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托付
過了許久，崇宮千石才再度開口。
“不好意思了，人老了，總是愿意沉浸在回憶里。”
長輩的自嘲，身為小輩的我可不敢接話，我只能跟著苦笑了一下。
崇宮千石的眼神瞟了一眼旁邊的美月，隨即又回到了八幡的身上。
他長嘆了一口氣。
“無論怎么樣，我老了，這是一個既定的事實，沒有什么可避諱的。”
此刻，面前的男人絲毫看不出身為一個長輩的威嚴，卻能看出身為一位父親的不甘。
那肯定是對于無法陪伴自己女兒成長的不甘。
即便已經(jīng)為女兒找好了后路，而且那個人也值得信賴，但對于他來說，沒能自己陪著女兒走下去或許才是最大的遺憾。
崇宮千石雖然不忍再把大家?guī)У絺械幕貞浝铮撬€有一件事不得不對面前的男孩說出來。
他緩了緩神，然后把手里的相冊翻到了另外一頁，那上面是他與亡妻的合影。
他那有些褶皺的手撫上了相片，像是摸著自己愛人的臉頰一樣，不敢用力，生怕弄疼了對方。
眼神里飽含著對妻子的思念與柔情。
“這是美月的母親。”
崇宮先生指著其中一張照片，為我介紹著美月的母親。
那上面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如果只看臉的話很難讓人想象出她回是面前這個年老病重的男人的妻子。
“看得出來，美月長得很像伯母?！?p> 這話可不是奉承，雖然照片上女子的氣質(zhì)和身旁坐著的文靜女孩決然不同，一看就是一個充滿活力外向的人，但是光從長相上來看，哪怕現(xiàn)在還是小學生的美月跟她相比，就至少有七成相似。
可能是我由心的話讓崇宮先生開心了起來，他哈哈笑了幾聲。
不過很快地，他又安靜了下來。
“是啊，我看到美月就像看到了她一樣，也多虧了美月像她母親而不像我，要不然我這副糟老頭子的模樣可就拖累了她呦?！?p> 至此，我已經(jīng)明白了這間屋子顯得這么大的原因，因為這里曾是一家三口居住的地方，現(xiàn)在少了個人，自然顯得空曠。
崇宮千石調(diào)笑了幾句后又沉默了下來，他搖了搖頭。
“清水她要是還在的話，那就好了?！?p> “伯母是叫清水嗎？真是是個好名字?！?p> “哈哈，可當初清水的雙親給她這么起名就是想她像清澈的流水一樣，安靜卻又清冽，但沒想到最后卻恰恰相反?！?p> 崇宮千石說起其妻子當年的趣事，有些來勁。
畢竟這些話，已經(jīng)許久沒人可以聽了。
他看了看美月，“只是現(xiàn)在的美月，可能更符合‘清水’二字的含義吧?！?p> “美月嗎？”
我也跟著伯父一同看了看坐在一邊毫不聲張的美月，點了點頭。
“我也這么感覺?！?p> “是嗎？你也感覺到了啊?！?p> 雖然面前的男孩跟他只有一面之緣，但是不知為何，崇宮千石卻跟他聊得十分投機。
“只是，漸漸地，我又不想讓美月變得像‘清水’一樣了，或許正是那種生活太過無趣，她的母親才會變得截然相反吧?！?p> 言語里，多有惋惜。
接下來，我跟崇宮先生談了很多有關于清水伯母的話題，當然，大部分時候都是崇宮先生在說，我在聽，偶爾，我才會附和幾句。
一開始，我還以為是崇宮先生說的開心，打開話匣子停不下來了。
畢竟，跟我一個外人說這些好像也沒什么意義。
不過慢慢地，我就發(fā)現(xiàn)了，崇宮先生表面上是在說給我聽，但實際上是在對小美月說。
我只是一個讓場面變的平和的紐扣罷了。
所以，我扮演好了傾聽者的角色，只是在需要我說話的時候才說兩句。
即便我不刻意去看，我也知道，現(xiàn)在的美月一定正豎起耳朵聚精會神地聽著吧。
可是，聽的越多，我就越能聽出崇宮先生口中的遺憾。
如果這樣的母親還活著的話，那小美月也就不會淪落到無人托放的地步了吧。
現(xiàn)在還好，等到崇宮先生真的撒手人寰的時候，她的心里又會怎么想呢？
“呵呵，好久沒跟人提起清水的事情了，一不小心就說多了?！?p> 可能是覺得自己說的已經(jīng)夠多了，崇宮先生停了下來。
