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伶仃無依
她愈近，重華愈退，待到最后一字落下，重華握著釣竿的手掌猛地一緊，釣竿脆聲作響，自他手中折斷兩截，亭外的一截墜落水面，打散前來吃食的魚群。
少淵惶惶后退兩步，袖中小手將絲帕絞成一團(tuán)。
重華一手扶額看天，一手指著桌上早膳，“你吃了罷?！?p> 少淵本以為會受罰，卻聞聽這么一句話，登時驚的瞠圓了眼眸，呆呆看著重華起身，袖底攜風(fēng)刮過她身旁，隨著玄色身影走遠(yuǎn)，對她的懲戒隨風(fēng)飄蕩過來；
“用過早膳，將殿前玉階掃凈?！?p> 師尊性子素來乖僻，若依書中所言，便是不融于世，不食世間煙火；于她這個飽受催折的親傳弟子而言，卻是十二分的鬼畜。
少淵看著滿桌豐富早膳，又恢復(fù)了幾分生氣。
師尊雖然鬼畜乖僻，但有時也對她滿懷關(guān)切，她看不懂的人從來也就不愿去深究。
從小沒有依靠，如野草般頑強(qiáng)長大的人其實(shí)并不十分脆弱，小小的人兒遠(yuǎn)比別人堅(jiān)強(qiáng)。自她記事起，就是對著冰冷空曠的殿宇和師尊，師尊是同她最親的人，她沒有享受過膝下嬌寵的安樂，是以心智早熟，早早懂得趨利避害，圓融事故，可心智再如何早熟，她終究是個伶仃無木可依的孩子。
少淵心中沒有太多的悲歡和感傷，因?yàn)樗龍?jiān)信只有安穩(wěn)活著，一切才有可能。
山上真正需要進(jìn)食五谷的人不多，除卻她這個筑基三段相當(dāng)于毫無修為的人，其它也就是些修為低微尚且不能辟谷的覡巫。師尊原是沒有多少口腹之欲，多數(shù)時候只是起了興致，嘗上幾口也就罷了。
修煉分為筑基，練氣，融合，金丹，元嬰，出竅，分神，合體，洞虛，大乘，渡劫十一個階段，每個階段之間又分為九級，修煉者只有踏入金丹期才算是真正踏入了修煉一道，而所謂大道，便是自己心中所延伸出去的信念，以信念成道，卻并不是每個修士都能悟出來的。
少淵的身量尚且不足手中掃帚高，小人兒拖著掃帚慢吞吞清掃玉階，累了就席地而坐，歇上半刻再動手。師尊沒有給她圈定時辰，是以她并不著急。
春官靠著殿前檐柱，望著熾烈日頭下拖著比人還高的掃帚寸寸挪動的小身影，拿肘捅捅身旁天官，“你說這般精致小巧的人，座上為何非要折騰她？”
天官拿眼睨他，沉聲開口，“收起你那些憐香惜玉的花花腸子，她是少司命。”
春官不忿，搖頭晃腦：“你這人說話十分不中聽，她是我親自看著長大的孩子……你這腦子當(dāng)真是迂腐齷齪不堪！”
復(fù)又拿肘捅捅天官：“你說座上如果不喜少司命，遠(yuǎn)遠(yuǎn)打發(fā)了便是……何必呢？”
“非議座上，笞五十！”地官不知何時到了春官身后，此刻涼涼接了話頭，倒將春官唬的不輕。
春官掃過他一身腱子肉，最后落在他剛毅的面上，嗤笑開口：“你這一身腱子肉，同熊都能蠻干一仗，還怕受鞭笞！”
天官抿唇開口，帶著幾分警醒：“他許是替你擔(dān)憂?！?p> 春官擺擺手：“大可不必……”
話未落音，眼見著玉階上的人突然栽倒，小小身影抱著掃帚滾落玉階。
春官驚呼一聲，腳才邁步，眼前一晃，一襲玄色衣袍的高大身影已經(jīng)落在玉階上，穩(wěn)穩(wěn)接住了滾落的小小身影。
春官悚然，轉(zhuǎn)頭看向身旁二人，低聲細(xì)問：“座上什么時候到的？你們竟也不提醒我??？”
地官咧嘴，涼涼開口：“我同你說了”
春官看著座上抱著小小的身影風(fēng)一般掠回大殿，低聲憤恨：“何時說的？”
地官復(fù)又咧嘴：“…非議座上，笞五十……”
……
重華將少淵小小的身影放在榻上，伸手搭上她纖細(xì)手腕，本欲探脈，卻摸到指下肌膚滾燙如火，反手去探額頭，更是滾燙的怕人。
