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的地方不止有江湖,更有甚囂塵上的流言。
關于錢莊與洋行之爭,眾說紛紜者有之,隔岸觀火者有之,想做黃雀謀利者亦有之。
總之,這場商界之爭,撩撥了人心的恐慌與貪欲,也讓城里的人有了津津樂道的話題。
五姑娘收拾好,準備從宋府出發(fā),正琢磨著要不要與宋書涵一起。
“王管家,二少爺呢?”
“二少爺早就不見人影了。”
王管家深深嘆了口氣,他多年來在宋家被委以重任,自然對宋家宅邸之爭了如指掌,看得通透,
“不止二少爺,連二姨太太也一早出了門?!?p> 五姑娘眉頭緊蹙,又低聲問道,
“大少爺有音信了嗎?”
王管家搖搖頭,“宋府已經(jīng)派出很多人去找了,都無蹤影。漕幫斷了與錢莊的合作,碼頭不讓咱們的人進,再加上還有二少爺?shù)淖钄r…”
“大少爺在碼頭失蹤,碼頭至關重要,傳我的令,強行在碼頭找人,誰攔著,由我五姑娘擔著!”
五姑娘只此千鈞一發(fā),若再找不到大少爺,他必然性命難保,宋家更岌岌可危。
她剛要邁出門,芳兒在后面氣喘吁吁地跑來,
“姐姐,你要去參加商會是吧?我也去!”
“那爾虞我詐的地方,你呀,還是少沾為妙?!?p> 五姑娘撫著芳兒的手微笑,芳兒卻出乎尋常的嚴肅,
“芳兒的確不喜歡商界里的勾心斗角,可是,如今宋家蒙難,大哥失蹤,芳兒此時難道不該站出來,與姐姐一起共抗外敵嗎?”
五姑娘一愣,但見她一臉堅定的表情,于是笑著拉起她的手,坐上黃包車,揚塵而去。
灰蒙的沙漫卷在綠意盎然的春色里,為城中萌動的青春添了幾縷愁緒。
碼頭依舊如往日一般,鳴笛陣陣,貨箱起落的聲音來往不斷。
只是人安靜了許多,仿佛漕幫胡爺下了令,宋家的人問起大少爺,都三緘其口,儼然是胡家不允許。
葉子暉前一天夜里,已悄悄潛入了碼頭,他找到了當初救他和五姑娘的那個船夫,他知這船夫整日在碼頭與渡口穿梭,想必有所收獲。
“船家,這幾日有沒有什么不對勁兒的地方?”
“沒有啊…不對,前兩天,淮河分支下游的一個小渡口,離這碼頭不遠,我隱約看見火光,心下還奇怪呢,按理說,那荒郊野地的,哪會有人?”
船夫擺著船槳,慵懶地坐在舟上。
葉子暉眼珠直轉(zhuǎn),撇了撇四周,正見一人鬼鬼祟祟地躲在碼頭角落。
他把他拉過來,原來正是當日鴻門宴被冤,為大少爺所救之人。
“你偷偷摸摸做什么?”葉子暉拽著他衣領。
“你…你是誰…我好歹是大少爺任命的領班…”那人急道。
“領班?沒有大少爺,你恐怕已成刀下之俎,如今大少爺失蹤,你還悠閑在此?知道什么?快說!”
葉子暉以他敏銳的觀察力,一眼便洞穿此人仿佛有秘密吞吞吐吐。
“我…我…”那人有些慌了,他也一直矛盾于大少爺對他的恩惠,但二少爺已經(jīng)把他收買成了他的人。
“你可別跟二少爺說…那天,是二少爺找人抓走了大少爺,好像關在一荒郊野嶺,現(xiàn)在也不知道還活著沒活著…”
葉子暉心中一凌,
“船家,速帶我去那個地方?!?p> 說罷,他跳入橫舟,隨著漣漪之水,焦急的心感染在蒼穹之下,與曾經(jīng)泛舟的愜意判若兩事。
黑夜仿佛看透了他的焦灼與惆悵,于是將遮蔽的云漸漸移開,月光獨灑遠方一處,兩個隱約的人影在馬背上晃動,馬兒的嘶鳴之聲若隱若現(xiàn)…
“是他們!”葉子暉毫不猶豫,喚著船家速速駛向前方…
鴻運飯莊,會客廳。
天花板上,一盞五彩琉璃色吊燈閃著明媚的光,欲將偌大的廳堂點染出新的神采,但大佬們手中的西洋煙漸次升起的霧靄,卻繚繞著南宣城這片商界的暗涌之爭。
老城長、軍爺、云老板、胡老板…以及商界老板們依列而坐,云老板更命人帶了許多西洋貨擺在面前,包括他們手中的西洋煙。
會議還未開始,每個人卻舉煙沉思,只剩一片寂靜。
“鐺鐺鐺…”忽聽云老板拿煙桿敲了敲桌面,頗有些南宣城霸主的威風,
“所有的老板都來了,只有宋老板臥病在床。宋家的錢莊出了那么大的事兒,難免會耽誤大伙兒的生意。正好洋行今日,有重要的事宣布…”
臺下依舊鴉雀無聲,有些人雖與宋老板私交甚好,或曾蒙宋老板恩惠,但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洋行橫行,軍爺撐腰,無人敢與其正面沖突。
他接著看了看宋家的人,五姑娘坐在宋書涵的下首,低首不語,宋書涵卻洋洋自得地倚在座位上,有恃無恐地抽著煙卷。
“洋行與漕幫強強聯(lián)手,將共同合作碼頭的生意。以后漕幫的碼頭,就是洋行的碼頭!凡是與我洋行合作的老板,都可以優(yōu)先享受河海兩路的資源!”