他雖然一直在看著我，但是他那偶爾瞟一眼美月的眼神讓我知道他還是很在意美月的。
“說起來，我上周跟你父親交代的東西，他準備的怎么樣了？”
崇宮千石故意說得很模糊，讓在場的美月聽不懂。
但是我一聽就知道了他真正的意思。
“家父已經(jīng)開始準備了。”
在跟面前這位父親交流的時候，我盡量讓自己表現(xiàn)的尊敬一些。
“那就好，那就好?！?p> 崇宮千石閉上了眼睛，開始想象自己離世之后的場景。
自己的身體自己明白，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時日無多了。
正常來講，他現(xiàn)在本應該住院的，可是為了多陪陪女兒，他已經(jīng)放棄了延續(xù)自己生命的機會。
當然，即便現(xiàn)在住院，估計也只能多在醫(yī)院里當個植物人多躺上幾天，還不如多陪陪小美月。
況且，等到過兩天真的沒辦法了的時候，他肯定也會被其他人抬去醫(yī)院的。
崇宮千石靜坐了一會，然后用一種極為誠懇的眼神看著八幡。
“到時候，就拜托你了?！?p> 突然轉變的語氣，讓我有些不知所措。
這可不是對我父親說的，而是對我這個小輩說的。
我深呼吸了一下，然后用著異常鄭重的態(tài)度，對著面前的男人點了點頭。
“請您放心，我會竭盡全力?！?p> 一邊的美月看著面前的兩人突然變得奇怪起來了，有些不明所以。
在那之后，又寒暄了幾句后，我離開了崇宮家。
臨走的時候，我看著美月的臉有些出神。
看崇宮先生今天的狀態(tài)，我預感可能過不了多久，這個小女孩就會來到我們家了。
到時候我又該以何種姿態(tài)來面對她呢？
懷著這個疑問，我踏上了回家的旅途。
又過了三個小時，在電車的剎車中，我回到了千葉站。
“說起來，去買個東西吧?！?p> 難得出來一趟，不買點東西都對不起自己。
于是我順道去了次超市。
好巧不巧地，在回家的路上我就進了上次回家時候去的那家超市。
好巧不巧地，又是同樣的店員小姐站在那里。
好巧不巧地，又是同樣昏昏欲睡的樣子。
好巧不巧地，現(xiàn)在的顧客又是只有我一個人。
“咳咳~”
拿著零食的我站在收銀臺前，故意咳嗽了兩聲。
“啊...誒?！?p> 川崎雖然還是很困，但是有了上周的經(jīng)歷，這次她并沒有睡著，只是出了下神，現(xiàn)在被八幡這么一提醒，整個人立刻就精神過來了。
“呼，是你啊?！?p> 雖然被自己同學抓到不堪的樣子韓不好，但是比起讓新的陌生人抓一次，還是前者更好一點。
畢竟之前已經(jīng)發(fā)生過一次了。
“哦?！?p> 這里也不是什么交談的好地方，而且我也只是單純地買個東西而已，所以根本就沒有交流的必要。
剛剛那個，最多算是同學間的善意提醒還有身為顧客的正當權利罷了。
川崎開始幫八幡清點起了零食的價格。
“說起來，上次的事情多謝了?！?p> 我原本以為她不會再說話了的，現(xiàn)在說了，反而嚇了我一跳。
“哦...本來就不會說出去的，你的擔心太多余了。”
聽到這話后，川崎挑了挑眉毛，不置可否。
對于面前這個家伙或許是這樣的，可是她國中的時候就有那么幾個討人厭的家伙拿到班級上說來說去。
也不怪她這么在意。
“不管怎么說，還是要感謝你一下的。”
“不用啦，又不是什么幫上忙的事?！?p> 這家伙，是這種性子嗎？
我歪了歪嘴角。
可是不管八幡怎么想也想不到，除了這件事，川崎一直想感謝的原因可能還是愧疚感。
對一位恪守自己準則在無意間幫助了自己的人，但自己卻跟蹤他然后聽到了他的秘密，這樣的事實讓川崎心有愧疚。
所以這份感謝，比起感謝八幡的保守秘密而言，更多的是對自身錯誤的一種贖罪。
“說了謝謝你就不要推辭了，等下你在門外等我一會?！?p> 馬上就到她下班的時候了，正好把她準備好的東西交給八幡。
白天過來上班的時候，她正好路過書店買了本書當做禮物，本來是想開學找個時間交給他的，但沒想到在這就遇上了。
“哦...”
