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蕭承翊到錦華軒去看巧巧。先前按她的囑托,在靈州城摸查過巧巧的底細。巧巧原是牡丹鎮(zhèn)一戶許姓人家的獨女,單字蘅,可惜雙親都已經(jīng)在災難中罹難了。巧巧原本也是會個說話的孩子,大概是受驚嚇過度,自那日目睹災難后便不愿再開口。
蕭承翊辦好阿沁的后事,便把巧巧也帶回洛城,想著在后宮找一位妃嬪帶著,而巧巧自己選擇了跟著姬妃,也算是緣分吧,云姬雖是云吳女子,但是云姬也同她那般天真浪漫,沒有心計,帶巧巧正合適。
蕭承翊剛到錦華軒,便聽到殿里面?zhèn)鞒黾у诮糖汕赡钪?p>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蕭承翊思索著,定定的站在門外沒有進去,這他想起當年初來南淮的她也是這般在他跟前背過這詩,她那得意的小模樣還歷歷在目,仿若昨日,雖然那晚因為春宮圖的事情鬧得很不愉快,但如今再聽起這首詩卻有了別樣的感覺,仿若幾生輪回,故人重逢!
蕭承翊沒有進去,他又折了回去御書房,只是很快他便遣人來吩咐,說是晚上要來錦華軒就寢。
這可把云姬高興壞了,她來南淮已經(jīng)有四年的光景,能見到蕭承翊的次數(shù)卻是屈指可數(shù),他這次回朝后更是未涉足過后宮,而更令人費解的是一回來后就以沖撞圣上為由頭,降了惠妃的妃位,大家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淪為下一個倒霉蛋。那可是賢名遠播的惠妃,她就像天生為后宮而生的人一樣,自帶七巧玲瓏心,人情世故通透練達,拿捏有度,進退得體,后宮那么多雙眼睛在盯著她,都沒能尋出她的錯處來,他竟說她莽撞?可是惠妃的風頭與聲名一向都很盛,以前可并不見他把這拿出來說事。不過不管怎么說,云姬還是開心的,后宮爾虞我詐不比前朝少,之前因為蕭承翊不喜后宮事多,誰也沒敢鬧太大,生怕惹了他心煩而被冷落。
云姬早早就梳妝打扮好了,她有些嬌羞的坐在床邊等著蕭承翊的到來。她很久沒這么緊張過了,她是敬仰這個南淮最高貴的男子的。她和云荻都是云吳的宗室子女,云吳戰(zhàn)敗后,為了討好蕭承翊被送來了南淮。她們姊妹也曾一度哭訴著命運的不公,但見到蕭承翊后,敬仰里又摻雜著些微妙的愛意,這時又開始擔憂起會被
蕭承翊退回云吳去,好在蕭承翊最終還是選擇留下了她們。
后來他也接連著冊封了麗妃和惠妃,可是在她們之前他也才僅有過一位亡妻,還是當年封王時的事了。雖然時有聽到閑言碎語,說蕭承翊愛的是囚禁在毓華殿的沈如霜,但是她卻并不全然在意,一個面都沒見幾面的人,你能指望在他心里占多大位置。
外頭有人走動的腳步聲,云姬知道是他來了。他來的很晚,不過她理解,因為最近國事繁忙,他能抽空來已經(jīng)很好了,在這方面,她一向很識大體。
蕭承翊一踏進房門,便看到精心打扮的云姬迎了上來,她淺笑嫣然,一襲紅衫,頗為明艷動人。
云姬準備替蕭承翊寬衣,可是蕭承翊卻拒絕了,說:“不必了,今日聽聞你念《桃夭》給巧巧聽,可否給我也念念?”