少淵只覺眼前天旋地轉(zhuǎn)，頭重腳輕，抱著掃帚輕飄飄栽倒，人像皮球一般滾落下去，玉階打磨的十分圓潤，倒不覺有多痛，只是覺得身上肌膚好像著了火，燙的她十分難受，原以為自己就這么一路滾到山下，說不定還會滾落歸墟海里去……
恍惚間卻跌進(jìn)一個柔軟溫涼的懷抱，少淵渾身滾燙沉重的連眼皮都撐不開，她看不清眼前人是誰，只是昏昏噩噩間有一抹冰涼貼上額頭，她便自顧伸手攫住了，復(fù)又將滾燙的臉頰貼了上去。
重華試著抽回被死死抱住的手掌，一動之下少淵卻將他大掌抱的更緊，整張小臉幾乎埋入他掌心。
重華轉(zhuǎn)頭吩咐天官去煎藥，另一只手接過春官手中半干的帕子，敷在少淵額間。
望著眼前這并不安穩(wěn)的睡顏，重華有幾分恍惚的想，原來她的臉這樣小，尚且不足他手掌寬大。身量也這樣小，仍舊不足田間稻高。
這是他親手抱回來的孩子，親自培養(yǎng)的大祭司繼承人，他也許，以往對她真的過于苛刻。他手下雖培養(yǎng)了不少人，可親自養(yǎng)育的孩子，她卻是第一個，他也沒有多少時候?qū)⑺?dāng)做孩子，他一直將她當(dāng)做大祭司的接任人，忽略了她還是個尚未開靈竅需要進(jìn)食五谷的孩子。
可生來就和別人不同的命運(yùn)，早就注定了前路坎坷不平。
少淵昏沉間聽見進(jìn)出的腳步聲，張口想說話，喉間卻是熱辣辣一團(tuán)，像不知幾時吞了個火炭入喉，哽人欲死。
辛嗆苦澀的藥味飄入鼻息，她恍惚知道自己是生病了，藥味入口苦澀瞬間彌漫口腔，少淵幾乎是本能的抗拒轉(zhuǎn)頭，藥汁順著嘴角滑落面頰流到耳后，洇濕了錦枕。
她在昏沉中陷入夢魘，夢中天色灰蒙蒙的，她渾身輕飄飄的，像無處可以著落的魂靈，漂浮著目睹眼前一切。
額點(diǎn)朱砂的公子眼中幾乎泣出血來，似乎人到極致悲傷的時候是流不出眼淚的，他懷中抱著幾乎看不清面目的血人。她卻認(rèn)得這人，她叫少淵，和她一樣的名字。
公子拭去她面上的鮮血，卻又有新的溫?zé)岬难喉樦钠吒[四肢涌出來，她身上有很多的傷口，傷口平滑大小皆如一，她仿佛是被獻(xiàn)祭神靈的少女……源源不斷的紅，仿佛要流盡她身體里最后的一絲血液。
溫?zé)嵫海r紅的灼痛人眼球，那樣汩汩不絕的，染紅了公子蒼白五指，染透他雪色的衣袖、袍角，大片洇開，像宣紙上執(zhí)筆落下渲染出盛開到極致的牡丹，艷麗妖冶，卻在下一刻就會枯萎衰敗。
少淵看著公子光滑圓潤的顱頂，再看看他身旁翻倒的四輪車，忍不住岔開了思緒，他是和尚么？還是個瘸了腿的和尚？
她原是這般想著，回過神卻見這和尚盤腿趺坐，指間捏起佛印，口中詠誦著她聽不懂的經(jīng)文，細(xì)碎的金芒自他指尖流瀉出來，旋轉(zhuǎn)排列，排列成一個個她讀不懂的梵文。
金色梵文帶著古樸蒼涼的氣息，仿佛悲憫，一個個沒入他懷中女子體內(nèi)。
他懷中人身上原本涌流的鮮血止住了，他的臉色卻愈發(fā)白了，就連兩片緊抿的薄唇也白的看不見丁點(diǎn)血色。
拭盡懷中人面上鮮血，明麗眉眼，褪去血色，更顯雍容圣潔，少淵望見那個公子近乎決絕的，虔誠的將唇印到女子眉間。
少淵心頭酸脹，眼中澀澀的幾乎要滾下淚來，她很是傷感的想，這個瘸腿的和尚是不是也要死了……因?yàn)樗杏X到生的氣息從他身上在一點(diǎn)一滴流逝。
他肯定是活不成了……
就像她在春官哪里偷看的話本里寫的祝英臺與梁山伯，一個人先死了，另一個人也活不長久。
少淵望著望著，身子輕飄飄的像被什么拉扯著遠(yuǎn)去，她瞠大眼，極力想記住這兩人的模樣，意識卻是越來越沉重，越來越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