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剛剛泛出一片魚肚白，街上的路燈還未熄滅，董家渡碼頭往來趕早市的人已經(jīng)忙碌起來了。周天瑞坐在碼頭邊上的大餅攤，要了一套大餅油條和豆?jié){大口地吃著。吃罷了，他用毛巾包了兩張蔥油餅當(dāng)作中午的飯食。他拎著食物包走上了碼頭，解了纜繩跳上了船。早已候在碼頭上的商販們，急忙挑著擔(dān)子上了船。周天瑞望著滿滿地一船擺渡客，心里十分地舒坦。這門生意雖說是起早貪黑地十分辛苦，銅鈿卻也不少掙，混個溫飽也還是可以的。從此，除去下大雨不能渡江外，周天瑞幾乎每天到江中搖船送擺渡客。
轉(zhuǎn)眼到了秋天。周天瑞已在黃浦江上搖擺渡幾個月了。他細(xì)細(xì)地算了筆賬。一千文銅板換一兩銀子，每攢到一千只銅板，他就拿到錢莊換成了銀子。一個月差不多能攢下來二三兩銀子，他已經(jīng)很是滿足了。這幾個月來，除過衣食住行，竟還積攢了十來兩銀子。看來那幾個南貨商講得一點都不錯，這上海灘真是遍地黃金，只要肯做就能掙到錢的。
他心里盤算著：能掙錢還要會存錢，要節(jié)儉過日子才能省下銀子來。眼門前花錢的大頭還是這一日三餐的飯錢。他想著不如在飯店里吃包飯，一個月結(jié)算一次，能有個固定的吃飯地方，還能節(jié)省銀子。他與常去吃飯的那家寧波同鄉(xiāng)開的小吃店老板商量。小吃店老板說：“咱們是同鄉(xiāng)么，理當(dāng)相互照顧些。你一日三餐只管在小店吃，吃好吃壞不論，我吃什么你就吃什么。我呢，只收你成本加手工鈿，不多賺你的銀子?！?p> “那就月底算賬？”
“好說?！?p> 清晨，周天瑞提著水壺和食物袋向碼頭走去。隔壁一家菜店的老板叫住了他，說：“小阿弟，你若有空時順便幫我把這些蔬菜水果送到對面洋輪停泊處去叫賣，賣得錢我會給你打折頭的?！?p> “這倒是好事呢，”周天瑞當(dāng)即應(yīng)允道：“我每日起早些，先把你家的水果蔬菜及肉禽送到洋輪去賣?！弊源耍咳涨宄縿澊綄Π?，到洋輪前去賣蔬菜水果，隨后再去碼頭接擺渡客。
那日，他途經(jīng)一膄貨輪時，有名洋水手從船鉉邊探出身來向他招手，大聲地喊著：“哈羅，你過來一下。”
周天瑞疑惑地把船靠了過去。洋水手示意他上了碼頭，順著鉉梯爬上去。周天瑞上了洋貨輪甲板，洋水手結(jié)結(jié)巴巴地比劃著說：“我叫威廉，是這個船上的大副。我想拿這些跟東西你換食物。”
周天瑞蹲下來撥拉著甲板上那堆五金物料，有幾種小型號洋鎖、五金工具和小罐油漆等物件。他迅速地對這些物品進(jìn)行估值，只不知這些物品在市場上多少銀子能脫手。威廉看出了他的猶豫，說：“你放心，這些物件送到五金商店，你能多掙幾倍的銀子！”
“好吧。我換了?！?p> 威廉把細(xì)網(wǎng)從輪船的吊桿上放了下來。周天瑞在網(wǎng)中裝上了食物，示意威廉把網(wǎng)吊了上去；來回往返多次，直到船上蔬菜肉食都吊凈了。威廉才在細(xì)網(wǎng)里裝上了五金件，放了下來。周天瑞卸了五金件，示意威廉收回細(xì)網(wǎng)，這買賣就算完成了。
周天瑞把這些廢舊五金件運(yùn)到了董家渡，那里有個英國人開的造船廠。船廠的周邊就有好多個專做船廠生意的五金貨棧。他憑著對店鋪外表的感觀，找了一家門面裝修華麗、高大氣派的五金店走了進(jìn)去，問道：“老板，我有些五金件，不曉得你收不收？”
