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前塵無思（下）
從娘胎里帶出來的先天不足之癥，需得靜心頤養(yǎng)?？上忍觳蛔愕娜怂坪醵几裢庠缁郏蝗玷髢?，聰慧太過；她同他不過數(shù)年未見，他卻憂思太過，郁郁已成疾。
外間天色漸曉，風緩雪住，從廊下遠望出去，雪色接天，茫茫一片白，就連天際翻出的一抹青色也稍顯迷蒙。
此間事了，她也該抽身返回瀛洲，準備祭祀事宜。少淵步下玉階，衣帶當風，隨著腳下步子踏出，身影恍如一陣青煙散去了蹤跡。
瀛洲坐落歸墟海北面，山中常年霧氣不散，漫山青翠古木參天，山巒高聳，立于主峰山巔的無相殿更是高接霄漢，直入云天。
無相殿是仙門歷代大祭司住所，殿上往來多是玄衣朱裳的覡巫；見她散發(fā)自外間歸來，小巫女神態(tài)自若迎上前來，接過她肩上薄裘披風，面上無半分驚異之色，她們早已對她落拓不羈的姿態(tài)習以為常。
殿中燃沉水檀香，渺茫青煙掩在層層云紗帳下，檀香清幽馥郁，漫漫彌散沾惹衣帶。少淵輕撫廣袖，屏退左右，緩解腰間系帶，修長勻稱的雙腿在明珠輝光下透出白膩玉色，身體緩緩浸入湯池，仰頭靠上身后溫潤玉石，玉石被細細打磨削去了棱角，柔潤圓滑仿佛天生。
少淵輕輕闔眼，師尊舊時諄諄教誨猶在耳畔：“將來坐上大祭司這個位置，你……就再不是你了……”
師尊說的很是，從前她不懂，為什么成了大祭司她就不是她了，后來她才明白，其實從踏入無相殿開始，她就已經不是她了。她是千年不世出的天命之人，生來就是這個位置的人，從來諸事不由自己。
少淵轉頭望向窗外，落了幾日的大雪，似乎滌洗凈碧空，云間日光稍稍探頭，使人一掃心頭陰翳，周身頓覺舒暢不少。
她收回膝頭拈訣的手，撫撫衣上微塵。罷了，左右不過是個祭祀，何必心中惶惶。哪怕是劫難……也是她避無可避的命數(shù)。
仙門千秋祭祀，祭上古神靈。
仙門傳承自今，沒落沉浮數(shù)萬年；歷來命運更迭，有人羽化，有人降生。上古神靈于如今仙門中人而言已是亙古長河中漸行漸遠的事物，上古神靈是生來便可通天曉地的人物，到如今大多都已應劫消逝。便是有遺留下來的，也未曾有誰親見過。
……
白玉鋪階，暖色華光流淌，祭臺高筑，符文鏨刻臺面上，古樸厚重，臺上靈氣匯聚，猶如實質，一圈一圈自祭臺中央向外蕩漾開去；
祭臺外圍的九龍攀云柱已不知矗立了多少歲月，精心雕琢的龍首高抬，宛然似活物，惶惶向天吞吐；靈氣在云柱之間游走，靈氣匯聚時，云柱之上雕刻的龍身恍然活了，龍吟低沉，仿若從遠古長河中奔涌咆哮而來，破開塵封，帶著古樸沉重的氣息直墮人魂魄。
九龍祭臺不常開放，只有遇上重要祭祀節(jié)日才會開啟，每次開啟，仙門各派趕來圍觀的弟子數(shù)以萬計。
九龍祭臺是上古遺留之物，此處匯聚天地靈氣，據(jù)說有上古時留下的無上妙法，只是至今尚且無人參悟過，真假還留待兩說。
若有資質上乘，天賦絕佳者，參加一次祭祀，受九龍祭臺洗禮，極有可能勘破心境，參悟許多平時不能悟透的仙法；
