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閆文在西關(guān)大街上被幾個混混圍毆之后,就變成啞巴了。
但是他變啞巴的事,幾乎沒有人知曉。這歸咎于閆文身邊沒有親近的親戚朋友,而稍微和他有點瓜葛的人,比如上夜班的門衛(wèi)或者門口大餅店的老板,只知道閆文笑起來很燦爛,所以就忽略了他啞巴的事實。
閆文的父母,這兩年還替他四處尋醫(yī)問藥,但隨著年事漸高,加上閆文的哥嫂生了對雙胞胎,倆老人只好去幫著帶小孩。用閆文父親的話講:“這就是一個無期徒刑?!?p> 閆文送過外賣。
說來也怪,他遇到的第一個顧客,就無比難纏。
當(dāng)閆文敲開這位顧客家門的時候,里頭伸出一條手臂,手里挑著一個黑色垃圾袋。
“幫我?guī)氯ィx啦!”
于是閆文把手中的食物和垃圾做了交換,轉(zhuǎn)身下了樓。
他剛走到垃圾桶旁,身后突然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吼叫:“師傅......等一下,等一下......”
閆文驚愕地回頭一看,一個身穿睡衣的婦女的正撒丫子朝自己奔來。
她一把拽過閆文手里的垃圾袋,粗暴地撕開,用血紅的指甲一頓翻騰,找出了一個鑲著閃閃水鉆的手機,手機屏幕上提示著一個未接來電。
“這顧客好粗心。”閆文心里嘀咕了一下,彎腰將散落滿地的垃圾用手捧進垃圾桶。
“喂!”
旁側(cè)一聲暴喝。
“你這人咋回事兒,好歹也是和食品打交道的,這么不講衛(wèi)生嗎?”
閆文趕緊抬起頭。
也是一個來扔垃圾的老太太,她鄙夷地看著閆文,三角眼瞪得賊嚴肅:“小伙,這就是你的失職了,你用這么臟的手給我們送餐,誰能吃得下去呀,萬一被病菌感染了,算誰的責(zé)任?”
閆文慌忙彎腰鞠躬致歉,不遠處的花園里傳來一聲音:“小伙子,過來先把手洗了,說實話,你送外賣,怎能不講衛(wèi)生呢?”
閆文更加尷尬了,機械地摞開步子,來到花園邊,在澆花大爺?shù)膸椭伦屑毲逑戳俗约旱碾p手,又帶著感激的笑容往花瓣上甩了幾下水珠,身后的空氣卻已經(jīng)炸開了鍋。
起因就是老太太那句“被病菌感染了”的話。
雙方罵得那叫一個蕩氣回腸。澆花大爺索性關(guān)上水龍頭,坐在閆文邊上,笑盈盈地看著面前的口角。閆文正想離開,大爺拽住了他,笑著說道:“真好啊......前些年啊,我的老伴和兒媳婦就是這么吵來著,倆人誰也不饒誰,真熱鬧?!?p> 閆文知道,他是想她了。
此時,圍觀的人已經(jīng)越聚越多,閆文左右看了看,一心想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卻被老太太一個斜眼,準確地發(fā)現(xiàn)了他逃離的意圖:“你不能走,你今天非得給我把這事說清楚不成!”
老太太迅捷地捉住閆文的手臂,大有隨時神經(jīng)衰弱暈倒在地的可能。
閆文徹底懵了,潛意識地將求救的眼神遞給睡衣婦女。
睡衣婦女及時領(lǐng)會了閆文的意思,跨步上前,也順手捉住閆文的另一條手臂,示威性地揚了揚下巴。
“他就一送外賣的,幫我扔扔垃圾,是人家?guī)煾岛眯?,輪得到你這個老不死的在這里說三道四?你快點撒手,別耽誤人掙錢!”
老太太一聽,毫無畏懼地張口就來:“說我老不死?我看你是個老不正經(jīng),大白天穿著睡衣,拖著送外賣的小伙,干沒干虧心事,大家看看,大家看看啊,這不是一目了然嘛!”
