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叔娘來的時候正是中午，陽光擦過頭皮往院子里曬，感覺空氣都在融化。眼前的姨娘看上去有些走形，我也被曬得恍惚了。叔娘一只手抓著鐵桿一只手扶在腰上，被曬得皺在一起的眉頭團在她的兩眼之上。
我沒有鑰匙，但沒想到父親出門掛上了鎖，明明昨晚就說今天叔娘會過來。這會兒叔娘顯得有些不耐煩了，我摸了摸那鎖，已經(jīng)發(fā)燙了，卻也只能抬起頭來跟叔娘交代，我確實沒有辦法打開，而父親母親回來還需花上兩三個小時的樣子。
我們就這么拿兩對幾乎睜不開的眼望著彼此，都沒什么法兒。我正準(zhǔn)備說要不給父親打個電話吧，叔娘忽然轉(zhuǎn)身走了，那臃腫的身影快要消失在墻邊的時候我聽見她說：“我去你姑媽家等著，過會兒再來?！蔽宜闪丝跉?，也回了屋里看電視，然而連電視劇也已經(jīng)索然無味了。
去年冬天的時候叔娘好不容易有了身孕，對這二胎很是期待，來到我家這時候已經(jīng)有八個月了。雖然說這事兒是兩家早前就商量好的，但直到叔娘站在鐵門前看著我的那一刻，我還是極不舒服的，想著對于只有假期在家中的我沒有多配備鑰匙，真是太好了，我完全不想給叔娘開門。
雖不情愿，我還是笑著跟父親說：“真的嗎？叔娘就住我旁邊那個房間？啊，那可真是太好了！”晚間卻如何也無法安然入眠，覺著身上萬般蟻蟲咬噬，覺著仍然心中有恨。
醒來是因為旁邊房間的木門傳來非常刺耳的聲音，像一股尖銳的勁兒召喚漆黑夢中的人從深淵清醒過來。叔娘起來了，而我蠕了蠕自己的腦袋，果然頭疼欲裂，便又隨著酸溜溜的眼皮嘗試再度睡去。
但我感受到了叔娘已站在我的門前，片刻內(nèi)沒有動作，不敲門，不喊名，就這樣站著。如此想到還是忍不住睜眼往門底下的大縫望去，那里果然有兩截并排的小腿骨，剛好能看到她孕婦裙的荷葉裙邊。我猜她會嘗試著問我是否起床，并決定無論如何都裝死，但那兩截小腿骨就這么突然不見了，叔娘走開了，也沒有回房間，去了別處，但我卻又無法睡下了。
日子仍是要過的，我還是笑嘻嘻地表現(xiàn)得像一個可愛乖巧有點調(diào)皮的少女，在家中時常關(guān)心叔娘的身體和她肚子里的小寶寶。親切地，溫暖地，懷著熱烈的情感在心里詛咒著這個未出世的孩子。我一面憎惡自己的不善良，一面愉快地接受如此這般虛偽模樣的自己，說到底，誰還不是個天真稚嫩的孩子呢？
再次放假回家已經(jīng)沒見著叔娘，我推開旁邊房間的木門，依然是尖銳的“嘎吱”一聲，屋里一件姨娘的物什都沒有了。我們家人沒有折疊被褥的習(xí)慣，哪怕是夏涼薄褥，床上那整整齊齊的小褥子看來是叔娘收拾的，她回去了。關(guān)上門的時候鼻息間有霉?jié)駳馕峨S呼吸來回，聞得到這屋子的腐舊，掛頂?shù)逆u絲燈已經(jīng)沒有剛買時候那么亮了，堂屋里有些暗，我感覺自己幾乎要與之融為一體。
晚上吃飯的時候我隨口問了母親，叔娘和寶寶是否康健，臉上是十分關(guān)切的表情，沒有任何破綻。母親沒有回答我，卻稍稍瞧了父親一眼，見父親沒有任何示意才跟我小聲說到：“是個女孩兒，但生下來就沒了，不行呢，你叔和你爸已經(jīng)給埋了。你知道就行了，別出去給外邊兒說啊?！备赣H見我一臉呆滯又補道：“你也別有什么多想的，孩子這種事都是緣分，你叔他們還會有的?！?p> 我的確感到非常震驚，不如說感到害怕，連飯都吃不下了，詛咒真的會應(yīng)驗嗎？但很快我就掐掉了自己的悲憫之心，想著那可真是他們家的報應(yīng)，想得我甚至興奮起來，感到心臟快速地跳動，對，都是報應(yīng)。
貳、