遠處天街空曠，連日下過的大雪早已清掃干凈，為今日盛典做足了準備；惶惶車輦幡幢自天街盡頭鋪排駛來，同行覡巫皆清一色玄衣朱裳，環(huán)佩交疊，緩步輕移間叩擊回響，前趨四位巫女臂間挑起香爐青煙縵回，隨風逸散，車輦未至，醇厚檀香清幽馥郁的氣息，卻已彌散迂回眾人鼻息之間，清掃靈臺、滌盡心中陰晦。
天宇廣闊，日光熾盛正當空，雖說仙門中人早已不畏寒暑，但這樣的天色，總能叫人心頭亮堂明澈。
新任大祭司一直是個傳說中的人物，她似乎從來就是這個年代，長輩口中慣常提起的“別人家的優(yōu)秀子弟”。有傳聞說這位大祭司是承運天命而生，生而靈慧，通曉天地。自降生便養(yǎng)在神閣，不同外人接觸，一心向道，是個極清心寡欲的主。
也有傳言說，這位大祭司生的極美，華容昳麗，似妖近魅，倒不像是人族……
總之傳言如何，總不如親見，是以臺下各仙門弟子各個翹首，只為一睹這位傳言中大祭司的風華。
車輦行止臺下，輦轎四周雪錦云紗垂落，偶爾隨風漾起，隱約可見其中端坐之人衣袂勝雪，不染纖塵。
云紗輕挽，覡巫云集的萬千玄衣朱裳中唯見一抹雪色探出，孑然而立；一時天地俱寂，獨留一抹雪色絕然滌蕩心神。
少淵緩緩拾階上高臺，白裳如云，逶迤身后，步態(tài)雍容，一靜一動之間，隱約可見如雪長袍上華光流動，銀線暗繡的符文玄奧古樸，細窺卻又叫人看不十分真切。
纖腰和度，環(huán)佩回響，大祭司臉上覆半面巫儺面具，面具上玄赤兩色交疊纏繞，勾勒花紋詭異，卻又奇異融合，顯出幾分魔魅來，叫人細看之下忍不住脊背生涼。
半面真顏且妖且魅，唇若涂丹，鳳眸微挑，長睫半斂，這張臉上未曾顯露半分媚態(tài)，卻又無端端叫人酥軟到了骨子里去；而此刻鳳眼慢抬，這容顏又顯出十分的圣潔來，兩相糅雜，叫人禁不住亂了心神，失了魂魄……再待細瞧，半面巫儺面具詭異魔魅卻似當頭棒喝，叫人冷汗淋漓如夢初醒。
再抬眼看去，大祭司孑立祭臺，面上一派安和，似乎融入這天地間，和光同塵……卻又恍然是神明隔云端，目下無塵，悲憫蒼生。
焚香、凈手、爇香、祝禱，一節(jié)一序，大祭司需親力親為，不假旁人之手。
待一切羅定，少淵長睫斂下，身上衣袍無風自動，祭臺周圍靈氣受到牽引，如云似霧層層翻涌起來。
少淵雙手在身前翻飛，一個個復雜金色印記從她手中飛出，嵌入外圍的九龍攀云柱中，靈氣愈漸濃厚，攀云柱上的龍身隱隱有華光繚繞，龍首高抬，低沉咆哮的龍吟之聲從天際遙遙傳開，震人心魄欲裂。
輕闔眼瞼下，異變突起，右眼漆黑，仿若無底深淵，幽幽輪轉欲噬人魂魄，左眼眼瞳血紅，眼底深埋一抹璀璨金色，少淵望見遙遠時空中，同樣的祭臺；不同的是那祭臺上空無一物，天空黑云翻滾，隱有雷光縈繞。
少淵心神劇震，豁然睜眼，卻絲毫未覺自己眼中此刻的異樣，只是透過遮蔽身前的層層濃厚靈氣，瞧見臺下那一張張錯愕驚怔的面孔；甚至于靈境山門主那張扭曲發(fā)黑的臉，她也看的一清二楚。
她望見他身旁的梵凈師弟，蒼白十指緊緊扣住身下四輪車扶手，手背青筋爆起。
少淵望見他驚駭欲絕的眼瞳中倒映出的場景——天幕黑沉沉中縈繞著紫色雷光，在她的怔愣中以摧枯拉朽之勢，狠狠向祭臺壓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