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雖長,入夜?jié)u微涼。
宮外自是萬家燈火,宮里亦然華燈暈亮。
褚帝錦黃袍加身,端坐在案桌前,閉著的兩眼眼皮下一片烏青。
四五十歲的年紀(jì),雖白皙整潔,卻顯得異常落寞。
“圣上,王爺已在門外侯著?!钡氯珡耐獾钸M來,腳步輕輕。走近了,又是放慢了步子,躬身輕稟。
“讓他進來罷?!彪p眼慢慢睜開,露出里頭肉眼可見的血絲。
“是,老奴這就去?!?p> 德全自是最會看顏色的人。只是多年來也是不敢窺探帝皇心,諸多事態(tài)晦澀明朗。前霧茫茫。
“王爺這邊請,圣上剛批完奏折?!钡氯怀鰜?,自是匆匆往來人身側(cè)而去。臉上掛著笑容,態(tài)度和善。
“公公一如往昔,辛勞了?!?p> 身軀高大,氣勢凜然。赫然是剛從西北回來的楚王爺。
“老奴惶恐,奴家老了。倒是王爺,依舊豐神俊朗。”
“哈哈,公公才是依舊能言善道。”
說著便大步向前,德全匆匆碎步跟在后頭。只是大步向前的同時,臉色自然改變。笑容不復(fù),劍眉峰起,神情冷淡。
越是走近這宮殿就越是燭光明亮,眼前的人影也越發(fā)清晰。
兩人眼神交匯,冷清如故。
“圣上大安!”楚王爺,單膝下跪,雙手前躬,肅然是一副將士跪禮。
“皇兄請起?!瘪业鄹┮曆矍肮蛳碌娜?,忽地嘴角上揚,伸手示意。
“一路舟車勞頓?;市纸鼇砜珊??”
“圣上體恤,都還好。一路順暢。”
楚王爺話回畢,褚帝已然轉(zhuǎn)成僵硬的笑了。
“西北千里,難得如此順暢。母后也許久未見,不妨多待些時日。”
“謝主隆恩!”楚王爺忽地又是跪禮。有些坐實事態(tài)的反應(yīng)。
“你我也已許久未見,明日夜宴自當(dāng)多飲幾杯。西北事多,這幾年皇兄也難得閑了下來,若是有些難處,多些提出才是?!?p> “多謝圣上眷顧,西北雖事多,微臣難得討個清閑,閑職,自是慢條斯理,日日批復(fù)?!?p> 身為將士出身,卻能用上慢條斯理這樣的詞,恐怕旁人早已掩嘴嗤笑,只是眼前是萬人一軀,晦澀變幻。當(dāng)下雖聽著露著笑,卻不達眼底。
“還請圣上準(zhǔn)允,微臣這就去看看母后。”這前后稱呼似有些不呼應(yīng),兩人卻似沒有在意。既是關(guān)系晦澀,又何必去關(guān)乎所以。
“去吧,母后興許還未歇下?!瘪业凵裆貜?fù)如常,臉上也看不出喜怒。德全卻在此時抬眼望了望他,一瞬后又?jǐn)肯铝嗣肌?p> 卻也暫時不敢迎著楚王爺下去。
“全德,著人伺候皇兄過去仁壽殿?!?p> “是,奴才這就去?!?p> 楚王爺躬身禮畢,轉(zhuǎn)身提起大步走了出去。到了殿外,德全依舊恭敬站著,對身邊的小公公說了幾句好生伺候之類的話,就轉(zhuǎn)身與楚王爺?shù)拦汀?p> 楚王爺下了殿階,后面的小公公自然快步跟上。楚王爺對太后的宮殿自是熟門熟路,誰都門兒清。只是該怎樣伺候卻是奴才們的分內(nèi)事,自然得恭敬從命。
一路跟在楚王爺后面跑的小公公已是氣喘吁吁。
“回去罷!”楚王爺忽地站定,一記渾厚的嗓音已是遍地生威。