住進叔叔家的時候我剛上小六，父親母親去了外省，說是就這一年，將我托付在叔叔家中。小孩子比較容易被新環(huán)境吸引，父親母親不在本也意味著我將獲得近一整年的無管束式自由，所以對于父親母親的外出，在一開始的時候并不算是一件特別令我悲傷的事情，不如說有些激動。
懷著對新生活的向往，我一邊準(zhǔn)備著六年級的報名，一邊收拾了行李搬進了叔叔特地新租的房子。即便如此，也還是需要與堂弟弟阿航擠在一間，甚至床與床之間僅通一人。我在電話中向父親說起此事時，父親笑話了我，說都是小孩子家家的，叫我不要任性了。
這通電話最后父親沉默了片刻，直到我以為是電話出了問題大聲對電話大喊，父親便說，掛了吧，外省電話挺貴的，下次再說。后來我再長大一些，能夠明白父親應(yīng)是不知如何向我表述，寄人籬下該有的樣子。
自小，父親便對我愛護有加，讓我在親戚們的口口相傳中成為了一個刁蠻任性的主。叔叔家中，從未有人稱呼我的小名，反而給取了“千金小姐”的外號，剛開始的時候大家喊起來還是說笑的模樣，后來，都是嘲諷的口氣。
“喲，千金小姐放學(xué)啦？”
“喲，千金小姐要洗碗??？會洗嗎？洗得干凈不喔？”
直到如今我也不明白這些大人們?yōu)楹螘σ粋€小孩子充滿這樣的惡意。
沒有辱打謾罵，也沒有不給飯吃，甚至不被要求分擔(dān)家務(wù)。只是一言一語極盡嘲諷，我甚至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錯了什么。
唯一的玩伴只有那腦子不靈光的阿航，念書不成，毫無特長，反應(yīng)總是慢半拍。但總比我的叔叔叔娘顯得和藹可親，至少他對我沒有莫名的惡意，所以相較之下，阿航是難得非常好相處的。
生活不就是常常充滿剝奪性的驚喜嗎？
叁、
狹窄的床與床之間叔叔給了個小木柜，能夠剛好卡在中間。寫完作業(yè)的時候才七點鐘，我翻開床墊，掏了本《阿衰》。本想就這樣打發(fā)的，阿航卻說兩人一起來玩拖拉機，不等我答應(yīng)就扔下自己的作業(yè)去箱子翻撲克牌。
我對那撲克印象極深，不知道攢了多久，鋪開來是各種不一樣的花色，最多見的是背面印著密密麻麻貝殼海螺跟或五顏六色工字釘?shù)模吘壎寄サ梅浅Ｃ珴?，卻無論挑出哪種花色都沒有辦法湊成完整的一副。
把《阿衰》壓回去，騰空小木柜，阿航將撲克牌一把一把遞給我，我便整理起來，都翻到背面，把把敲敲木柜捋順。不開玩笑地說，起碼有兩本新華字典那么厚。
兩人盲分一半，剪刀石頭布決定順序后就這么玩兒起來。阿航玩兒得很慢，而我不是很能理解拖拉機這樣的游戲有什么需要思考的。幾把之后兩人勢均力敵各收了差不多的牌，這回排了很久都沒有重復(fù)，阿航猶豫了很久放下了一張牌，我接著又一放，嘿，起碼二十來張。正準(zhǔn)備收起來阿航卻說，錯了錯了不對剛剛放錯了重新放。我趕緊把牌收起來，義正言辭地告訴他，這游戲可不興反悔。阿航實在拗不過，張開嘴就大哭起來，我覺得自己是有理的正確的，我毫不畏懼。
但被哭聲引來的叔叔什么也沒問，對我反手就是一個大耳光，打得我?guī)缀跻粝麓?。那簡直太疼了，疼得屈辱，又不是我做錯了什么，我甚至都沒有打他，為什么要這樣對我呢？想著便對叔叔解釋到，是阿航的問題。叔叔卻聽也不聽打斷了我，只說，無論怎么樣，你作為大的就該讓著小的。
之后，我也不再跟阿航一起玩樂。一旦產(chǎn)生厭惡感，無數(shù)的細節(jié)就會被放大。又笨又懦弱，上廁所不敢關(guān)門，不愛干凈整天掛著鼻涕蟲，永遠不會寫作業(yè)，用拳頭捏筷子，吃飯會發(fā)出很大的聲音。
此番，終于開始想念父母。從一開始的每周一個電話變成一月一個電話，慢慢的，偶爾才有一個電話。后來聽母親說，那一年，很難熬，不順利，日子苦。我沒告訴母親，雖然我算不上日子苦，但也難熬。貪玩的年紀(jì)，不待見的叔叔一家，慢慢地就明白了，其實是該收斂些性子的。