那老板約摸有三十來歲，中等個子，瘦削的臉龐，膚色焦黃，細(xì)長的眼睛，薄薄的嘴唇上面，有一抹黃褐色的八字胡。他頓時眼睛發(fā)亮，問：“你從哪里得來的五金件呢？”
周天瑞一聽是寧波同鄉(xiāng)，便把自己得來五金件的經(jīng)過敘說了一遍。那老板非常高興地隨他去船上看了五金件。他立即讓伙計們?nèi)グ盐褰鸺?，搬到了店鋪?nèi)，逐件清理計價。四五個人弄了幾個時辰，才計價完畢。那老板讓賬房拿來了一包碎銀，交給了周天瑞，說：“我叫婁豐泰，你以后得了五金件就整包賣給了我，也無需一件件地細(xì)算了，浪費(fèi)時間呢！”
“那好，我以后得了五金件直接交給你就是了?！?p> 周天瑞揣了銀子就趕緊回到住處，打開銀包數(shù)著銀子。果然，掙到的銀子比他賣蔬菜、肉食的銀子多五倍都不止。他趕緊把菜店老板的本錢還了。那菜店的老板很是開心地說：“你真能干呢，全都賣光了。那我得給你多留些利錢?！?p> 周天瑞按照菜店老板說的錢數(shù)付給他，趕緊搖船到碼頭上去接擺渡客。等久了的擺渡客爭搶著跳到舢板上來，嘴里還在不停地埋怨著。周天瑞陪著笑臉向擺渡客們致歉，心里仍然在琢磨這單生意。他醒悟道：應(yīng)該在菜市備好整船的果蔬酒肉雞鴨魚蝦送到洋船上，去賣大價錢或者換了五金件。自己要把更多的時間花在這種生意上，才能很快積累銀子呢！他心想著，只要看見洋船、軍艦進(jìn)港就上去兜售食品和日用品，這樣才是最快的掙錢方式。
此后，他得空就裝著果蔬肉禽魚蛋，到碼頭上去兜售。洋人們更喜歡用廢舊的五金物品來換他的食品和日用品。一船的食品換來半船的五金物品，周天瑞把五金件整包賣給了婁豐泰。日子久了，他心里總有些疑惑，這婁豐泰每次都是隨意地一口價，究竟這批五金用品值多少錢自己并不知曉，由著他說呢。他究竟能掙多少錢呢？自己根本就不清楚。
而來，他又裝了一船的廢舊五金件，到另一家五金店去售賣，那老板給銀子竟是婁豐泰給自己的三倍。他就此多了個心眼，那么這個老板是不是也在坑自己呢？他到其他幾家五金店去詢價，就小罐油漆和五金工具的價值至少值幾十個大洋，且不說洋鎖、車油、砂布、繩索等物了。他決心不再把五金用品整包賣給婁豐泰，自己在董家渡設(shè)個攤位來賣。
周天瑞便在浦東的農(nóng)舍中租賃了一間草屋。草屋中僅有張竹床，一張桌子和兩把竹椅子。他添了幾樣生活必需的物品，算是安頓了下來。
這日，周天瑞依舊來到碼頭去撐船，卻發(fā)現(xiàn)船沒了。他從頭涼到了腳，渾身透著涼氣。這船要是沒了，就斷了我的飯食哪！他坐在碼頭上苦惱地思索著：是哪個赤佬偷了我的船去？他猛然想到：浦東那邊的碼頭上有個壯漢，時常前來與他問這問那的攀談幾句。只要他把船搖到碼頭，那小子就過來搭訕。周天瑞對這個操著安徽方言的壯漢有些戒心，總覺得他對自己似乎過于熱心。他必定是見自己搖船掙了些錢，便偷了船到別處做擺渡生意去了。周天瑞決定順著黃浦江向吳淞口方向去尋船。他一定要尋找這偷船的賊，奪回自己的船來。
他順著黃浦江一路走去，一直走到了楊樹浦，終于看見了那個漢子正在搖著他的船送五金物品呢！周天瑞悄悄地躲在碼頭邊，觀看著那個漢子回到碼頭。周天瑞思忖到：那漢子長得虎背熊腰的，在陸地上自己就不是他對手，只有在水里才能把他治服。他打定主意等那漢子一到碼頭，就把他撞進(jìn)黃浦江里去，讓他喝夠了水再說話。
