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首《山有扶蘇》唱的委婉嬌嫩,似有一個情竇初開的姑娘,在山的遠方盡態(tài)極妍那妙曼的身姿,又如楚楚動人的臉蛋上,浮現(xiàn)了快要見到心上人的激動。
堂下的所有京官聽得如癡如醉,無不感慨許姑娘美妙的歌喉。唯有張四維聽著聽著竟然微閉上了眼睛,“山有扶蘇,隰有荷華?!边@首出自《鄭風(fēng)》里的詩詞,確實是古詩文里不可多得的良句。
然而次輔想到的,遠遠不止這些。同為扶蘇,本應(yīng)承繼始皇帝皇位的公子,卻被趙高和李斯合謀騙殺,只因一道小小的冒牌圣旨,扶蘇公子竟然自絕于長城磚垣之下,實在令人可惜。
若即位的不是胡亥,那么大秦的江山或許真的可能如司馬遷寫的《陳涉世家》那樣,“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為關(guān)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孫帝王萬世之業(yè)也。”
而不會落得個二世而亡的衰名,最后被賈誼在《過秦論》里評論為“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者,何也?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庇纱丝梢?,李斯也好,趙高也罷,他們都應(yīng)該為大秦帝國的滅亡負(fù)直接責(zé)任!
“子維兄心氣甚好??!”申時行夾起了桌上的一塊魚脯放進嘴里咀嚼,又混著鮮美白肉喝下一口酒水,嬉笑道:“許姑娘是獨自一人來京,在城里也沒個依靠。何不讓會館的人引薦,也好讓他和子維兄互相認(rèn)識一下?”
“唉?”張四維露出一個尷尬的笑意,直以嘆息一聲說道:“家里一個糟糠之妻就夠了,為官為吏怎可墮落于椒房之樂?再者,張某于姑娘可謂是‘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紅顏我白發(fā)。’這些事情,還是留給年輕人去想。汝默兄休要再拿這種話來笑話我這個糟老頭子?!?p> 張四維假借蘇軾的詩句自我嘲諷,倒是贏得了顧憲成和鄒元標(biāo)的一致喝彩。觥杯交籌間,官員們臉上洋溢的笑容越來越濃烈。氣氛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潮,至于桌上的那些東西,也頗有“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的味道。
人們吃的歡樂,喝的痛快。就少不了往許姑娘身上使喚銀子,白的黃的,不過一首曲子的時間,打雜伙計手里的那一只竹籃就裝的滿滿當(dāng)當(dāng)。還有嫌不夠盡興的,蘇繡杭絲也是你一匹我一絹的往上獻,驚得許姑娘連連拜謝。
又是一曲唱響,這回是白居易的《長恨歌》,且聽臺上姑娘的優(yōu)雅嗓音:
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
楊家有女初長成,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
天生麗質(zhì)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cè)。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
臨別殷勤重寄詞,詞中有誓兩心知。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她唱的是一首短曲,只取了開頭和結(jié)尾。但帶給人感受的,卻是那種對炙熱愛情的狂放追求。此曲此聲,唯有天上才能聽得。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側(cè)桌的席位上,忽然有一個醉眼朦朧的官員站起來摔掉手里的酒杯。人們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嚇到,紛紛回首望著那個官員。
原來是薊州判官馮景隆,他醉醺醺的拿著酒壺來到張四維的面前。磨動起殷紅的兩腮說:“恩師,請允許學(xué)生敬你一杯酒!好讓學(xué)生把話說完!”說完,便將那一壺白酒全部灌進肚子里。
此類酒后的失態(tài),雖然其余官員覺得有些不禮貌。但身為馮景隆的座師,張四維還是笑著喝完學(xué)生敬的這杯酒。
“恩師!咳咳……”話還沒說出口,馮景隆就被從胃里竄上來的那股霸道酒勁,嗆得連連咳嗽。惹得官員們笑著搖搖頭,終究是個直性子的有為青年,這白酒哪能如此牛飲?
全然不管其他人怎么看,馮景隆狂呼道:“不能再讓首輔大人這么肆意妄為下去了??纯次覀冎車桑≮w世卿,余懋學(xué),他們被首輔貶官的貶官,調(diào)走的調(diào)走。您的學(xué)生,現(xiàn)在放眼整個朝廷還剩幾個?每每談及這些事,學(xué)生和王子楨(子楨,王國的字號,萬歷五年進士,是張四維的學(xué)生,現(xiàn)任北京右都御史)無不是痛心疾首,淚涕俱下!”
“叔熙兄所言極是!”福建道監(jiān)察御史李植也起身拜道,“首輔大人常年與狡詐閹人馮保往來,互相贈送賄禮。學(xué)生的案桌上,光是馮保的罪行就有十二條之多。怎奈內(nèi)閣成了太岳的一人堂,縱然鐵證如山,卻難以直達圣前。學(xué)生望恩師諫言皇上,好讓馮保的罪行公之于眾,還大明朝一個朗朗乾坤!”
“李植!你瘋啦!酒后妄言,這不是一個御史該有的素養(yǎng)!”同桌的楊四知驚慌喊到,拉著李植就往飯桌上走。
所有人都被驚得目瞪口呆,李植是想把最后的這層窗戶紙都捅破了,好一個魚死網(wǎng)破的架勢。殊不知窗戶紙不被捅破,那么它永遠都會在那,各自都有回旋的余地??梢坏┢屏耍蔷腿缤_了弓的弦,哪里還有回頭箭??!
這些學(xué)生是打算亮出底牌了?張四維聽了他們兩個的話,心里有些暗暗著急。不過臉上還是那副鎮(zhèn)定自若的笑容,僅僅是抬了下手里空蕩蕩的酒杯,說道:“景隆,你喝醉了,快回到座位上歇一歇。都說些什么胡話,朝廷官員的升遷與貶低,是內(nèi)閣和吏部共同討論的結(jié)果,不能全怪罪在首輔張大人頭上,這對他老人家也是不公的?!?p> 此話一出,場面安靜的出奇。率先反應(yīng)過來的葛守禮,上前挽住馮景隆的胳膊,向人們說道:“喝醉了,喝醉了!大家就當(dāng)個笑話聽聽,明日一早忘掉就好?!?p> 又轉(zhuǎn)頭對愣在座位上的許姑娘說:“接著奏樂,接著舞!沒什么事啦,我?guī)刈簧闲研丫?。?p> 許姑娘哪里目睹過這樣的場面,直到葛守禮喊話。她才遲緩的回神,手僵硬的繼續(xù)撥動琵琶弦,也就他旁邊的樂師表現(xiàn)的還算鎮(zhèn)定,繼續(xù)敲擊小堂鼓。
又是一首曲子響起。
此曲選自《詩經(jīng)》里的《國風(fēng)》,名為《碩鼠》: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
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
氣氛很快就回到了正軌上來,大家也很快就忘掉了剛剛那兩個官員的失態(tài),只是安靜的聽著小曲。
忽然,門外一個小吏急匆匆的闖了進來。在眾人不經(jīng)意間,輕輕溜到張四維的旁邊,嘴巴湊到耳根言語了幾句。
稍有些恢復(fù)過來的張四維,聽了小吏的話。臉色立馬大變,驚恐的吼道:“你說什么!快帶我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