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祥家六口人,只有一個男勞力。敦祥一躺下,也就垮了半邊天,事事艱難。爺爺每天忙完一天的活計,晚上就到敦祥家去報告工作進展,領第二天的任務。順便幫著干些挑水劈柴的力氣活。好在爺爺眼底生事,不惜力氣,腿腳勤快,一家人感激不盡。
傷筋動骨一百天,當敦祥能夠重新站起來行走時,已經是三個月以后,進入了冬月打頭的日子。敦祥的右腳踝變了形,走路一瘸一拐,成了半個殘廢,再也莫法做重活。不能站著茅坑不拉屎,耽誤了主人家的事,敦祥便千方百計向太太辭工,讓主家另尋高明。事實上,整條溝里哪里去找這樣合適的人,加之兵荒馬亂,除了爺爺外,根本沒有外面的人進溝。可爺爺剛剛十五六歲,萬萬承擔不了這樣大的責任。太太無論如何不答應,只要敦祥照著以往,將院子里的大小事情一一牽頭處理。最終還是敦祥辦法多,說如果真要自己理事,那就只動口不動手,算半個師爺的樣子。干多少事領多少錢,工錢就降了一半。說再過幾年,等到爺爺長大成人,就把位置讓出來,自己回家養(yǎng)老。
爺爺雙手亂擺,說自己年輕不懂事,擔不起這副擔子,無論如何要不得。事實上,爺爺心里充滿向往,畢竟地主家在石家溝是第一大戶,當上管事就靠上了大樹,在張家場方圓幾十里也就成了有頭有面的人物,整天一大群人圍著捧著,辦事方便,過著不一般的日子。只是怕別人說他搶了敦祥的飯碗,況且又是外鄉(xiāng)人,大家要罵他忘恩負義,人前人后混不下去,自然不敢泄露半點心思。
太太看敦祥堅決果斷,也就應允下來。還是敦祥辦法多,背著爺爺央求太太作主,要爺爺認他作了干爹,從此也就添了男丁多了個勞力,也就把爺爺拴在石家溝,全心全意為梁家人服務。太太聽了很贊成:“不錯不錯!收了干兒子,就是一家人,不會分了彼此,事情交給你們兩個,我也少操心,這樣好,兩全齊美?!?p> 只有爺爺蒙在鼓里,整日里還是同以往一樣跑前跑后。敦祥的言語往來,慢慢的就多了一份親近,覺得自己的想法實在是一舉幾得。太太眼里滿是中意,選了個天氣溫和的日子,把爺爺找來,尋根問底,一一查明爺爺在老家的親戚六眷,知道爺爺的父親早死母親改嫁,幾年前就成了孤兒。雙方的親戚都不愿意養(yǎng)個閑人,沒有任何人過問爺爺生死。頭上原本有個哥哥,隊伍一來就參加了紅軍,早已沒了消息。太太聽了,心中有說不出的凄涼,也就堅定了決心:“傅貴啊,就留在溝里吧,這兒有吃有住,能過日子。現(xiàn)在兵荒馬亂,這樣半大的娃娃,走哪里都不好。敦祥現(xiàn)在這個樣子,人手又不好找,我缺人做事,留下來當個長年,有我們吃的就不會把你餓倒,按規(guī)矩給你開錢?!睜敔敳煌5刂轮x。
“你在溝里無親無表,連個走親訪友的地方也沒得,同敦祥搭連幾個月,這個人知書識理對人不錯,兒子也不曉得出了啥問題,他又變成了這樣,一大家人老的老小的小,將來咋辦哦。你不如拜繼給他作個干兒子,相互間好有個照應。對你也好敦祥也好,你看要不要得……”
爺爺聽著腦袋飛快運轉。自己單身一生,無親無故。梁家人現(xiàn)在要用自己,看得起自己,讓自己拜干爹,就得改名換姓。如果守著原姓不同意,只怕立即就得走人,天下雖大,可又到哪里去呢?只怕由不得自己,改姓換姓比起生存下去,也不算好大的事,爺爺想想就應承了下來。太太也就做了主,把敦祥叫來當面說清,大家都很高興。便請來族中長輩,擺下一桌酒席,行了禮改了口,爺爺開始姓梁。為討吉利,按輩份就取名崇壽,石家溝從此沒有了傅貴,多了個梁氏子弟梁崇壽。敦祥也就變成了祖爺。
