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睡得意外的香甜,無夢一直到臨近正午的時間點才醒,窗戶早被人拉開半截,李禾杵在窗口背對他。
擱在床邊的那盆水涼透了,白毛巾癱軟進水里,順著水波肆意晃動。
額頂的溫度退去,傅秦淮意識清醒了舒服不少,落腳下床,從她背后伸手過去把人擁進懷里。
原本放在窗臺的桔梗不知被誰拿了去,不見了,李禾雙手垂在兩側,他細聲細語地開口道歉:“姐,我錯了,本來打算跟公司真正簽好合同了再告訴你的,想給你個驚喜,我現在能掙的錢不少,你借我的那些不用急著還?!?p> 她語氣低沉地“嗯”聲,垂落目光,有人敲了兩下房門,還沒等病房內的人答復,便自主地開門進來。
身披工作裝的賀伍一利眉聳立,對上傅秦淮循聲看過來的眼睛時眸色微斂,抹了抹眼尾處的紅潤,聲線低壓卻問得很穩(wěn)當:“需不需要通知家屬?”
傅秦淮轉回頭看她,聽不懂問話的意思。
李禾沒開腔,只緩慢地點頭,仿佛沉默之中斟酌過許多個世紀。
捕捉到她的態(tài)度,賀五一幽幽地嘆氣,沒準備走,視線掃向傅秦淮:“你跟他說了嗎?”
傅秦淮:“說什么?”
賀伍一壓不住唇邊的酸澀,兩指探進兜里夾出根長煙,當著面前的兩人點燃,開始吞吐云霧:“小禾,你總不能想什么事都瞞著你男朋友?!?p> 他撥動雙腿往后退,關好房門,賀伍一背靠病房門,從唇間抽出香煙,咧出冷笑,說出來的話不痛不癢:“昨晚睡得好嗎?”
傅秦淮難以置信他在詢問自己,答道:“苗苗一直在我旁邊,睡得的確還可以。”
“可以就好,我還擔心你第一回在醫(yī)院過夜不習慣?!?p> “不用你費心,我神經沒問題。”
賀伍一輕笑出聲,聲音扎耳,肩膀抖動,搖動腦袋又吸了口煙:“小禾,胡姨家屬那邊需要我打電話嗎?”
“不用,我來?!彼裆斩?,雙腿因長時間站在原地無動彈,早已麻木,小步地挪腿,傅秦淮緊拉著她不放。
他心底咯噔下,疑惑、猶豫······所有令人不安的情緒從她射過來的渙散無光的眼神里向他周圍洶涌地侵襲。
傅秦淮不明白整個事情的源頭和結尾,人是有預感的,他只是突然油然而生股莫名的恐懼感,面前的人仿佛正在與自己的人生軌跡漸漸脫離,就要拉不住。
李禾不帶感情地看他眼,慢慢抽回手,眉宇間平靜,瞳眸死寂,黝黑的眸光內許多烏鴉盤旋飛幾圈后死在那,她此刻就像荒野中唯一那顆枯木,澆再多水都無濟于事。
看著她走出病房,傅秦淮剛準備跟上,賀伍一抬只手將他攔住。
“你別去了,去也沒用。”
傅秦淮用力拍開身前的手臂:“我們的事情你犯不著管太多。”
賀伍一神色冷冽,嘲諷地說:“你們的事情?難道你腦子里除了賺錢就是談戀愛?”
傅秦淮拳頭縮緊,生吞口慪氣,賀伍一指尖的煙已經被抽到很短的長度。
“你根本就不明白小禾到底想要什么,誰不是從你這個年紀長過來的男生?一副正氣的樣子,跑到哪兒都想單憑自己闖出個好形勢,覺得天下所有都必須圍著自己轉,事業(yè)上頭丁點的氣色都能讓你沾沾自喜,你以為,你從無到有的創(chuàng)業(yè),小禾能再等幾年?”
賀伍一嘴不歇,繼續(xù)說:“也正常,從大學初入社會的人總是習慣性地先只想著自己?!?p> 傅秦淮手里的拳頭捏緊,冷聲回擊:“你不要以為比我多活了幾年,就對誰都摸透了?!?p> “并不是對任何人,至少多的這幾年,我真實地陪在她身邊?!?p> 傅秦淮啞音不吭聲了,眼神回落到身下,但怒意未消減,朝賀伍一邁進一步。
抽短的香煙滾落腳邊,賀伍一最后吐出口白煙,兩人都嗆出咳嗽,他最后重重地對傅秦淮開口:“胡姨沒了。”
這個方才還咄咄逼人字眼不露縫隙的男人此時倒沒有征兆地閉嘴,眼里盛滿哀傷,他也流了淚,不愿意讓那個老人死時仍舊孤獨。
“小禾的母親死于冠心病,胡姨也是,這或許并不能意味著什么······”
賀伍一盡力地組織語言:“但,傅秦淮,你知道嗎?她今兒早上抱著她外婆哭完之后,把所有人都趕走,自己一個人坐在走廊邊上,你看著她那副樣子,那張臉,你知道我怎么想嗎?”
“我才反應過來了,這么多年,無論她身邊的人是誰,陪了她多久,她統(tǒng)統(tǒng)都不在乎,她永遠在跟自己較勁,那道坎永遠都過不去。”他搖頭,嘴角苦澀地彎卻:
“你想談戀愛,你來了,十年鴻溝,你說跨過來就跨過來,她不提要求地滿足你,你從前認為她經濟充裕,實際她自身都難保,你說你創(chuàng)業(yè)終于有成績了讓她等······合同簽了,給她驚喜?什么驚喜?自己生病賴著她讓她照顧一晚上?你以為驚喜這種小把戲很浪漫?”
他突然爆發(fā)出大股力氣,傅秦淮任他往自己肩膀上重重一推:“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知道嗎?要不是你,如果不是你!小禾就能像往常一樣多往胡姨房里瞧幾眼,胡姨可能就不會像現在一樣躺在那!天底下都該圍著你轉是嗎?醫(yī)院的所有人都必須知道你倆談戀愛,都必須曉得你是她的心頭寶,心尖肉對嗎?”
傅秦淮挨下他揮來的拳頭,衣領被人死揪住往上提,不同往常,傅秦淮死氣沉沉,手垂在兩側,安安分分地承著。
“那個老太太,什么都沒有,醫(yī)院大家子人,新來的、老醫(yī)師,她對誰都好,她兒子把她所有能養(yǎng)活自己的東西全拿走了,無依無靠,你說她這死了······”
賀伍一驀然咬緊唇邊,手里的勁松懈了放開他,背過身,原本眼眶內噙緊的淚股股往外滴落,他喃喃自語,字字透出哽咽:“你說,她這死了,房子沒了,錢沒了,不孝的兒子,誰能幫她找回家的路呢?”
離開病房前,賀伍一交代完最后一句話:“你要是真不想當個混蛋,就他媽別再來找她,她永遠能耗盡心肺地去愛一個人并且始終守口如瓶,而你做不到?!?p> 等人走后,傅秦淮癱軟倒地,從門內傳出孩童一樣毫不掩飾的痛哭,如被剝去襁褓的新生嬰兒,他胸膛內空空蕩蕩,仿佛情愛這類東西從沒有在那里扎實腳跟。
這段天氣異常寒人,梧桐葉鋪滿道兩邊,上年紀的環(huán)衛(wèi)工也懂浪漫,用泛黃的葉片堆出塊小小的愛心,南京一定要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