后來我從父母親軟綿的口氣里也變得軟綿起來，不再那么刺聳聳地面對寄人籬下的生活。學(xué)會斟酌說話的語氣，學(xué)會組織文明一點的詞匯，學(xué)會表里不一但不招人念叨。越長大，越想念父母。
日子且就這樣過著，只有在獨自一人的時候敢有些不太像樣。天兒熱，但還不懂得敞窗通風(fēng)的常識。只覺得這吊頂?shù)拇箫L(fēng)扇，實在沒有勁兒，怕是都吹出去了，便趿著拖鞋一個個地給關(guān)上了。依然熱，但屋里靜了，也似乎好很多，覺著有些安定。把拖鞋踢得有距離，叉開腿就橫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明明只興看少兒頻道，卻仍把遙控器緊緊地握在手里，怕誰搶了去。
正看得入迷，忽聽得“咔”的一聲響。這聲音我很熟悉，有人開了第一道鐵門。接著就是鑰匙插進大門扭轉(zhuǎn)鎖孔的聲音，短短幾十秒，根本來不及我反應(yīng)。其實沒做什么，但我覺得自己都毛孔都被刺激起來了一樣，緊張到幾乎耳鳴，不自覺地把遙控器塞到了沙發(fā)縫里。
這時叔娘已經(jīng)進來了，瞧了我一眼，瞧得我忘記招呼。從沙發(fā)縫里收回來的手滿掌汗，避開叔娘涼涼的眼神，往抱枕上搓了搓揩汗。
看叔娘回了房間，才悠悠地起來把電視關(guān)掉，反應(yīng)過來不知道有什么可緊張的，就又趴回沙發(fā)掏遙控器。還未起身，叔娘猛地把我拽起來問：“我放床頭的五百塊錢呢？”我瞧著叔娘發(fā)紅的眼，心里害怕極了，壓著自己經(jīng)哆嗦起來的氣息懦懦地說：“我沒拿，我不知道......”叔娘顯然是不信的，扭開我就掏起沙發(fā)縫來，除了遙控器，幾張撲克紙牌和一些瓜子殼，什么都沒有。
她便又朝我伸出手掌，一副“趕緊拿出來”的樣子，可是我真的沒有，只好癟了嘴搖搖頭。這下叔娘更氣了，上下打量我，我就穿了條夏裙，連個兜都沒有。然而她居然就這樣掀開我的裙子，把我扭著轉(zhuǎn)了一圈。我覺得委屈極了，不敢哭出聲，眼淚啪嗒啪嗒地掉。叔娘就這樣愣坐在沙發(fā)上盯著我哭，就在我?guī)缀跻锊蛔〕雎晻r，她回房間又一番折騰地找。似乎依然沒有，便抓了鑰匙出門去了，沒再看我一眼，把鐵門摔得特別狠。
很多年以后我依然記得那一刻，沒來及穿上拖鞋，酷暑的天兒里，我獨自站在客廳里，冰涼的感覺從腳掌一直爬到腦殼頂。
晚飯的時候叔叔和叔娘接了上補習(xí)班的阿航一起回來了，我依然冰冰地待在客廳。耳朵里門外的聲音從未這般清晰過，叔娘提著菜讓叔叔翻鑰匙，叔叔念叨著五百塊錢是他早上拿走的忘記說了，怎么沒找著不先給他打電話，而阿航已經(jīng)開始不分力道地敲門。我轉(zhuǎn)身就回了房間，趴著裝死醒不來，晚飯也沒吃。
而這件事，誰也沒有再提過，沒有人向我解釋和道歉，沒有人看我的眼神裝有一絲愧疚。但日子可不是還要過。
我的生日在平安夜，但在這段時間麻木的生活里，早就失去了興致。跟要好的同學(xué)小靜恰好差一天，她是圣誕節(jié)。平安夜那天正好迎著周五，和小靜互相交換了包裝精美的蘋果就已經(jīng)很開心了。結(jié)果路上還是被小靜拖拖拽拽地拉到了她家里。小靜是單親家庭，跟她媽媽住在一起。當(dāng)她媽媽捧了蛋糕對我說生日快樂的時候，我真是感動到鼻涕眼淚一起流。
我很久沒有見過那么溫柔的人了，笑起來有酒窩，拿紙巾幫我揩鼻涕眼淚，牽我坐到沙發(fā)上，給我遞了一堆零食。那些零食可真好看，我的消費能力還停留在小賣部單包最高一塊錢的土豆片上。小靜也坐下來拆了包旺仔小饅頭就遞給我說：“你看你哭得丑死了，我媽說哭的話吃東西就不香了，你還吃不吃蛋糕啦？”我笑起來點點頭，鼓起腮幫子一口氣就吹了蠟燭。小靜鼓鼓掌又說：“噢～吃蛋糕啰～我跟我媽媽說啦，我們倆就差一天，干脆一起過好啦！”說完自己再點了遍蠟燭，閉眼合了掌幾秒，猛地睜開就吹了蠟燭。我曾以為這也會是很好的一個生日。