被蕭承翊拒絕寬衣,云姬已是很惶恐了,現(xiàn)在又是自稱著‘我’,又是提起她給巧巧念的詩,云姬知道他很疼愛這個孤女,思來想去還是沒想明白其中會有什么錯處,只能雙手攥在胸前,緊張的問道:“陛下,這詩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請圣上明示。”
“未有,是我想聽。”蕭承翊將云姬拉到床邊,語氣里已經(jīng)透露出點疲憊與不耐煩。
“是。”
云姬總覺得今晚的蕭承翊很不一樣,但又說不出那里奇怪。只能應了聲是,便開始吟唱起來: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蕭承翊緊緊盯著云姬的臉,看著她一張一合的紅唇,眼神開始有些飄忽,神色不自覺的露出些許痛楚,直至云姬念完,蕭承翊很是苦澀的說了句:“桃之艷也,盡美矣,未盡善也。阿沁,我們來‘盡善’它吧?!?p> 蕭承翊說完,未等云姬反應過來,便將她推倒在床,又反手一個旋轉(zhuǎn),云姬被迫跨坐在蕭承翊身上,她在蕭承翊一聲聲‘阿沁’中,嚇得瞳孔放大驚魂未定。
云姬覺得此刻的蕭承翊像是著了魔,他像在跟另一個人說著話,他的眼神渙散,時而笑得詭異,時而痛苦難堪,時而雙手掩面,猶如置身幻境,口中呼喚著亡妻的閨名,她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眼前這個男人已經(jīng)‘瘋了’!對,他瘋了。她再也顧不得那么多,猛地推開蕭承翊,奈何力氣懸殊,自己反倒跌倒床下,頓時驚恐的尖叫出聲。
門口的侍衛(wèi)驚覺不對勁,詢問了兩聲,不見蕭承翊回話,便擅自推開門,闖了進去。殿內(nèi)只見云姬跌倒在地,像是受了什么驚嚇,微微抖著身子,驚恐得說不出話來。而蕭承翊,他在云姬的尖叫聲中驚醒了過來,一手半撐著床榻,一手揉捏著眉心,看著云姬的模樣,他恍恍惚惚中感覺到,自己剛剛的行為好像有些不對勁,揮揮手示意侍衛(wèi)下去。
殿內(nèi)又恢復了安靜,蕭承翊看了眼被嚇得蜷縮在一旁的云姬,問道:“你看到什么了?”
“陛···陛下。”云姬嚇得話都說不利索,圣上剛才的模樣分明與現(xiàn)在不同,猶如鬼魅上身。
“如實說來,不得隱瞞。”蕭承翊壓迫性的吩咐道。
“陛下···剛剛不像陛下,您喚妾身···‘阿沁’,而···而且行為舉止有些怪異,妾身是太害怕了才推開陛下的,妾身不是故意的,陛下恕罪?!痹萍Э粗F(xiàn)在的蕭承翊已然恢復了平日里的模樣,有些后怕自己剛剛沖撞他的行為。
蕭承翊臉色凝重,他雖多少記得像是這么個情況,但是聽到云姬說出‘阿沁’這個名字的時候,心里還是免不了咯噔一下,自己當真瘋魔了嗎?
“今晚的事情,一個字都不許往外透露,朕可以留你一命。否則的話,朕連你族人一起端了?!笔挸旭聪铝朔饪诹?。
“陛下放心,妾身明白?!痹萍@恐還未散,茲事體大,就算給她一百個膽子她也不敢出去亂說呀!
休息片刻后,蕭承翊就離去了。
蕭承翊的心緒有些奔潰,趕忙連夜召韓離入宮。他與她的事情,估計只有韓離能懂了吧。可是懂歸懂,聽完蕭承翊的話后,韓離也是一臉愁容。
其實韓離早就隱隱有所察覺了,之前蕭承翊曾對他吩咐著讓他去請余大夫來給翊王妃看病,咋一聽韓離以為自己聽岔了,因為蕭承翊自己根本就不記得這件事。之后也偶爾聽得他莫名其妙地喚過一兩聲‘阿沁’,不過權當以為他過于思念舊人作罷,壓根沒太往深處想。如今聽蕭承翊這么一說,才驚覺原來已經(jīng)這么嚴重了。
翌日,蕭承翊下朝后,便秘密召來太醫(yī),當然,這事蕭承翊做的十分隱蔽。
可是太醫(yī)接下來的話,卻讓蕭承翊感到十分絕望!
“陛下,您這···是離魂癥呀!”老太醫(yī)微微顫顫的說著,看起來棘手的很。
“離魂癥?不可能呀······”
這老天跟他開這么大的一個玩笑!一國之君患上了離魂癥,怎么可能?這讓他以后如何服人,如何統(tǒng)治國家。他可是從未忘卻過自己的志向,從未忘卻過當時在孔明燈上寫下畢生的愿望:逐鹿中原,平治天下!
“用什么法子治?”蕭承翊揉了揉發(fā)疼的腦仁,沒有問能不能治,而是直接問怎么治,因為他不想聽到的答案是不能!
“古籍曾有載,清河上有一秦晉,郎君擇日需要遠赴他鄉(xiāng),娘子因思念郎君久病臥床不起,其實魂魄已伴君遠行,此乃離魂。直至次年,夫妻二人雙回鄉(xiāng),二妻翕然合體,此乃歸魂。凡人自覺自形作兩人,并臥不別,真假不語,問亦無對,舊人歸來,霍然而愈,生活如常。若要根治,陛下終須歸魂。”太醫(yī)解釋道。
歸魂?她已經(jīng)走了,讓他怎么歸魂!
