹，又看了看那十八名舞女，尷尬得不住撇嘴。
她望著十八位女子依次給玉紫恒請安時，不自在得抓住了衣角。
沂俐不理解。
她生在長在大沂，只在瓦肆勾欄間見過這樣的場景，她不理解為何這種場面會出現(xiàn)在皇室宮宴上。
“爹，我真的不能留了。”
一方面是覺著留在珩陽殿看著那一屋子嬌滴滴的鶯鶯燕燕渾身不自在，另一方面是南奕的傷口需要包扎。
只要她了這珩陽殿，南奕必然會跟出來，只要他能出來，她就帶著他去包扎傷口。
沂順擔(dān)憂地咬著下唇：“你母妃若是讓你爹睡書房該如何是好？”
他的聲音里滿是威脅：“皓陽，若是你母妃讓你爹睡了書房，你這個月月銀就別要了。”
“爹，那書房里的床榻又軟又香，有何不好？”
“至于月銀……”她笑吟吟地抓起那雙折斷的象牙箸塞在袖中，“月銀嘛……陛下和母妃都會給我的?！彼纹さ仄似X袋，“這就不勞您費(fèi)心了，畢竟……您每個月的月銀自己都不夠用罷？”
她說畢，起身，戀戀不舍地看了那幾位舞女幾眼，行了禮，腳底抹油似的跑了。
紅衣飄飄，卷起一陣香風(fēng)。
“主子，郡主走了?！?p> 南奕也疾步走出了珩陽殿。
“欸？主子你慢點(diǎn)走，別摔了……”
珩陽殿外，艷陽高照，習(xí)習(xí)微風(fēng)吹去沂俐在珩陽殿中沾染上的脂粉氣。她深深吸了口氣，呼吸著陽光下混著花香的清爽氣息，隨后猛然撞到一人懷里。
“南奕，你不看路的么？”她揉了揉撞在他胸膛上的額頭時，才想起南奕根本聽不見自己說話……
她遙遙望了坐在大殿之上懷中抱著美人的玉紫恒一眼，抓起南奕的手腕，鉆入了轆轆駛來的車駕內(nèi)。
南奕唇色泛白，他剛?cè)腭R車，便捂住了腰腹。
沂俐慌忙拉起簾子。
“你再堅持一會兒……”她扶著他坐下，“同方會館離景陽宮不遠(yuǎn)，大概一炷香時間就到了?！?p> 馬車顛簸，南奕面色蒼白，他點(diǎn)點(diǎn)頭，指尖在沂俐柔軟的掌心飛速滑動著：“玉紫恒與黃舒怕是已經(jīng)嗅到鮮血的氣味了?！?p> 沂俐咬咬牙：“嗅到又如何？現(xiàn)在最重要的難道不是你的安危么？”她思索一會兒，指尖再次落在了他的掌心里，“你有南州啊……南州定不會讓你出事兒的?！?p> 柔軟的指尖堅定地滑動著，南奕慢慢拼出了她寫下的內(nèi)容，那雙因失明而茫然的眼眸暗了暗。
所以你不來陪我，是么？
他勾起唇角笑笑，指尖再次落在了女孩兒的掌心里：“南州這幾日要追查咱們荒山遇刺的事兒，他……怕是沒時間罷？”
沂俐有些迷惑：“可是那案子不是查完了么？”
南奕垂眸，生怕被她看出端倪:“有些細(xì)節(jié)，還需要再確認(rèn)一下比較好?！?p> 女孩兒的手輕輕拉住了他的手指。
“好那今晚我陪你?！?p> 酉時，小郡主不顧沂順與吳老頭兒反對，硬是命挽翠將被褥抱入了南奕的屋子。
沂順急得跺腳：“皓陽，你這是在做什么？”
“爹，這也不是第一次了……”她跟在挽翠身后，扶著柱子，衣袂飄揚(yáng)，“爹，南奕說南州今兒不在，所以我要去守著他。”她笑吟吟地望著沂順，“我和挽翠一起，爹你就不用擔(dān)心啦……”
沂順見有挽翠陪著，稍稍放心了下來：“南奕那傷……怕是不少人都知道了，皓陽，你今晚注意點(diǎn)，別讓刺客鉆了空子?！?p> 天色漸暗，女孩兒那張嬌嫩得如迎風(fēng)初綻的櫻花般的面頰被夕陽赤金色光輝里勾勒出了陰影。