那漢子到了碼頭喜滋滋地把船綁在船拴上，突然間，周天瑞猛地向他撲過來，兩人一起跌進(jìn)了黃浦江里。周天瑞一頭扎下水去，伸手拉住安徽漢子的兩只腳使勁往下拽，那安徽漢子連灌了幾口江水，咕嘟嘟地往下沉。開始，他還能伸手撕打幾下，過不了一會，他的手腳便不聽使喚，翻著白眼往下沉了。
周天瑞拽著他的腿，把他拖上了碼頭。圍觀的人嚷道：“小阿弟，啥格事體，你要這樣淹他呀？”
周天瑞指著那條船：“他偷了我的船?！?p> “噢，原來是偷船的賊。”
“小兄弟好水性，把比你大幾圈的漢子都給放倒了?！?p> “小兄弟在水里就像條蛟龍，把壯漢打得直翻白眼。”
周天瑞把那漢子反轉(zhuǎn)身來頭朝下，肚皮墊在了自己的腿上。那漢子哇哇地吐著水，連飯食都吐了出來。周天瑞把他平放在地上，心想：這貨沒事了，死不了的；倒是自己得趕緊走了，再不走，等他體力恢復(fù)了就走不了了。他就跳上船使勁地?fù)u起櫓來，朝江對面的浦東方向快速地劃去。
那安徽漢子吃了虧后再也沒露過面。周天瑞便在此搖著舢板接送擺渡客，收入果然好過小東門那邊。那日，他在浦江兩岸來回穿梭了一個上午，已有七八十個銅板入賬。他把銅板歸攏裝在布袋里塞進(jìn)了舢板的小柜里。他抬頭朝天空望去，太陽已當(dāng)頭了，該去吃午飯了，便搖著舢板靠到了碼頭邊。一個金發(fā)碧眼的洋人跌跌撞撞地沖下碼頭，一腳踏入舢板，把手中黑色公事包扔在船板上，說：“送我到對面杰瑞輪船修造工廠，我會多加船錢給你的?！闭f罷，便躺倒在舢板中。
周天瑞無奈只得調(diào)轉(zhuǎn)船頭把這醉醺醺的洋人送往楊樹浦。他用力搖動船櫓盡快趕到對岸。到了碼頭，周天瑞喴醒那睡在船板上的洋人。洋人用手背搓揉著眼睛向四處張望著，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地跨上了碼頭。人走了，船上還是酒氣熏天。周天瑞望著洋人背景暗自笑著：這洋人，喝得顛三倒四的，也不怕跌落入了黃浦江去做了氽江浮尸！
此時，他覺得肚子餓得發(fā)慌，眼睛向碼頭上那家小吃店望去，那里有鍋貼、炒面正等著自己呢。他把船綁在碼頭的船栓上，轉(zhuǎn)身去拿木柜里的銅錢，一眼看見船板上有只黑色皮的公事包躺在艙底。他順手撿起那公事包，隨意地打開一看：嗬，大疊花花綠綠洋鈔票和一疊單據(jù)。他也看不懂洋碼字，但心里明白，那必定是重要的文書呢。他心中不由自主地轉(zhuǎn)了千百個念頭，得了這筆財富足夠自己開個商鋪了，這輩子也不用風(fēng)里雨里搖這破船了。一轉(zhuǎn)念頭，他又想到：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不義之財?shù)弥赜袌髴?yīng)的。他決定在碼頭等候洋人來尋找這公事包。
他的肚子咕嚕咕嚕地鳴叫著兩眼睛都有些發(fā)花了，幾次要起身去小吃店吃飯，但轉(zhuǎn)念一想：萬一那洋人來尋公事包，不見我在此等候豈不要著急。我還是再等片刻，等他尋來還了皮包，方可心安理得地去吃飯。這也算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呢！
果然，那洋人滿臉通紅大汗淋漓地跑下碼頭。他看見周天瑞坐舢板上，便朝舢板沖過來。周天瑞抓起皮包遞給洋人。那洋人一把搶過皮包打開一看，里面的美元、英磅和合同單據(jù)一樣不少。他長舒一口氣，順手抽出一疊美元塞到周天瑞手中，操著生硬的漢語說：“小兄弟，太感謝你了，這個請收下。”
周天瑞推開洋人的手，說：“無功不受祿，我不能要你的錢。只是日后千萬別喝太多的酒，會誤事的呢！”