“可是翊王妃已逝,只能靠陛下自斷念想!再讓臣輔以陰陽調(diào)理,治用辰砂、人參、茯苓濃煎湯服之,真者氣爽,假者化矣。”太醫(yī)面對這個棘手的病癥,知道心病還需心藥醫(yī),安魂藥也終究治標不治本,只是這也沒辦法,自古強者能控制自己的所欲所求,他相信,這點蕭承翊還是能做到了。
自斷思念······
太醫(yī)的話一直縈繞在蕭承翊的心頭,蕭承翊從不覺得自己思念她已經(jīng)到這種瘋狂的程度了。先前還怕她責怪自己沒有思念她,這么看來,原來竟是思而不自知?
愛她嗎?蕭承翊想說應該是有點但不至于這般,他可不是什么癡情種,他太了解自己了!正如沈如霜所言,他愛的只有那無邊的權勢。他與沈如霜之間,是年少的牽絆與被拋棄的不甘,他從來都知道,他更愛的其實是自己。他只是耿耿于懷于他還未將她帶回西夜,她便香消玉殞了,對于她,不過自己的權勢多大,總會有一種無力感,她愛戀的眼神也好,她失望的、痛苦的、鄙夷的情緒也罷,他總是無力應對。他還未做好準備,她便這樣消失在他的眼前;他還沒來的及補償,她便不愛他了;他還虛偽著,她卻不留余地地拆穿了他。
相比于用‘愛’,不如‘愧’來得更準確些吧。他只是緬懷他們年少結(jié)發(fā),她卻因他而死。她重生一回,卻是另一個男人用命換來的幾月時光,她強勢的走進自己的世界,自己卻怎么也走不進她的生活。她在世上再走一遭,最后還是選擇在那人的身邊。在這個故事里,他就像局外人一樣,未曾付出,看似贏了,卻輸?shù)靡凰俊?p> 可是,自古以來:
憐與愛,憾與恨!
有誰,能真正理得清呢!
太醫(yī)的安魂藥對蕭承翊的病情并未起什么作用,他的病癥反而越來越嚴重。蕭承翊時常在自己不清醒的情況下做出一些怪異的舉動,待清醒后卻又并不記得自己做過些什么!但是聰明如他,他總能從身邊人怪異的眼神中知悉自己又‘犯病’了。這一度把蕭承翊折磨的痛苦不已,但他卻又無計可施。他也曾怪她,怪她糾纏他,怪她不原諒他,怪她把他逼成這樣。
他知道自己有些力不從心了,知道自己的病癥越來越嚴重,可是這高高的王位啊,是他一生夢想,那遼闊的疆域,是他畢生所愿,怎么可能讓他輕易舍下呢!
云姬自從上次生了那檔子事后,驚魂未定了大半月才緩了過來,現(xiàn)在的她反而有些恐懼蕭承翊會再光顧錦華軒!可是,命運就是這樣喜歡捉弄人,當你怕什么時,就偏偏來什么。
大概是因為巧巧的原因,他又再次來到了錦華軒。蕭承翊駐足在不遠處,若有所思地看著巧巧正在跟小宮女們玩耍,兩年過去了,巧巧又長個了,小小的臉上相較以前更白了些,圓潤了些,唯一不變的是她依然不愿意說話。
蕭承翊看得正出神,一個小玩意滾到了他的腳邊,他俯身撿了起來,拂去沾在上面的灰塵,愣愣的看著它,這不正是那個小燈籠?所以又被她騙了,其實她并沒有扔掉!是嗎?
蕭承翊望著小跑過來討要小燈籠的巧巧,汗水早就打濕她額前的碎發(fā),小臉也熱得紅撲撲的。
“巧巧,這是姑姑給你的對不對?”
巧巧點了點頭。
“姑姑還是舍不得我的對不對?”
巧巧依舊點了點頭。
“巧巧,你姑姑還是愛我的對不對?”
巧巧有些不明所以,她不知道姑丈口中的愛究竟是個什么東西,但還是點了點頭。因為她覺得她點頭了姑丈就會很開心的樣子。
“巧巧,我?guī)闳フ夜霉煤貌缓???p> 這下巧巧是真的開心了,她眉開眼笑的點了點頭,露出她剛掉的兩個門牙縫。
天慶十五年,南淮國接連吞沒了北武國、扶風國等北邊半部,足足吞掉半壁中原,成為中原赫赫有名的盟主大國。但一向野心勃勃的南淮國國主蕭承翊此時卻選擇了退位歸隱,扶植了蕭元景成為南淮的新帝,年號天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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