最終蛋糕沒吃上，小靜媽媽本想讓我打個電話告訴叔叔一聲。叔叔卻沒直接跟我說事，讓我把電話交給小靜媽媽。我不知道叔叔和小靜媽媽說了什么，只是掛了電話后，小靜媽媽讓我下次再來玩。提上我的書包，把我送出了她們家小區(qū)。轉(zhuǎn)身回去的時候我都還沒反應(yīng)過來，再抬頭，叔叔已經(jīng)在路口等我了。
我一邊不甘心地想著叔叔為什么連這點快樂都要剝奪一邊跟著叔叔就這樣回來了?；貋砭透涿盍?，叔娘看見我便提了個口袋走過來，嘴里說到：“今天你生日，叔娘啊給你做了好吃的，給你買了雙新鞋你來看看喜不喜歡?！蔽译y以置信地接過來，是一雙紅色有流蘇裝飾的靴子，女同學(xué)們都有，我羨慕很久了。里面還有絨毛，不凍腳。
眼前這一幕跟做夢似的，我什么時候在這個家里受到過這樣的關(guān)注。叔叔給我把鞋子提回了房間，把我拉到餐桌坐下，叔娘接著給我添了飯遞了雙新新的竹筷。一桌子好吃的，燉了鴨子，還有有我喜歡的鹵肉和炸花生米，還有蒸的小饅頭。我?guī)缀蹉蹲×?，不知道該怎么反?yīng)才好，叔娘輕輕地說快吃吧，給我夾菜，也給阿航夾菜。
就在我正準(zhǔn)備吃起來的時候，叔叔朝我遞了電話：“來，今天你生日，你爸爸跟你說說話?！蔽抑缓脤⑼敕畔陆舆^來，爸爸在電話里一如往常地軟綿：“哎姑娘，生日快樂，你可又長尾巴啦！”聽到爸爸的問候特別開心，不知不覺就抿著筷子跟爸爸家長里短起來，稍微聊了幾分鐘，父親突然問道：“今天你生日怎么樣啊？叔叔他們給你做什么好吃的啦？喜歡嗎？”我這一刻如雷灌頂，突然就明白了什么。
眼前的這桌子菜變得怪惡心的，叔娘在叮囑阿航不能用拳頭拿筷子，叔叔自顧自地吃著。但我覺得他們都在觀察我的反應(yīng)，我一邊對父親說：“好的呀！今天特別多我喜歡的菜！姨娘還給我買了新鞋子！他們對我可好啦！今天很開心！”一邊夾了菜吃起來，把飯扒到嘴里的時候嘗到咸咸的味道，新筷子因為沒有打磨棱角硌得手心疼。叔叔抽了電話去，我聽到他對父親說：“大哥，讓姑娘先吃飯吧，這都哭上了，就是太想你們啦，你們可早點回來??！”
這個生日太不快樂了，我吃了很多，半夜撐得難受爬起來到廁所吐了很久。
我覺得我記他們家一輩子。
肆、
很快，第二年。叔娘再次懷上了寶寶。當(dāng)我知道這件事的時候，那孩子已經(jīng)生下來了。不負眾望的是個女孩，取的名字跟我的名字非常相似，幾乎就是諧音了。每當(dāng)聽到叔叔叔娘叫喚她，我總覺得是在叫我?？尚Φ氖?，他們根本就沒叫過我的名字。
這孩子一天天長大，備受寵愛。驕縱的性子比起當(dāng)年的我猶過之無不及，我卻不討厭她。許是因為像吧，不覺得這般調(diào)皮有什么招人厭的，一雙眼睛亮晶晶挺漂亮。忽然耳邊響起陣陣炮仗聲兒，我回過神來，想到這年夜飯真是一年比一年吃得慢，家族成員慢慢地多了起來，但春晚卻一直那么長。叔娘從我腿上把她拉到懷里對我說：“哎咱明天一塊兒去上街吧，上了年紀(jì)后啊感覺時間過得真快，好像很久沒有給你們幾個孩子買過新衣裳了?！?p> 聽完后我抬起頭來瞟了叔娘一眼，生怕自己眼神重了。叔娘是老了，兩鬢雜著的幾絲銀白恍得人心神不寧。只好放下遙控器，抓了把果糖起身。
“不了叔娘，我已經(jīng)長大了?！?p> 叔娘望向我，嘴里還揣著笑意，眼神卻疑惑起來。我從她眼里看到自己，跟屋里的吊燈一起，像星星似的融在里邊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