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jié)u漸深了,已是初冬季節(jié),朔風(fēng)呼嘯,更添幾分寒意。蒲坂城街上行人稀少,早已躲進木屋之內(nèi),燒起柴火,熬起熱湯,縷縷白色炊煙飄起,才讓人覺得有幾分暖意。
而舜帝此刻卻站在庭院之中,任憑寒風(fēng)凜冽,白須飄動,也絲毫不以為意。院中一棵十余丈高的古柏也翠影搖動,簌簌落下幾枝枯葉。
可舜帝只是盯著院中的一個朱紅色的陶甕,不時踱著步子捋須沉思。
這時有腳步聲漸漸響起,沉著而堅定,很快便到院門邊。
“姒禹叩見帝君!”院門外傳來禹的聲音。
“禹,快進來!”舜帝轉(zhuǎn)身走向院門,笑著迎接禹。
“是,帝君!”禹恭敬走進院中,向舜帝行禮。
舜帝按住禹的手,道:“來,過來看看!”
禹跟在舜帝身后,恭敬地踱步。
舜帝帶著禹走到院中的紅色陶甕之前,
輕輕拿來陶甕的蓋子。
陶甕的蓋子剛打開,只聽見撲棱棱兩聲振翅之聲,枝頭的兩只鵲鳥驚慌飛走,似乎是目睹了極為可怕的東西。
禹上前幾步,望向陶甕,只一眼,他便心中一震。
陶甕之內(nèi),一條七尺多長的黑色蝮蛇正纏著一只玄龜,蝮蛇步步緊逼,吐出紅色的蛇信,口中蛇牙森森,直欲將玄龜一擊斃命。玄龜則是縮著腦袋,悶聲不響。蝮蛇不斷扭曲著身子向玄龜發(fā)起攻擊,蛇尾抽打著龜殼,發(fā)出啪啪清脆的聲響,如同竹條鞭打在硬石塊上一般。
可任憑黑蛇使出渾身解數(shù),玄龜也不為所動,仍然如同一塊磐石一樣坐在陶甕中間。黑蛇有些泄氣,便盤坐如繩,以靜待動。
半晌陶甕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響,忽然玄龜伸出頭來,猛然咬向蛇腹。黑蛇大驚,倉促之間抽身后撤,仍然被玄龜撕下一片蛇皮,頓時黑蛇一陣抽搐,但蛇也蜿蜒轉(zhuǎn)身閃過,仍作盤形。玄龜也知方才一擊未能擊殺黑蛇,便再無機會,仍然蜷縮一團,真如硬石一般。如是多次,龜蛇相斗數(shù)合,誰也占不了上風(fēng)。黑蛇終是被襲疲憊,蜷縮在陶甕邊上,但一雙幽暗的眼睛仍然十分警惕地望著玄龜。
陰風(fēng)陣陣,黑色蝮蛇發(fā)出嘶嘶聲響,可玄龜紋絲不動,二者又陷入僵持。
舜帝望著朱紅陶甕中的蝮蛇與玄龜,轉(zhuǎn)頭面向大禹,微笑道:“禹,你看此龜蛇相斗,何物可以取勝?”
禹沉思片刻,道:“蝮蛇迅疾,但過于貪功冒進;玄龜堅固,卻失之緩慢。微臣以為,二者僵持不下,將是和局?!?p> 舜帝捋著長須,點頭道:“不錯!二者各有所長,又各有所短。蝮蛇貪功冒進,卻難破玄龜之甲;玄龜固若金湯,卻難如蝮蛇靈活。此雖是二物相爭,卻又何嘗不可推演兵法?”
禹目光閃動,道:“帝君,你是說如今三苗動亂,正如這蝮蛇挑釁?”
舜帝的重瞳如同點亮兩點星火,道:“不錯!禹,如今三苗動亂,為禍一方,甚至想要北上,謀取我中原地區(qū)。我華夏部落聯(lián)盟若要安定,必要平定三苗!”
禹正色道:“唯帝君命!”
舜帝道:“從明天起,你便是夏總師,開始統(tǒng)一訓(xùn)練華夏各部落軍隊,待明年春日討伐三苗!”
