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子踏著薄雪一路小跑,腳下的棉烏拉鞋踩得積雪吱吱作響。
近了,更近了。
福子迫不及待的推開閱覽室的門。
一道清瘦的人影,穿著青灰色棉布長褂子,背對著她站立在書架前。
只見清瘦人影緩緩抬起胳膊伸向那本書,把書拿在手中翻閱,輕輕的“咦”了一聲。
見書被人拿走,支撐福子一路跑來的力氣瞬間泄了下去。
腿腳一軟,福子一屁股坐在地上。
秋野今天中午難得沒什么事,想起來前幾日將一本剛翻譯完的書帶到閱覽室,便想趁著人少的時候,悄悄拿回來。
到了閱覽室,秋野拿起書竟發(fā)現(xiàn),這本書好像除了自己,還有人翻閱過。
會是誰呢?
廠里識字的人不多,能看懂這本書的人更少之又少。
正當(dāng)她沉思要不要將這本書再拓印幾本出來,放到這里時,身后一陣輕微的重物落地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路。
秋野一回頭,正好同狼狽的福子四目相對。
福子認(rèn)識秋野,秋野也對福子有模糊的印象。
“秋媽媽!”
福子脫口而出,又像說錯了話一般極不好意思的低下了頭。
秋媽媽是他們給秋野私下里起的名字,還從未有人當(dāng)面叫過。
秋野也被這稱呼叫得一愣。
她指著自己問面前的小姑娘,“你是叫我?”
福子站了起來,害羞的點了點頭。
秋野走到福子面前,見福子的目光一直隨著手中的書本飄來飄去,心中便有了猜測。
“你叫福子,對吧?”秋野試探的問道。
福子又點了點頭,隱隱有些興奮。
秋媽媽竟然還記得她!
秋野拿起手中的《宣言》,笑盈盈的問道,“福子,這本書,你看過嗎?”
福子看了看書,又看了看秋野笑盈盈的臉,細(xì)聲細(xì)氣的回答道,“我只看到第三頁,其他的還沒看完?!?p> “能看懂多少?”秋野又追問。
“字大都認(rèn)得......”福子想了想,老老實實的回答道,“但是有好多地方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秋野點點頭,在這個世道,別說女孩子,男孩子能認(rèn)得那么多字也是難得的。
見福子右手時不時摸一下兜,秋野便打趣著問道,“兜里裝的是什么,能給我瞧瞧嗎?”
福子不假思索的從兜里掏出一個用布包著的窩窩頭,遞到秋野手中。
窩窩頭還是溫的。
這孩子估計心里惦記著看書,連飯都顧不上吃。
秋野把窩窩頭塞回福子手里,愛憐的摸了摸她的頭,換來一個樸實的笑。
“快吃吧!”
秋野催促著,又從兜里掏出一塊紙包的點心,放到福子手心里。
福子欣喜的接過,謝過秋野后便將點心小心的揣在衣兜里。
秋野坐在對面,看著福子一手拿著書,一手攥著窩窩頭小口的吃著。
而她則望著窗外,腦海中不停的思考。
課堂開設(shè)已有數(shù)月,廠里的工人們學(xué)習(xí)情緒很是高漲。
如今廠里的夜間課堂,已經(jīng)開設(shè)了四門課程,一門國語,一門算數(shù),一門衛(wèi)生,一門體育。
國語是由秋荷帶領(lǐng)其他幾個姐妹們教授,算數(shù)則是由秋雪與豐年輪番授課。
當(dāng)初醫(yī)館聘請的兩位年輕大夫并沒有離去,而是隨著秋野來到工廠,白天搞科研,夜晚則負(fù)責(zé)講授衛(wèi)生課程。
兩位武生出身的方師傅與羅師傅則負(fù)責(zé)在周六下午與周日上午,教授孩子們體育。
這些還不夠,秋野最近打算開設(shè)一門有關(guān)思想政治的課程。