矛盾頓時升級。
閆文試圖掙脫,沒想到自己一左一右兩條胳膊被抱得死死的,他只好一臉痛苦地閉上雙眼。
耳邊嘈雜的吵鬧聲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兩條顫抖的身軀和急促的呼吸聲。
“歡娃?!?p> “老公?!?p> 閆文清晰地聽見了這兩聲肝腸寸斷的呼喚,他猛地張開眼,來回擺頭,只見剛才還吵得不可開交的倆人,此時面色潮紅,雙雙將頭埋在自己的肩膀上,像是遇見了久別的親人一般。
“真他娘的晦氣!”澆花大爺氣呼呼地重新打開水龍頭,把水管往空中一甩,“又是一幫不要臉的網(wǎng)紅拍下三濫的視頻!”
無數(shù)的水珠頓時幻化成一道絢麗的彩虹,驅(qū)散了看熱鬧的人群。
閆文回到家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午夜了。
他粗略地計算了一下今天的收入,幾乎等于零。上午只有那么一單,而整個下午,都是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呐嘤?xùn)。
甩了甩有些發(fā)暈的腦袋,揉了揉咕咕叫的肚子,閆文換上拖鞋,走進一塵不染的廚房,順道掃了一眼客廳的書架上密密麻麻的各類書籍,它們像是受過嚴格訓(xùn)練的士兵,整整齊齊昂首挺胸,等著他的檢閱。
閆文滿意地朝書架點頭致意,一邊思索著弄點什么果腹的東西時,口袋里的手機劇烈地震動起來。
一個陌生號碼來電。
閆文摁下接通鍵,嘴巴湊近話筒,用喉嚨使勁折騰出一陣古怪的動靜。他擔(dān)心是公司的電話,怕錯過什么重要的通知。
果然,電話那端聽到了閆文的動靜,說話了。
“你好,這么晚打擾你,實在不好意思......我......我是早上訂餐的顧客,你......你能出來和我見一面嗎?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想冒昧請你喝杯茶,成不?”
閆文想起上午她舌戰(zhàn)老太太的颯爽英姿,心里一陣發(fā)憷,猶豫了片刻,剛想掛斷電話,電話里的女人又說:“你別把我想成輕薄的人,我是因為今天上午,突然在你身上,隱約感受到了去年過世了的孩子他爹的影子......”
閆文掛斷電話,用短信回復(fù)了倆字:“好的?!?p> 于是倆人在婦女小區(qū)旁邊的茶館里見面了。
婦女明顯刻意打扮了一下,只是戴著口罩,瞧不清楚她的面部表情。
她略顯生分的在服務(wù)員的協(xié)助下點了壺茶,這才摘下口罩,尷尬地朝閆文笑了笑:“其實也不算太晚,你瞧,大家的夜生活才剛開始呢?!?p> 閆文報以微笑,從兜里掏出手機,在記事本上熟練地打出一行字:“我身體殘疾,不能講話,你盡管說,我可以打字交流?!?p> 婦女有些霸道,一把將閆文的手機摁在桌上,語氣有些嗔怪:“別玩手機,我不會耽擱你太久時間......我約你來呢,就是想弄清楚,今天上午本來吵架吵得好好的,怎么一碰你,我和那個老不死的就像中邪了一樣,拽著你當(dāng)著大家的面發(fā)神經(jīng)?!?p> 閆文堅持翻開手機,把屏幕上的字亮給婦女。
婦女驚訝地張大嘴巴。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是殘......殘疾人?!?p> 閆文笑著搖了搖頭,在手機上打出:“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么,我只是希望你能給我一個好評,因為你是我的第一個顧客?!?p> “肯定好評,我這就給你一個五星?!眿D女說著便拿出手機,打開訂單,毫不猶豫地評價了閆文的送餐服務(wù)。
閆文將自己的手機伸到婦女面前,上面寫著:“非常感謝。”
婦女似乎沒有和啞巴交流的經(jīng)驗,一時間雙手合十,猛點了幾下頭,嘴巴緊閉不敢說話,給閆文倒了杯茶推到閆文面前,并且對他做了一個喝茶的手勢。
閆文笑了,指著自己的耳朵,比劃出一個“OK”的手勢。
“明白明白,能聽見,您能聽見?!眿D女有些后悔約閆文這么個啞巴出來喝茶。
閆文喝了一口茶,感覺一股清香侵入肺腑,他索性一口喝空了杯子。
婦女及時替他再次填滿。
“您......您是天生......不會說話嗎?”婦女終于問出了普通人都想知道的這么個問題。
閆文面試外賣工作的時候,也有過類似的經(jīng)歷。
他覺得,世上很多的人,總?cè)菀讓⒆⒁饬性谝恍o關(guān)緊要的事物上,以至于忘了自己的初衷。
“你前面說孩子他爹,是怎么回事?”閆文打出字讓婦女看。
婦女看見后,眼睛立馬紅了,她抽出桌上的紙巾揩了揩眼角,嘆了長長一口氣:“孩子和他爹都沒了,喝了點酒,開車走夜路。我現(xiàn)在,靠做直播過日子,掙的還可以,比你們輕松多了。你看不看直播?”