在祠堂拜了祖先的第三天,民團又一次越過關門子進了溝。一共十幾人都背著槍,直直的來到地主院子。太太接待了領頭的,就讓祖爺爺負責張羅這些人的吃住,爺爺負責帶路,去參了紅軍的三家抓人。冬月的石家溝,到處壓著雪,地上一踩一個腳印,找人很容易。領頭的告訴爺爺,上頭鐵了心,一家一戶一定要有說法,要不然自己回去交不了差。爺爺邊走邊難受,真想打自己兩耳光?;畛缮读税。尤粠е鴶橙?,去抓自己的戰(zhàn)友,自己是徹徹底底的叛徒,是背信棄義,不是人是畜生。爺爺在心底萬般刻毒地咒罵著自己,真想有支槍把這些人干掉。爺爺帶著一幫人,直直的向三家人走去。
到了第一家。沒人。只有兩間石頭泥土壘起來的莊房,門都沒有,用一塊籬笆擋著。沒有床,屋角堆著一堆爛棉絮,也沒有灶,一口鼎鍋放在三塊石頭上。參加紅軍的叫梁榮貴,常年不在家,走村串戶,做些小買賣。當兵的怒氣沖沖,一腳踢翻鼎鍋,吆吆喝喝沖向第二家。一位老人躺在床上,聽到了動靜,聲音纖細弱弱的問:“哪位???自己進屋啊,我動不得?!碑敱臎_進去,干癟的老人,看著他們,眼睛飄浮無神。問了半天,什么也聽不清,什么也說不明。帶隊的轉身走出老遠,回過頭去看看四面透風,低矮破舊搖搖欲倒的兩間木架子,狠狠的罵到:“窮鬼!娘老子都不要了,跑去當兵吃糧!”第三家的條件看樣子稍好一些,但院子里無雞無鴨,圈里無豬無羊,院壩里的雜草長得有半人高,似乎從來都沒人住過。又跑了一趟空,一群人十分沮喪。在地主院子的倒座房里,圍著火塘烤著火,看爺爺和祖爺為他們鋪聯(lián)鋪,不停地發(fā)議論。
“這幾家窮得叮當響,就是抓到人也沒用。”
“就是。還不如去張家場,訪下?lián)荜爧D委會,抓幾個跟著霉老二跑過跳過的?!?p> “抓人是為了錢,交不出錢是要槍斃的!”
“要看準啊,抓去殺了,人家子子孫孫會記恨我們。就算拉了命債,這輩子心頭也不穩(wěn)妥!”
“你還有好心,不抓自己咋辦,李麻子心狠手毒?!?p> “唉。都是周圍團轉的,總會漏點兒風聲,子子孫孫還要過日子?!?p> 一幫人一邊爭吵一邊合計,全然不顧身邊還有其他人。爺爺聽得膽顫心驚,看來民團比川軍還狠,這幫人為了完成任務,要胡亂抓人,拿去充數復命。李麻子是誰?這樣歷害。悄悄問祖爺爺,才知道是石泉的縣長,同紅軍打仗吃了虧?,F(xiàn)在回來了,要秋后算賬,殺人立威!爺爺想到殺人的場景,就兩腿發(fā)軟心頭發(fā)顫。
太太吩咐好吃好喝的招待著,這群人住了一宿還不走,天不亮就起來,在地主院子里密謀商量,一直鬧騰到午飯后,才急匆匆的出了溝。一到張家場,就開始滿街到處攆,前前后后抓了上百人。就連當時紅軍籌過款,打過糧的紳士富商也沒逃過,大多在監(jiān)獄里住了十天半月,最后用白花花的銀元換來了自由。凡是給紅軍帶過路,上前線送過糧,參加過蘇維埃政府的,統(tǒng)統(tǒng)被殺了。每次殺人的時候,總把人拉到石家溝方向的長河壩,用繩子連著,一排槍呯呯呯呯打過去,河水立即變了色,久而久之,河邊的石頭都成了紅石頭,一攪動,河水就像鋪天蓋地流動的血,腥味迎面撲來,長河壩就改叫殺人灘。從此,石家溝的人要趕張家場,總要邀約幾個人一起走,如果一個人,總要坐在路邊等,湊到三五個人,才敢越過殺人灘。還要邊走邊吐口水,用手抹三下額頭,吸煙的總要燃起來,壯大陽氣,壓制住整個河灘的陰氣。