“奴才,奴才……”跟在后頭幾步開外不敢大口喘氣的小公公磕磕巴巴。
楚王爺已是大刀闊斧,雷厲風(fēng)行,消失在轉(zhuǎn)角。
太后宮中,燭燈依舊。太后年近古稀,白皙圓潤。眼角細(xì)紋暗疊。晚膳后到現(xiàn)在一直在榻上枯坐。
“太后,楚王爺在殿外。”
太后宮中的近身嬤嬤梅姑近身稟道。
“快請他進來?!碧蠡剡^神來,理了理鬢角。
“母后大安!”楚王爺大步進來,跪在太后面前。低頭望著昏黃的地面,上頭的氈子圖案在燭光下模模糊糊。
“快起來吧?!碧笠凰膊凰驳乜捶蛟诘厣系某鯛敚乜谝魂団g堵。
“兒子未能近前伺候,還請母后贖罪!望母后平安高壽?!背鯛斞銎鹉?,說完才起身。
太后卻是因著他的這些話,喉口粗澀,說不出話來。只低著頭起身向前,握住了他的大手。
微微摩挲著他那繭子橫生的大手掌,微微定了定神。
“你也要好生照看自己,身邊沒個知冷暖的人兒。唉,也是經(jīng)歷生死的壯士,何須在意眼下的槽糠。”
“兒子,未在意。一朝臣子,自當(dāng)鞠躬盡瘁?!背鯛敽眍^也是一澀,緩緩說道。
“這次回來,可是能待久些?”說著便把楚王爺引到桌前坐下。兩人對那正中的軟塌都仿若未聞。
“多謝母后,圣上恩準(zhǔn)?!?p> 太后聽著一句,臉色當(dāng)即一冷。心里默默搖了搖頭。向上伸出的手卻在幾息后頓住。緩緩放下來。再也不是年輕時候拍桌子的那個時候,如今也是物是人非,年歲不饒人。能好好站著,就已比常人硬朗安穩(wěn)。
“舟車勞頓可有不適?今夜宿在哪個殿?還是歇你府門上?”太后頓了下,轉(zhuǎn)而問起住宿的事情。
“宮外一應(yīng)俱全,母后不必?fù)?dān)心?!痹谧约焊T上哪怕是有些耳目,也是自在安靜。
“母后無需動怒,宮里不比宮外。兒子倒更喜歡待在外面,自在些。”
“倒是你自在。我也不多說什么,只此次,你能在汴京多待些時日也未必過得安逸,身邊又缺個人。若是能找到一個,也不虛此行?!?p> 太后慢慢坐下來,斜著眼去看楚王爺。她眼里的楚王爺一直都是呆頭呆腦的模樣,不禁心里堵得慌。
“母后,這事還是算了。我又何必去誤人安生?!背鯛旊S意說道。卻是神色復(fù)雜,望著桌上文文飄出來的香霧,陷入沉思。
“你也不要以為我不知曉,當(dāng)年的事情,早已事歸黃土。你既沒負(fù)人,又何必耿耿于懷?!?p> “母后……如何得知!”
楚王爺喉頭一緊,神經(jīng)緊繃。過去的一幕幕,如走馬觀燈。卻是慘淡灰暗。
太后搖搖頭,不愿再說。當(dāng)初的事情,也不在她的掌握之下。當(dāng)初那個人,那些年也是情分難得的時候。只是......
“母后,那你可知她為我珠胎暗懷,死在了湖州?!?p> “我,我不知曉。若是知曉,又怎會不理。你出了事不知來報與我。難不成我真就軟弱無能?活成七老八十又能如何!到頭來連個知心的兒子媳婦都沒有!”太后握緊手腕,肩頭瞬間低了下去。也不知是為那個人,還是為自己眼前的兒子。
“母后,是我錯了!”楚王爺終是站起來,又頹然重重跪下。眼里卻是再沒有星露晨霜,黯然無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