云老板朗聲說出,見老板們面面相覷,卻不已為然,只撇了撇五姑娘,面朝向宋書涵,
“宋家二少爺,你家大少爺失蹤,宋老爺大病,很多人一向以宋家錢莊馬首是瞻。此時此刻,不能因為宋家錢莊停擺了眾人的生意。我洋行今日之舉,二少爺以為如何?”
宋曉芳在一旁早就坐不住了,正欲起身對峙,卻被五姑娘悄悄按住,她忿忿地看向?qū)γ?,卻正與云巧月對視。
巧月的笑容得意且輕蔑,她故意湊向胡少爺,溫柔地挽起他臂膀,將面前的茶杯遞到他唇邊,舉止親昵。
宋書涵此時才開了口,
“云叔叔說得對,宋家的事不能耽誤大伙的生意。云家與宋家是世交,此舉實為出手相助。云宋兩家相互扶持,只要我宋書涵在錢莊做主一天,便支持云叔叔!”
“二哥,你怎么能這樣說?”宋曉芳急了,直悄聲喊道。
云巧月輕蔑地一笑,
“還是二少爺明事理。我看那,這南宣二少真該換一換…胡公子,你說呢?”
胡秋玉看著面目焦灼的宋曉芳,有些心下不忍。
巧月似乎看穿了胡少爺?shù)男乃?,立即說道,
“胡公子,既然宋家沒有異議,趁著老板們都在,你胡家與云家的洋行,就當著眾人的面,訂好這盟約吧?!?p> 胡一峰老謀深算,這種機會自然不能錯過,他見城長與軍爺并無異議,便笑道,
“也罷,胡某走了大半輩子江湖,還是第一次與洋行合作。云老板,以后還望多指教?!?p> 云胡兩家站起身來,正欲握手,只聽得一嫵媚卻冰冷的聲音從空氣中傳來,
“且慢!”
眾人朝聲音處看去,正是娉婷款款的五姑娘。
宋家多事之秋,五姑娘今日來此,少了幾分濃妝,只一身素雅淡袍,蛾眉淺容,卻依舊遮不住風姿綽約。
“誰說宋家沒有異議?”她微笑著,言語中卻有著不容抗拒的威懾力。
云老板抬了抬眼,露出精明的神情,
“剛才你們宋家二少爺不是已經(jīng)說得明明白白?一個新入南宣城的女人,連身份都說不清楚,就算你是宋家長女,我們這些老板在此,也沒有你說話的份!”
“你說什么?!”芳兒在旁拍案而起,“你洋行開業(yè)之時,我爹便已宣布,我姐姐和我大哥是錢莊話事人,我的報紙上印的也明明白白。云叔叔要不要再看看芳兒的報紙?”
這話噎得云老板一時語塞,巧月卻不高興了,她依舊攬著胡少爺,揶揄道,
“報紙是巧月和芳兒一起辦的,那時候錢莊還沒有出事。這如今…你家大少爺都失蹤了,你不趕緊去找你大哥,在這兒胡攪蠻纏,這就不怕上了報紙?…”
“云巧月,沒有我爹,根本沒有你云家!”
芳兒與巧月對峙,一場女人之間的硝煙,在這片各懷鬼胎的商界江湖中,更添了幾分神秘莫測。
五姑娘強壓住心頭的忐忑擔憂,面上依舊袒露著平湖般的微笑,她抬起玉手,輕輕將芳兒按回座上,
“我大哥既然不在,錢莊的話事人便是我五姑娘,這在場許多叔叔伯伯都見證過,不是么?”