爺爺每次聽到長河壩在殺人,就在心里咬牙切齒的罵川軍,罵民團,罵劉主席,罵李縣長。面上卻不敢亂說亂講,呆呆的聽著被殺者的或好或壞的傳說,與人們一起感嘆這個世道的艱難困苦。夜晚躺在鋪上,愈加害怕,總擔心某一天自己也會被殺,于是從離開隊伍的一分一秒開始回憶,檢查自己是不是在哪里說錯了話,走錯了路,給別人留下了啥把柄,到最后常常暗自慶幸自己的選擇,留在石家溝真是太對了,如果選擇回故鄉(xiāng),說不定也跟死在長河壩哪些人一樣,泡在冰冷的泥水里,連個收尸的人也沒有,過得幾日,被野狗野物撕咬得七零八落。一晚上總在不斷的回憶中,患得患失的折騰翻轉到天明,白天起床后,常常頭腦不清,無精打采,也就時常顯出癡呆的模樣。全溝的人都笑爺爺,半夜偷牛去了,白天風都吹得倒夜里狗都攆不到。年青人笑爺爺,是不是想女人想瘋了,夜里睡不著白天睡不醒,老想那些不著調的事。
崇富去世,祖爺爺落了殘疾,一大家人缺了男勞力,春種秋收、冬天燒碳、砍柴伐木、殺豬宰羊,樣樣力不從心。兒媳婦兒李氏雖然身強力壯,但終歸是婦人,又要安排一家人起居飲食,看管一對年幼的兒女,實在艱苦困難。收個干兒子,這般迷糊,精力不佳,看來這個家八成將要破敗。祖爺爺暗地里著急,但也無能為力,常??粗鵂敔敽蛢合眿D兒發(fā)呆,巴不得兩個人成為一對,孫兒孫女才有依靠,這個家庭才有希望,卻放不下臉面,說不出來。只能常常陪著爺爺,說些寬心勸告的話:要將石家溝當成家,振作精神,高高興興活下去。背地里放出話,說崇富一走,音信全無,怕是在哪里丟了性命。又讓家里的女人,去暗示寨子里的媒婆幫忙牽線搭橋,要成就兩個人的婚姻。結果全溝的人都贊成,說這是個兩全齊美的辦法。便風言風語去笑話兩人,一來二去,一對男女眼底下便多了些眼水,慢慢的有了些意思。只是爺爺比李氏小了幾歲,時時處處,反倒是李氏占了先機,常常引導著爺爺做這做那。爺爺慢慢也就習慣了各種安排?,F(xiàn)在已經無從知道當年爺爺的心理,他是樂于接受,還是暗地里排斥反抗。
民國二十七年,崇富三年喪期剛滿,祖爺爺就張羅著爺爺與李氏圓了房,李氏成了我奶奶,爺爺終于擺脫了這無邊無際的折磨。奶奶原本記掛著崇富,可幾年過去了,聲訊全無,早就斷了那份念想。況且爺爺人高馬大,各種活計拿得起放得下,腿腳勤快,整日為這個家忙這忙那,一呆三年沒走,眼看是下定決心在石家溝落腳生根。也就沒有二話,任憑公公做主。一結婚,爺爺就像變了一個人。大家都說:“女人家女人家,有了女人才有家,你看崇壽婚一結,一下子就長大成了人。”爺爺悶悶的不開口,一只手撓著頭,傻傻的笑。爺爺是滿足的,要是在儀閬老家,即使能保全了性命,自己上無片瓦下無寸土,哪能這樣輕輕松松成了家。
奶奶和爺爺一朝結婚,就如久旱逢喜雨,一旦逮著機會,都不肯撒手,盡著性子撒歡造人。從民國二十八年,生下第一個兒子開始,一直到解放,前后總共生下兩個兒子,直到奶奶精血枯干,再無生育為止。家里有了一女三男,顯出興旺發(fā)達的勢頭。祖爺爺整日里勞累奔波,一回到家,總是眉開眼笑,喚醒大腦深處的記憶,教一群孩子背唱三字經千字文。家族的希望與未來,在一聲聲稚嫩的聲韻中冉冉上升。爺爺在旁,笑嘻嘻看著,沉默寡言,語言不多,就如平常與外人打交道一般,多少讓人覺得有些冷淡。不過大家漸漸習慣了他的作派,認定爺爺是個冷性子,也就接納認可了他。
民國三十八年冬至節(jié),長年住在涪城的老太爺梁榮信,慌慌張張回到石家溝。老太爺上了年紀,走路說話顯得不太利索,抖抖索索,顫顫巍巍?;貋淼牡谌?,便把祖爺爺、爺爺和多年來長年幫他干活的幫工,長期租地的佃戶全部召集到上房,一直在涪城經營生意的老爺梁敦義恭敬地站在父親旁邊。
“這個世道要變了。”老太爺咳嗽一聲,開了口:“我與敦義商量,我們家的土地林產,常年都是大家在耕種。我們都是一家人,往上數三四輩,都在一口鍋里吃飯。我們留下五十畝地,其余都給你們,今天把契約都寫給你們……”老太爺嘆嘆氣,說不下去,指指兒子:“你說,你給他們說!”