從這往前數(shù),歷朝歷代,知識都被掌握在少數(shù)人的手里。
這些少數(shù)人,手里抓著知識做成的皮鞭,不停的驅(qū)趕著、壓迫著從土里刨食的人們。
大字不識一個的勞苦百姓,一輩一輩將愚昧與順從當(dāng)傳家寶一樣傳下去。
男性尚且如此,女性受到的壓迫就更多。
高高在上的話事者們,用裹腳限制女性的軀體,用女德女訓(xùn)限制她們的靈魂。
這種對人們的壓迫感,隨著朝代的更迭逐漸加重。
終于,封建大廈在內(nèi)外夾擊中轟然倒塌。
如今,秋野想借著封建大廈坍塌的東風(fēng),將新思想早先一步傳授給行走在黑暗中的人們。
她想做的,是讓新一代的孩子們打開民智。
中華民族之崛起,主要力量就是這承上啟下的一代。
歐洲從“文藝復(fù)興”起走向輝煌,法國有盧梭、伏爾泰等人展開“啟蒙運動”,日本有福澤諭吉提出“天不生人上之人,也不生人下之人”。
歷史上的民國時代,仁人志士們用鮮血與性命,最終探索出一條中華民族復(fù)興的正確道路。
秋野覺得,她在已經(jīng)得知最終結(jié)果的情況下,更應(yīng)該把這條捷徑更早的傳達給這個迷茫中的國家,傳達給身處在大變革中,空有滿腔熱血卻尋覓不到正確方向的先輩們!
她來到這里,是要作為一團火,雖微弱,卻仍能照見前進的方向!
想到這里,秋野的心頭滾燙。
她望著面前的福子,突然一個念頭劃過秋野的腦海。
這么好的苗子,不去教這門課程可惜了!
“福子,你想不想像你秋雪姐姐他們一樣,每天晚上來這里給大家授課?”
福子嚇得趕緊搖頭。
她才疏學(xué)淺,當(dāng)不得教書先生。
然而秋野卻不依不饒的問道,“福子,你真的不想嗎?認(rèn)真想想再告訴我!”
福子果真認(rèn)真的思考了一下,隨后小聲的說道,“秋媽媽......”
“叫秋先生!”
“是,秋先生......”福子咬了咬嘴唇,猶豫了一下說道,“我爹說過,讀書容易教書難,我只會讀書認(rèn)字,沒教過別人......”
“那你想不想教書?”
“想!”福子鄭重的點了點頭。
秋野輕拍了拍福子的肩膀。
“沒有人一出生就什么都會的,什么都有第一次,勇敢一點!”
福子堅定的點了點頭。
她一定不會辜負(fù)秋先生對她的期待!
夜幕降臨,當(dāng)工友們像往常一樣在閱覽室排排坐好,只見福子捧著一本書略顯拘謹(jǐn)?shù)淖呱锨皝怼?p> 眾目睽睽下,福子略顯局促。
“諸......諸位晚上好,我叫福子,從今天開始由我擔(dān)任思想政治課程的教員?!?p> 出乎福子的意料,話音剛落,室內(nèi)便響起了一陣掌聲。
她抬眼,便看到秋野正站在門口,正笑盈盈的對她豎起大拇指。
福子眼眶發(fā)熱,她轉(zhuǎn)過身,昂首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下幾個大字。
《思想政治》
福子清了清嗓子,迎著秋野鼓勵的目光說道,“最近有一大事,想必諸位都聽說了吧?”
平日里同福子走得最近的彩霞飛快的舉起手來,說道,“是不是皇帝退位?”
“對?!备W淤澰S的點點頭,接著說道,“今日在授課前,我想請大家都來說說,對這件事的看法。”
眾人面面相覷。
福子見狀,大聲說道,“大家心里怎樣想都可以說出來,畢竟如今皇帝沒了,也不怕被殺頭了!”
眾人爆發(fā)出一陣笑聲,片刻后便開始爭相舉手言論起來。
秋野在后排,看著講臺上愈發(fā)自然的福子,默默了點了點頭。
她沒有看錯,這孩子,是個干政治的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