閆文點了點頭。
“嘿,瞧我這問題,你一天這么忙,也就抽著空看看身材好顏值高的年輕小姑娘唱歌跳舞?!?p> 閆文笑著,繼續(xù)喝茶。
婦女沉默了一會,慢慢伸出手,搭上閆文的胳膊,輕輕捏了捏。
“真是奇怪......”婦女合上眼,喃喃自語著。
閆文疑惑地望著眼前的婦女,觀察著她怪異的神態(tài)。
婦女的手繼續(xù)在他的手臂上輕輕摩挲,過了一會兒,她終于睜開了眼睛,將手收了回去。
“我真的看到他們了,孩他爹還說,你能幫我?!?p> 閆文聽后不由得打了一個哆嗦,連忙擺了擺手,飛快地在手機上打出:“感謝你的茶水,明天還要上班,我得回去休息了?!?p> “好吧?!眿D女也沒有強留,“我今天這是怎么了,不知道發(fā)什么神經(jīng),還一發(fā)一整天。”
閆文習(xí)慣性地笑了笑,舉著手機:“你也早點休息?!?p> 婦女禮貌地點點頭,沖外面喊:“買單!”
老板尋聲而來,雖然戴著口罩,但紅撲撲的額頭和一身的酒味,就知道他正在陪客人喝酒。
“才來就走,生意談成了?”老板粗人一個,話里有話,“小伙子身板不錯,價錢還公道?”
婦女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
“你......”她剛想爆粗口,就被老板一把撥到門口。
“下回來,給你免單,今天這單,小伙買,我看他一言不發(fā),城府深得很嘛?!?p> 老板話音剛落,一簾之隔的隔壁座位上,頓時響起了“哈哈哈”的哄笑。
婦女聽見笑聲,臉色突然變得蒼白,因為這幫人里,似乎有她熟悉的人。她連忙戴上口罩,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閆文一時不知所措,捏著手機望向老板。
“看我干嗎?這壺茶88,買給你188,不虧吧!”老板和善地假笑著,把二維碼收款碼提在閆文的眼前晃了晃,扔桌上,“喝完買還是買完走?”
閆文有些生氣,感覺自己掉入了一個圈套。
他飛快地想了想自己的處境,覺得買單離開才是最好的辦法。
于是,他準備掃碼,誰知老板一把抓住他的手,硬將他拖到座位上,神秘地問道:“你們是咋搞上的?”
閆文的手被他捏得生疼,甩又甩不開,只好咬牙怒視。
老板捏了一會閆文,覺得自己已經(jīng)占了上風(fēng),這才松開手,指著茶壺說道:“喝,喝完了再買單,別浪費?!?p> 閆文揉了揉酸痛的手,機械地打開手機,雙手飛快地敲起字來。
“這個茶館,你上個月花了十三萬才盤下來,客人都是你的朋友,你和剛才那婦女的丈夫,以前在同一個單位上班,他還是你的領(lǐng)導(dǎo),那天喝酒,酒是你買的,買的是一個小賣部的假酒,你明知道是假酒,但你為了從兩瓶酒上賺160的差價,就買上了,你今天還給她打賞了1000塊,你的網(wǎng)名是‘穩(wěn)重大叔’,你和她經(jīng)常私聊,可她總想著她的丈夫孩子,拒絕了你很多次,還有這壺茶,你是用五塊五的花茶沖的?!?p> 老板看到閆文手機上的這些文字后,一下子坐得筆直,用力抹了兩把額頭上的汗珠,牙齒縫了擠出一句:“您是警察?”
閆文切換手機界面,掃了收款碼,只聽見吧臺那邊的機器里傳來一個女聲:“成功收款5.5元......”
“請......慢走......”望著閆文離開的背影,老板發(fā)現(xiàn),自己的褲子,已經(jīng)用冷汗和皮座椅緊緊粘到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