“那怎么可以呢。我一定要報答你的！”
“不必了。拿了這錢，就損了我的德行呢?！?p> 洋人詫異地盯著周天瑞的眼睛看了片刻，心想：一個靠搖舢板謀生的窮小子，竟能有這般德行，卻也真是極難得呢。他從皮包中摸出一張名片遞給周天瑞，鄭重其事地說：“我欠你一份人情。今后有什么需我?guī)椭?，你只管來找我，不管是需要錢還是解決什么難事，我都會盡力幫你的！”
周天瑞收下了名片，小心翼翼地揣進(jìn)內(nèi)衣兜里，說：“好的，將來我有急難時一定會來麻煩你的?！?p> “我看你不該是個搖舢板掙口飯吃苦力。你該去開個商店掙多些錢，比如開個五金店。我的船廠需要大量的五金配件，都是那些小商販送來的貨，你可以做這個生意的?！?p> 周天瑞心中大為激動，說：“只是我沒做過這生意，不知道怎么做的？”
“你來找我，我給你介紹些人，你自己去學(xué)習(xí)如何做生意?！?p> “那好，我會來找你的?！?p> 洋人點點頭，提著皮包轉(zhuǎn)身走上了碼頭。周天瑞低頭看著手中的名片，一面是洋文，一面中文：英國杰瑞洋行麥克·杰瑞董事長，還有什么杰瑞輪船修造有限公司總經(jīng)理。
然而，周天瑞并未急著去找杰瑞先生依舊在江邊搖船。他的心里卻不停地翻騰著，接連幾天都在回味著杰瑞的話語。開店鋪當(dāng)老板掙大把的銀子，似乎是老鼠跌落了米缸里，有了吃穿不愁的錦繡前程?？墒悄苄忻?？這樣的話么，聽聽也就罷了，豈能當(dāng)真呢！自己除了跟堂叔學(xué)了幾年國學(xué)之外身無長物，開店鋪做生意怕是有點玄乎，倒不如眼門前劃船掙銀子實在些。
話雖這么說，但他心思卻活泛了起來，只要有空閑時間，他就劃著船朝浦東貨運(yùn)碼頭劃去。那天，經(jīng)過一艘洋貨輪船時，聽得有人在喊著什么，他抬頭一看，上面有個洋水手相比劃著，給他放下來一個籃子。
他接著了籃子，里面有個購物清單，細(xì)細(xì)地看了一遍，都是些果蔬米面類日常生活必需品。他明白了，洋水手是要讓代購這些東西。他急忙劃船到自己的住處，把積蓄銀子全都取了出來，然后再到集市去買這些東西。這不是挑我掙錢么！他計算著，只加它二成的利錢，該不算多吧？
他最熟悉的當(dāng)然是南市的街道。他車?yán)\(yùn)地把第一批物品弄到了洋貨輪跟前。洋水們興高采烈地叫嚷著，把物品過了稱驗收了。周天瑞解釋道這是第一批貨，其余的都在后面，你先把這批的銀子付了，我再給你去尋其他貨物。那個大副就答應(yīng)著付了銀子。
周天瑞先后總共運(yùn)了十來船，才把洋水手在海上飄泊一個多月所需吃的東西給供足了。好在洋水手結(jié)賬還算爽快，按照周天瑞的報價結(jié)算了銀子，雖然半數(shù)是以五金件支付的。周天瑞連續(xù)運(yùn)了三船，才把把小罐油漆、機(jī)油物料等五金料全部運(yùn)到了南市，賣給了新找的那家五金店。
忙了一整天，才回到了自己的住所，周天瑞已經(jīng)筋疲力盡了。他往床鋪上一躺，旋即，又爬了起來，拖過裝銀元的兩個袋子，把銀元倒了出來細(xì)細(xì)地數(shù)了一遍。嗨！今天就掙了這么多的銀元，這確是個賺錢的買賣。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杰瑞先生的話，看來該去找杰瑞先生做這門生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