禹跪地叩首道:“臣姒禹領(lǐng)命!臣定當(dāng)平定三苗,還我華夏部落之安定!”
舜帝忙攙起禹,道:“禹,你如今已是攝政君!今后華夏部落聯(lián)盟的事就多勞你操心!攝政君要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你能做到嗎?”
禹道:“禹雖駑鈍,愿盡心竭力,不負(fù)帝君重托,不負(fù)華夏部落之望!”
舜帝笑著拍著他的肩膀道,“好!禹,你天性質(zhì)樸剛毅,就如首山之銅,大質(zhì)無華,可為九州之銅鼎,社稷之重器!”
禹拱手道:“帝君言重了,禹愧不敢當(dāng)!”
舜帝笑道:“禹,你若不敢當(dāng)此重任,天下還有何人?對了,你就任司空以來,整日奔波在外,可曾給女嬌傳過消息?”
禹臉色有些尷尬,他確實很久沒有女嬌的消息,此次遠(yuǎn)征昆侖,平定共工之后,也是趕著回帝都蒲坂復(fù)命,也沒來得及派人告訴女嬌,也不知她在涂山如何。
正在禹陷入沉思之時,只見娥皇和女英領(lǐng)著一對母子從屋內(nèi)走出來。
女英牽著女子的手走在前,道:“禹,你看這是誰?”
只見女子淡掃蛾眉,青衫云髻,通體一派大方從容的神態(tài)。她一對明眸如流動的秋水,目光之中卻隱隱閃動著淚光。女子身旁站著一個劍眉挺立、目光剛毅的少年。
“女嬌?”禹又驚又喜,忙上前拉著女嬌的手,“這些年你受苦了!”
女嬌將臉別過頭去,早已淚水盈盈,不愿讓禹看見她傷心的模樣。
娥皇、女英忙來安慰女嬌,道:“女嬌,你們?nèi)缃穹蚱尴嗑?,正是好事,怎么能一見面就哭個不停呢?對,禹,你還愣著干嘛,趕緊來認(rèn)你的兒子!”
禹這才認(rèn)真打量起眼前這個十三歲的少年,少年虎鼻大口,高額瘦顴,身形雖不滿七尺卻很健壯,只是目光之中帶有幾分執(zhí)拗與倔強,似乎有些陌生的疏離感。
女嬌漸漸平復(fù)心情,拭淚之后,轉(zhuǎn)身牽著少年的手走到禹面前,道:“禹哥哥,這是我們的兒子,你還記得你給他取的名字嗎?”
禹走過去,望著眼前這個和他容貌酷似的少年,對女嬌道:“想當(dāng)年我們禹軍治理河道,平定洪水,逢山開路,遇水修渠,歷盡艱難,如今才漸漸平定水患。我還記得我們當(dāng)日鑿龍門山的巨石,幾千名禹軍揮舞著石斧石鏟,都在喊著‘啟,啟,啟’,喊聲震耳欲聾,令人熱血沸騰!直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當(dāng)時的場景!我們今日能治水成功,離不開那些鑿開巨石的禹軍士兵!記得當(dāng)時我們的兒子剛出生,我就給他取名‘啟’!”
“禹哥哥,你沒記錯嗎?”
“沒錯!我們的兒子就叫‘啟’!”
禹俯下身子,用自己厚重有力的大手牽起和他酷似的兒子姒啟的手。他把兒子姒啟的手放在他的掌心,一臉溫和地對啟說道:“兒子,爹爹以前忙著治理洪水,沒有太多時間照顧你和你娘,希望你不要怪罪!如果你要怪罪,就怪爹爹一人好了!”
啟堅毅倔強的目光似乎也有些顫抖,瘦長的身子卻依舊站得筆直。
“爹!”啟終于開口,俯身跪在禹的面前。
禹百感交集,眼中已有熱淚,抱起啟道:“兒子,快,快起來!這么多年來,有你照顧你娘,是爹應(yīng)該給你們賠不是!”