她抿著下唇：“好?！碧?，眼睛在泛著橘色的光輝下熠熠生輝，紅唇勾起，她踮起腳尖拍了拍她爹的肩，“爹，你莫非信不過我？”
挽翠點(diǎn)起了屋內(nèi)燭火，沂俐抱膝坐在書架邊，笑吟吟地看著他批閱蓼城來往信件。
他舉起了一張紙，那紙上赫然寫著“戰(zhàn)報”兩字。
南奕勾了勾手指，沂俐走去，坐在了他身邊。
云城守將汪成與暉州守將胡楠帶兵在茫茫蕪澤上鋪了浮木，頂著瘴氣，與從蓼城出發(fā)的肖驍已經(jīng)成功會師，在短短幾日之內(nèi)拿下了蕪疆邊境之上的月城。
那一行行黑字一個接著一個躍入沂俐眼簾，她思索半晌，在南奕掌心中將這戰(zhàn)報的大意寫給了他。
“蓼城云城暉州三軍會師，月城已下?！?p> 南奕蒼白的面色被燭光照得通亮。他的皮膚就像是琉璃似的透明，帶著一觸即破的破碎感與清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離。
他泛紅的指尖動了動，沂俐將沾了墨汁的毛筆遞在了他手中。
南奕指尖輕輕撫了宣紙紙邊，取過鎮(zhèn)紙壓在了紙角處，提筆，一滴墨汁滴了下來。
緊接著，他嘆了口氣，用筆尖抹過那滴墨汁，將那墨汁巧妙地化作了一點(diǎn)。
沂俐無意間瞄到書架上一堆紙上，她起身，紅色紗衣掃在光亮得反光的地面上，緩緩走近書架，拿起那一沓宣紙。
上面都是南奕寫的歪歪扭扭的字。她回眸，男子坐在燈下。燈光照在他的臉上，長長的睫毛在眼下留下一小片陰影。暗織著金絲的黑色華裳此刻在燈光下閃得耀眼。
他眉頭緊鎖輕咬嘴唇，想來是在估算著各個字之間的距離罷……
沂俐望著手中那一堆明顯被揉過折過摔過帶著大塊墨團(tuán)歪歪扭扭如鬼畫符一般的字，微微愣了愣。
誰知道他一個人悄悄練了多久。
她匆匆忙忙將那一疊紙放回了書架，取下了一本詩集。
南奕抓起她一只手：“你剛剛干什么去了？”
“拿書?！彼笃鹚闹讣猓瑩嵩谀窃妰缘姆饷嫔?。
他點(diǎn)點(diǎn)頭，背脊挺得筆直。
“南奕，我一個人干坐在這兒也是蠻沒有意思的。”她聳聳肩，紅色紗衣磨蹭著黑色織金錦緞，“我不如看點(diǎn)書咯?！?p> 他眼底帶笑，左手有意無意地捂住了腰腹：“可是……我怎么記得郡主不怎么愛讀詩集呢？”
“我入東宮伴讀那幾年，郡主也只是按照夫子的要求念了四書五經(jīng)，其他書是一概不讀的?！?p> 沂俐嘴角抽搐。
“人總是會變的嘛……”
男子嘴角綻出了曇花般一瞬即逝卻又妖艷無比的笑顏，手中毛筆在紙上拖動著：“哦？？是么？那么……郡主變得當(dāng)真夠快啊……”
他能感受到身旁的女孩兒快要炸毛了。
毛筆被輕輕擱在了筆架上，戰(zhàn)報被修長手指折疊好塞入封子用蠟封上，他抬手有意無意觸到女孩兒有些蓬亂的長發(fā)，像安撫貓兒似的擼了擼她的長發(fā)：“郡主，你真的沒有騙我的必要?！彼攀?，垂著眼眸，“我的弱處我的軟肋，你知道了又何妨，我……沒想過要瞞著你，你也沒必要顧及我的感受。”他輕哼一聲，笑笑，“聰慧如你，你沒必要裝傻充愣，這樣你我都不好受，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