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保眼睜睜的看著那些大臣們竊竊私語，臉上沒有絲毫的慌張表情?；蛟S在心里，他早就預(yù)料到會有如此場面，因此也就見怪不怪了。
“肅靜！”張居正舉起手掌往下一拍，那張紅木長桌上堆著的。大大小小宛如山厚的表箋，揭帖被震的輕微抖動，最上面幾幅折子順著斜坡滑落下來——這是江浙，福建兩地市舶司有關(guān)通商歐邏巴州荷蘭，佛郎機，意大里亞三國的奏本。
剛剛還在沸騰的場面，被內(nèi)閣首輔的這聲呵斥無情打斷?？粗樕n白的臣工們，張居正依舊是那副威嚴的神色。仿佛他的命令，在整個內(nèi)閣不容置疑，唯有不折不扣的去執(zhí)行。
“內(nèi)閣是替皇上分憂的，既然皇上已有了主意。我等臣子為何還要在這大殿上公然討論？”張居正兩臂往外輕輕一甩，向所有人展露了身上的那件大紅色紗羅圓領(lǐng)右衽袍，兩只三尺寬袖搖擺著發(fā)出呼呼風聲。
又用手扶正了頭上的純黑色方形幞頭，一尺二寸的翹角硬翅工工整整的排列在左右兩邊。等整理好自己的著裝，張居正才以緩和的語氣說道：“先從兵部開始，撿重要的講，都一個一個來?！?p> 三位閣員和兩位準閣員都把頭偏過去，兵部尚書戴才這才摸了摸嗓子，起身講道：“今年進犯喜峰口的蒙古部族雖然被打回去了，但是根據(jù)兵部的推測，明年兀良哈，建州女真，土蠻部以及套虜還會有更大的動作?！?p> 兵部尚書一邊說，一邊走到被紅色綢緞蓋住的墻面旁。太監(jiān)們把這匹紅布抽開，呈現(xiàn)在眾人眼前的，竟然是一副帝國在北方的戰(zhàn)略地圖。
等大臣們都把目光聚集在這幅地圖上，兵部尚書的食指和中指并列，輕輕在上面劃了一條弧線。這條弧線囊括了北方大半的長城地段，從河套平原上飛馳而過，又橫穿黃土高原，最后停留在氣候嚴寒的大興安嶺山脈，縱橫延綿了數(shù)千公里的帝國邊境。
“自隆慶六年以來，從宣府一直到錦州，蒙古和女真呈現(xiàn)了一種遠離京師，逐鹿塞外的態(tài)勢?！闭f到這，戴才還特意看了一眼正坐上的張居正。
見其他官員還在耐心傾聽，因此著重指了下地圖上靠近東北方向上的兩個地方，語氣沉重的說道：“薊州和錦州！這是朝廷主要用兵的地方，尤其是錦州，它是貫穿整個奴兒干都司的咽喉要道……”
“子需兄，你就撿重要的講一講嘛，朝廷目前遇到的困難有哪些……”兵部尚書的話才剛剛說到一半，首輔張居正就善意的打斷了他的發(fā)言，并且臉上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戴才向在座的所有閣員拱手后，又說：“五軍都督府的推測是，明年四到九月，女真人和蒙古人可能會對遼沈地區(qū)發(fā)難。經(jīng)過兵部堂官們的計算，遼東地區(qū)的戰(zhàn)事需用銀九十八萬兩，同時套虜有意做出南侵之勢，在寧夏和延綏兩個方向需加固城防，補充軍械，需用銀四十四萬兩，一共需要用銀一百四十二萬兩?！?p> “說來說去，還是錢的問題?！睆埶木S輕松的笑了笑，“銀子不是什么大事，這些錢內(nèi)閣還拿得出來。可問題在于，兵部如何能斷定蒙古和女真一定會往東北方向運動？放著關(guān)內(nèi)富饒的城鎮(zhèn)不來搶奪，反倒是跑去苦寒之地，這多多少少有些違背邏輯。諸位臣工可還曾記得，嘉靖二十九年，草原上的俺答部掠過大同，從古北口突然進犯京師的事情，難道今天我們還要讓這樣的歷史再上演一遍嗎？”
“張閣佬！我的意思是……”戴才聽了張四維的這番話，顯得有些手足無措。如今早已不比當年，能對朝廷構(gòu)成威脅的蒙古部族，尚且遠離京師數(shù)千余里。而加強遼東地界的軍務(wù)，無疑可以達到塞外制敵的效果，兵部上上下下的官員都認為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如果把過多的銀子花在山海關(guān)一線，那才是真正的浪費。
張居正此刻閉起了雙眼，好似入定那般。就在兵部尚書與張四維僵持不下的時候，當所有人都望著首輔的那一刻。張居正終于開了口，“兵部的用度，著準！不過還請勞煩子需兄告訴李成梁，劃給他的銀子不是九十八萬兩，而是一百二十萬兩。做整備軍務(wù)之用，女真善齊射，朝廷需要在遼東保持一支相當規(guī)模的騎兵部隊以防萬一?！?p> 此話一出，驚得所有人都愣神了。整整一百六十萬兩的軍費，從今年的歲入來看，幾乎占了朝廷開銷的四分之一。那工部的營造怎么辦？江南吳淞河的整修還要不要繼續(xù)？吏部的官員補貼以及升遷，禮部對外邦的封貢等等，這些都是問題。
“江陵啊……”進了文淵閣后一言不發(fā)的潘晟，此時此刻也不惜拖動著疲老的身軀走到張居正面前提醒。
張居正連忙起身，恭敬的將其引回到座位上。拍著潘晟那只長滿老年斑的手掌，安慰說道：“不要擔心，朝廷有的是錢。明年還會更多！”
而后又轉(zhuǎn)身向所有人解釋道：“我已經(jīng)讓巡撫官員清丈全國屯地頃畝，北方的王汝梅，何其鳴，東北的周永泰，南方的凌云翼，陳壽，西南的張士佩都已經(jīng)將數(shù)目上報，明年朝廷的稅收只會比今年更好！”
張居正如此信誓旦旦的保證，也讓六部尚書和幾位閣員不好再多說什么。兵部尚書心里自然是歡喜的，回到桌案前取來毛筆，在自己奏本的數(shù)字側(cè)旁劃了幾筆，批注上首輔所說的一百二十萬兩。
“閣佬……”通過太監(jiān)的手，兵部的奏本最后傳到張居正手里。張居正在奏本留白的地方，用狼毫做小楷字體，寫下“以薊州為守，遼東為攻，萬歷十年需增銀二十二萬兩”這句話，最后寫下“張居正”三個大字，至此，兵部的票擬正式完成。
接下來就是禮部，吏部和工部的奏本，所講并沒太大爭議，申時行和張四維也都在奏本上簽了自己的名字。
“下面是刑部的奏本……”申時行從堆積如山的書海中又抽出一沓揭帖。
旁聽的馮保立刻就來了精神，身子也不由自主的挺立了些，而張居正的眼睛同樣也開始睜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