“不!爹,娘說你是咱們?nèi)A夏部落聯(lián)盟治水的大英雄!她說你這么些年都在為華夏部落聯(lián)盟的百姓治水,只有治水成功,才能救華夏那些無辜的百姓!她說她很想你回來陪我們,但她知道只有洪水平定那一天,你才能真正安心地回來!”
禹望著眼前的啟,伸手將他牢牢抱在懷里,目中含淚道:“啟兒,爹不是什么大英雄,你娘撫育你十三年,每天披星戴月,櫛風(fēng)沐雨,才是真的英雄!”
一旁的舜帝聽了啟的回答也是連連稱贊,道:“啟,你真是個懂事的好孩子!小小年紀(jì)就知道你爹的不容易,以后一定能像你爹一樣,為華夏部落建立功業(yè)!”
禹拍拍啟的肩膀,笑道:“啟兒,聽見沒有,你帝君爺爺在夸你呢,還不趕快跪地叩謝你帝君爺爺!”
啟聞聽此言,忙向舜帝跪拜,道:“謝帝君爺爺!”
舜帝笑道:“好孩子,快,快起來!你娘說的對,你爹就是我們?nèi)A夏部落聯(lián)盟的英雄,沒有他治理洪水,每年我們?nèi)A夏會有多少人流離失所,還會有多少人無辜喪命!是你爹舍小家為大家,十幾年如一日,才讓幾百年的水患漸漸平息!這些你都要牢記在心!以后成為像你爹一樣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啟,你記住了嗎?”
啟起身道:“啟記住了,帝君爺爺!啟他日定要效仿我爹爹,為華夏部落聯(lián)盟開疆拓土,佑我華夏百姓太平!”
舜帝捋須道:“好!禹,你和女嬌養(yǎng)了一個好兒子!此子氣度不凡,他日定有一番作為!”
禹忙躬身拜謝道:“帝君,啟他才多大年紀(jì),不過是呈口舌之快罷了。帝君莫要見怪!”
舜帝擺手道:“禹,生子當(dāng)有凌云志,啟年紀(jì)雖輕,就有如此抱負(fù),他日未可限量!唉,可嘆我那不爭氣的兒子,終日只知道沉迷歌舞樂器,說什么效黑帝八風(fēng)之音,要興國之雅樂。如今三苗動亂,不思練兵平叛,只終日浸淫匏革絲竹,真是不學(xué)無術(shù)!唉!都只怪我整日憂心聯(lián)盟之事,對他疏于管教約束,才讓他今日如此不成器!”
說到此處,舜帝一聲長嘆,說不出的悔恨無奈,正是月冷如霜,清風(fēng)過堂,更襯得舜帝一身蒼涼落寞。
禹上前拱手道:“帝君,昔日軒轅黃帝祭天于泰山時,制曲《清角》,時人稱為天樂。其曲鏗鏘激蕩,驚神泣鬼。當(dāng)時黃帝在西泰山會合天下諸侯,象馭車,蛟服輦,風(fēng)伯掃地,雨師灑道,鳳凰于飛,虎狼伏地,鬼神后隨,何等壯觀!此圣主以樂教化萬民,正是如播德于天下,潤物于無聲。臣以為商均兄若精研清樂,以助教化,播帝君之威德于海內(nèi),育仁孝之教化于華夏,亦是華夏部落之幸事!”
舜帝聞聽此言,方才眉頭略展,道:“娥皇,禹方才所言,你定要傳給均兒。”
娥皇作揖稱是。
舜帝轉(zhuǎn)身走進屋內(nèi),取出一把泛著青銅溫潤光輝的三尺銅劍,雙手捧著遞給禹,道:“姒禹聽令,接帝君劍!執(zhí)此劍者,當(dāng)護我華夏,懲奸除惡,平定叛亂,佑我百姓!”
禹跪地叩首,雙手恭敬接過帝君劍,道:“姒禹領(lǐng)帝君命!”
正是朔風(fēng)吹來,天地之間有清霜肅殺之寒意。而舜和禹一站一跪,仿佛風(fēng)中勁松,雨中青竹,雪中寒梅,并無絲毫懼意,一副傲雪凌寒的風(fēng)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