既然她都這樣說了，那我也就只能聽從了。
反正我又沒事。
帶著零食，我走到門外，等著川崎。
打發(fā)完了八幡，川崎松了一口氣。
此時，從貨物架那邊走過來一位容貌綺麗的中年美婦。
“店...店長！”
川崎看到面前的女人，頓時心里一緊。
——該不會剛才的事情讓她給看到了吧。
然而事實就是如此，店長不僅看到了，還看了好一會。
川崎這孩子的性格她是知道的，往日里能少說話就少說話，今天居然主動向一個男顧客搭訕，這擺明了心里有鬼。
她貼到了川崎的身邊，臉上掛著調(diào)戲的笑容。
“剛才那個，是你的男朋友？”
“不不不，才不是??！”
“那就是意中人？”
“也不是啊，店長，不要老想到奇怪的方面去啊?！?p> 是的，川崎害怕店長可不是因為什么上班期間跟顧客交流這種理由，而是這位店長太過熱情，讓川崎她很不適應，搞得她不想跟店長有過多的交流。
“哦，那就是朋友了吧?！?p> “嘛...差不多吧?！?p> 意識到再跟店長耗下去也沒什么好結果，川崎對著這個不太準確的結果也忍了下來。
主要還是因為店長那調(diào)戲她的表情太過讓人頭疼。
反正之后兩人也不會有什么交流，不會穿幫。
“店長找我是有什么事嗎？”
話題回到正事上，川崎立刻就精神起來了，畢竟她可是高中生，本來在打工這個行業(yè)里就不是很占優(yōu)勢。
“怎么，沒事情就不能來看看我店里的模范員工了嗎？真是讓姐姐傷心啊?！?p> 說完，店長就做出了掩面欲泣的動作，只不過讓人一看就知道是假的，十分做作。
川崎也有些無語。
“不...沒事的話——”
“到下班時間了哦，小沙希?！?p> 店長打斷了川崎的話，催促起來，讓她趕緊下班。
川崎看了看表，發(fā)現(xiàn)在二人交談的時候不知不覺就到了下班時間。
——還要回去給京華做飯。
抱著如此心態(tài)的川崎連忙向店主道了兩聲謝之后，換掉衣服，走出了超市。
店長抱著胸，站在收銀臺旁靜靜地看著川崎的背影。
其實當初在收下這位年輕的雇員的時候，她純粹是看出了川崎的窘境。
那時候的川崎來應聘，滿臉都是為難。
看著面前的女孩就讓她想起了年輕時候的自己。
“可以哦，明天就來上班吧?！?p> 她如此地對著面前的女孩這樣說道。
——不過即便是那個川崎也已經(jīng)有了朋友了嗎，那我就安心了。
店長的余光掃到了在門外的川崎八幡二人，會心一笑。
“這個，給?！?p> 川崎遞過來了一本書和幾張書簽。
看樣子還是沒開過封的。
這算什么？謝禮嗎？
“沒這個必要吧，只是沒亂說而已?！?p> 女孩子的禮物我可不敢亂收。
“說了給你就給你，拿著就得了，你一個男生怎么還婆婆媽媽的?！?p> 川崎一臉不耐煩地強行把書塞到了八幡的懷里。
“你愿意要不要那是你的事，給不給是我的事，這樣就兩清了?！?p> “那就這樣?！?p> 送完禮之后，川崎轉身就想走。
“那個！”
難得的好機會，這時候不問還有什么時候問。
“怎么？還有事嗎？”
少女回過頭來看著八幡，那泛著青色的黑色長發(fā)在背后被高高豎起，像是一面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城墻。
“職場見習的報告你交了嗎？”
“什么啊，你說那個，隨便寫了寫就交上去了唄?！?p> “還真是隨性啊。”
“無所謂吧，又不是什么重要的東西。”
要是我自己也能這么隨性就好了。
我看著面前的美少女，有些無奈。
我想要的是那種更加切實地指導，要不然感覺我回家還是連一個字都蹦不出來。
“那換個說法吧，川崎，你對未來的就業(yè)有什么規(guī)劃嗎？”
“你怎么什么都想問?！?p> 話雖這么說，但川崎也沒有拒絕回答的意思。
她抬頭認真地想了想，“總之先找一份能養(yǎng)活自己和能補貼家庭的工作吧，只要不違反原則，無論臟點苦點我都能做?！?p> “還真是辛苦呢?！?p> “每個人家里都有各種各樣的事，我的家庭就這樣，上有老下有小。”
“嘛，這點我倒是能理解，我家里也有妹妹，而且是兩個。”
聽到八幡的兄弟姐妹竟然跟自己一樣多，川崎有些詫異。
這家伙平日里看不出什么，沒想到家里養(yǎng)這么多人還看不出什么經(jīng)濟壓力啊。
真不愧是中產(chǎn)階級。
“你要是能理解就再好不過了，還有什么事嗎？”
“沒了?！?p> “那再見。”
雷厲風行一直都是川崎的作風，她說送禮就送禮，她說走那就真是走了。
這一次，她再也沒有回頭。
而我，看著她離開的背影久久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