敦義老爺恭恭敬敬答聲是,接下來說:“共產黨打到涪城了,解放軍進了城,這個世道要變了。我和老太爺商量,把土地山林賣給大家,先將地和林作個價,契約今天就寫,先不收錢,畢竟我們是一家。我們留五十畝地,三百畝林,到時還是請大家來幫工。其余都給大家……”
敦義長年在涪城經營掌管鋪面,實在不愿意回到石家溝,可是解放軍進了城,到處人心惶惶,好多大商家都跑了。梁家先祖進入涪城,一直經營山貨,生意的一頭連著大山草原,一頭連著來來往往的客商。要想跑,就只有一種選擇,回到生養(yǎng)自己的故鄉(xiāng)。敦義有一種沖動,干脆不跑,就守著鋪面。改朝換代,無論誰當政,士農工商,社會總會需要。可父親的看法迥然不同,說回到石家溝,可進可退,實在不行,再回涪城也不遲。于是在解放軍進城的頭一天,一家人收拾金銀細軟,逃回了石家溝。一年多前,時局吃緊,到處都流傳著共產黨在北方實施的各種政策。父子二人在涪城翻來覆去地想,按照聽來的辦法,最終下定決心,將土地山林全部分給長工短工,佃農租戶??墒菍ψ嫔辖ê玫囊?guī)整院落,實在下不了決心送人,依然決定自己住。
大家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根本沒人再仔細聽老爺說什么,都心潮澎湃,浮想連翩。祖爺爺和爺爺兩個人,相互看了看,低頭商量起來,其他的人也都咬耳扯袖,竊竊私語。幾天下來,各家各戶都依著自己能力大小,確定了自己需要的畝口。祖爺爺決定要五畝耕地,一百畝林地。這幾年也存下了幾個錢,但不夠,祖爺爺找到老爺,剛說了幾句,老爺阻止道:“不用給錢,這些年,你做了貢獻,你們家人多,五畝太少,十畝吧,選甲等地,山林也選最好的,畝口多少無所謂,關鍵是要土腳厚有出產,莫選巖壩子……”
最終祖爺爺選了十畝地,一百畝林,轉眼就成了有田有土的人,家族幾百年的夢想,瞬間變成了現(xiàn)實。祖爺爺跛著腳,拄著拐杖,每天清晨準時出發(fā),沿著自己的十畝地走上一圈,不斷地盤算翻春后每塊地的耕種計劃,心情歡快舒暢。分到土地的長年幫工,佃戶租客,個個都如祖爺爺一樣,人們常常在地頭相遇,免不了感嘆一番,都念著老爺的好處。這些都是石家溝最貧窮的人家,數百年來,在石家溝從來都沒有屬于自己的土地,如今變成有產者,從心底感激老爺老太爺。老爺祖上,如同自己的祖上一般,貧窮艱辛,慢慢發(fā)達起來,建設了石家溝最為奢華的院落,傳到榮信和敦義手中,剛剛歷經三代,如今散盡山林土地,一下分發(fā)給大家,怎不讓大家感激涕零。于是商議決定,由祖爺爺負責召集,每到農忙季節(jié),先集中力量搶種老爺田地,再搶種自己莊稼,以此報答老爺對大家的恩惠。大事議定,便開始家長里短。大家常年在地里勞動,對各個地塊都異常熟悉,相互評論著各地塊的優(yōu)劣,雖然對老爺心存感激,私底下卻在衡量自己土地的富饒貧脊,比較山場里林木的多寡,感嘆土地山林的好壞。
過了些日子,老爺又將幾個丫環(huán)傭人也打發(fā)走了,只留下溝里幾個長期在家?guī)兔χ箫垶叩闹心陭D女,幫著張羅家庭事務。榮信老太爺看著兒子散盡家產,安排完一切之后,也油盡燈枯,臥床不起,就開始傳說石泉解放。老太爺還能說話,聽到解放了,連連說:“好,好,好!敦義啊!”眼睛就看著架子床上的雕花不再移動。此后,就再沒開過口,臘月初便與世長辭。死的時候很安祥。
敦義嘆口氣,說老太爺這輩子終于操完了心,一塊石頭落了地,沒有牽掛擔憂,走得還算利落。敦義帶著兒子梁崇廉,守著古禮,操辦喪事,風風光光地送父親最后一程。凡是受過老爺恩惠的,也都前來燒紙跪拜,在靈前哭上一場,全溝上下再次流傳著地主一家?guī)状诵量嘀赂坏墓适?。地主院子在經過喪葬之后,陡然間,顯得冷清寂寥,了無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