在場有些人悄悄點點頭,軍爺在一旁看了,對五姑娘也有幾分忌憚,
“五姑娘對洋行之事,有何異議?”
“第一,雖然宋家出了變故,但錢莊照常營業(yè),并無影響其他叔叔伯伯的生意。我爹經(jīng)營錢莊多年,這多少人依靠宋氏錢莊才有了今天,又有多少人在錢莊的賬本上賒著銀票,若說我錢莊耽誤了老板們的生意,錢莊絕不認同!”
五姑娘朗朗直言,一字一句直刺透在場眾人的心頭,云老板亦無言以對,只得冷哼一聲。
五姑娘婀娜著身子走到軍爺面前,點燃一根香煙遞過去,附在他耳畔低聲細語,聲音卻能傳到在場每一個人耳中,
“軍爺把洋行帶入南宣城,也是為了城里的發(fā)展,原本是件好事。可最近洋行為了與錢莊的競爭,諸多手段,大力發(fā)行洋行銀票,各行各業(yè)物價因此高漲,軍爺以為民心何所向?”
軍爺深眸一閃,他也知五姑娘所言不假,只得咳嗽一聲,
“云老板也是權(quán)宜之計,此時錢莊出事,洋行挺身而出,托著南宣城的生意,也無不妥。不過…云老板,宋老爺?shù)腻X莊好歹那么多年,財雄勢大,你也不能斷了錢莊的后路?!?p> 胡一峰一直冷眼旁觀著幾人的爭執(zhí),他老謀深算,自然不想錯過這漁翁得利的機會。
他淡定地撣了撣煙灰,
“五姑娘,無論你宋家錢莊是否出事,我漕幫與洋行的合作都是板上釘釘。漕幫肩負秦淮河幾座城池的經(jīng)營大計,不分錢莊與洋行。洋行如今有實力幫助各位老板的生意,漕幫為何不與其傾力合作?你宋家錢莊得勢之時,對我漕幫可是拽得很…可惜,現(xiàn)在這不是你錢莊一家說了算,這里更不是無淵城!”
胡一峰一席話,侃侃而談,為漕幫頂了高帽,又奚落了宋家與五姑娘,顯然,他對之前被五姑娘在無淵城的打擊耿耿于懷。
五姑娘掩嘴輕輕笑了幾聲,忽然凌然厲色,
“胡老板既然知道五姑娘在無淵城的身份,就該知道,如今,我作為錢莊話事人,絕不可能任由錢莊被踐踏于地。今日,我就代表錢莊在這里宣布,所有與錢莊合作的老板,想退出盡可以退!但我五姑娘以在無淵城的名譽保證,但凡與錢莊合作的老板,錢莊縱傾囊而出,必共同進退!”
座位上各位老板都對視一眼,有的已經(jīng)開始撫掌稱贊,云老板卻有些掛不住臉,他看向宋書涵,
“二少爺,今日之會,我洋行邀請的,可是你宋二少爺。你宋家亂成這樣,到底誰做主?”
宋書涵自然也不滿五姑娘喧賓奪主,這些大有頂替他的威脅感,讓他不由自主地往云老板身邊開始靠,
“現(xiàn)在爹生病,大哥失蹤,錢莊如何傾囊而出?你一廂情愿地做宋家的主,別說我這個宋家的兒子不答應,云老板,胡老爺能答應嗎?漕運不與錢莊合作,宋家如何自處?”
面對宋書涵的質(zhì)問,五姑娘又是一陣平靜的輕笑,
“錢莊的人一直在漕運各渡口維系著運輸,南宣城百姓的衣食住行有多少是依靠錢莊在漕運碼頭流通?漕幫斷了與錢莊的合作,各位叔叔伯伯同意么?城長大人能答應么?”
她的話擲地有聲,老城長在旁欣然點頭,
“五姑娘所言極是。南宣城不能沒有宋氏錢莊。”
老城長一句話,堵住了悠悠之口,所有人默不作聲,軍爺也眉頭暗皺,云老板更是憋著氣,一口口煙吹得如燎原之霧。
半晌寂靜后,宋書涵突然拍案怒起,
“南宣城的確不能沒有宋家錢莊。但錢莊與誰合作,出資與否,清戶與否,并非你一女子做得了主!我大哥既然不在,便由我這宋家唯一的兒子來決定!”
“你說錯了!宋家的錢莊,恰恰由不得你宋書涵做主!…”會議廳的門突然打開,幾個人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