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所有的講述,大多是我一廂情愿,好多語焉不詳經(jīng)不起推敲。但不能怪我,我畢竟有病在身。我也想把故事講得有聲有色多姿多彩,為整本書的發(fā)展變化創(chuàng)造良好條件。就像人一樣,希望一出生就與眾不同。特別是為自己在面對特大地震時,能夠從容應對,沒有跳樓輕生,不但堅強的活了下來還重新創(chuàng)造了生活,尋找到內(nèi)在的家族基因或者是優(yōu)良高貴的血統(tǒng)。我認真推演想象,但是沒辦法,離那個時代實在太過遙遠,許多東西不能用我們現(xiàn)在的心理去揣摩。歷史終究有他自身的邏輯與力量,任何人都沒法改變。
如果我認為爺爺是正確的,我就不會寫他當逃兵,任何情況下當逃兵都不光榮。生命最值得尊重,任何時候采取任何方法保存生命都應當鼓勵,即便是寫他當逃兵是將生命放在首位的最直接最真誠的表現(xiàn),至少我不會寫他娶我奶奶。一個年輕小伙子,娶一個拖家?guī)Э诘亩樯?,而且還改名換姓,在30年代的中國是無法想象的。如果我認為爺爺是錯誤的,我就不會告訴你爺爺長命百歲,他的生命整整跨越了兩個世紀,至今還活得好好的。只有好人才值得敬重才會長壽,不忠不孝之人注定會短命。
我這樣講述只有一個理由,尊重事實還原歷史,告訴大家一個真實的世界。只有真實客觀的書寫歷史,才能讓人從中找到現(xiàn)在在歷史某個時刻的蛛絲馬跡,才能去猜想謀求未來。照這個思路,我必須認真講述父親的故事,只有看清了父親才能明白我的將來。雖然父親的經(jīng)歷要簡單得多,離我又相對較近,但是還是有許多東西不是我能左右的。歷史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自顧自在的流淌。
當然也可以怪爺爺。他在回憶歷史時,簡單直白,完全像在敘述遙遠的古代,講述的全是別人的故事,沒有大起大落沒有情緒思想,好像是第三方在解說,有點像電視的話外音那樣平靜淡然,甚至使我懷疑他講的這一切不是真的。但是看看爺爺那雙真誠的眼睛,再想到他已經(jīng)臥床不起,知道自己大去之日不遠。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沒有必要編故事,他講的應該是歷史。只可惜知道這段歷史經(jīng)歷過這些事件的人,在爺爺講述時大多不在人世,沒有辦法印證。更重要的是,爺爺在石家溝幾十年無聲無息的生活,成功避開了石家溝所有人的關注,真相到底怎樣根本就沒人知道。最能證明這一切的,是同爺爺一起逃跑的伙伴。這兩個人如同爺爺一樣,在很久以前主動掐斷了三人間彼此的聯(lián)系,像一片樹葉消失融化在這莽莽蒼蒼的大山,沒有絲毫聲息。我甚至懷疑,爺爺他們?nèi)嗽谔优軙r,相互間有著異常嚴厲的約定。這種約定不會是發(fā)誓明志那樣簡單,可能還附帶有嚴厲的行動,三人相互監(jiān)督制約,才能保證秘密近60年沒有泄漏,三人才安全生存一輩子。爺爺也許預計自己是最后離世的,才敢把真話講出來。
人算不如天算。事情的發(fā)展往往出乎人的預料,爺爺原想把秘密說出來就一命歸西從此解脫。哪知道說出了秘密,那病竟然慢慢的去了,一日日地好起來,又開始奔波勞作在山間地頭,愈見精神,絲毫顯不出蒼老衰弱。永遠沒有人會知道爺爺在幾十年里,心里一直在想啥,在每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他又是怎樣度過的。在自以為大限將至時說出秘密后,居然化腐朽為神奇又活了下來,面對事與愿違的結(jié)果,他又有啥思想。爺爺留給村里人的印象,總是那樣沉默寡言,喜怒不形于色,說話時半天開不了頭。但就是這樣一個人,卻當上了村長。一個外來的姓氏,在石家溝梁氏家族中,開始了自身血脈的嶄新歷史,一直持續(xù)向前。
村長不算啥,既不是吏更不是官,但是卻能給一家人帶來實實在在的好處。先是大伯和父親在那個特殊的時代有機會讀書,當了兵招了工走出了大山,到廣闊的天地去闖蕩,生活遠遠優(yōu)于同時代的村民。文攻武斗的年代,利用村長的身份,爺爺成功地掩蓋了當逃兵的歷史,不但保全了性命,還平穩(wěn)安全地度過了混亂瘋狂的十年,比那些爬完雪山走過草地成為將軍的戰(zhàn)友們長命百歲。甚至到了第三代,我還享受著爺爺當村長帶來的好處,先是遠離了農(nóng)村繁重的體力勞動,向著成為人人羨慕的公家人努力,雖然沒能實現(xiàn),但卻因此比村里的每一個人見得更多走得更遠,活出了不一樣的人生,甚至還開始寫一本書講述石家溝幾十年的歷史。寫書至少是一種文明上的巨大進步,相比較祖祖輩輩口口相傳的石家溝的歷史是一種質(zhì)的飛躍,我懷著名垂青史的野心,為石家溝樹碑立傳。
父親的經(jīng)歷很有意思。還沒出生就在姓氏上犯了難。爺爺有兩個繼子女,是崇富的骨血,理所當然該姓梁。大孃讀完高小,在那個時代算是文化人,俊俏高挑,活潑聰明,遠近聞名,媒婆們心里裝著長長的名單,說干了唾沫磨破了嘴皮,也沒成功。家里九口人,只有祖爺爺和爺爺兩個男勞力,其余不是老就是小,祖爺爺上了歲數(shù),腿腳又不好。為了這個家,大孃過了十八還沒出嫁,最后實在留不得了,選定張家場一個當兵的嫁了,后來隨軍去了XZ,轉(zhuǎn)業(yè)時回到四川,轉(zhuǎn)了戶口變?yōu)槌抢锶?,當了售貨員整天坐柜臺。全溝人佩服羨慕,都說這女子是古代的小姐轉(zhuǎn)世,戲劇里的小姐眼睛都有毒,那么多人不選,偏偏挑得準,嫁一個就隨了軍,脫了農(nóng)皮吃了國家糧,以后生兒育女,子子孫孫都是城里人,比在山溝溝里強了何止千萬倍。五0年十月,大伯還不到十八歲,響應國家號召,保家衛(wèi)國參軍入伍,開赴朝鮮前線,殺敵立功,政府專門送來“異域立功”的匾額,端端正正地掛在大門上。加之又是烈士后代,五三年轉(zhuǎn)業(yè)時,就分配到城里,當了干部,吃了國家糧。便在城里娶妻生子,離開了石家溝。
民國二十八年,父親將要出生時,按照爺爺?shù)南敕?,這是自己的第一個子女,不管男女,無論如何也該姓傅,才不至于忘了祖宗斷了香火。自己離開故鄉(xiāng),音訊全無,生下一男半女,姓了傅就算延了煙火不忘根本,才對得起傅家的列祖列宗。爺爺把這個想法說出來,祖爺爺?shù)谝粋€就反對。
“你這個想法原本莫啥,都會這樣想。只是石家溝的人都姓梁,還莫一戶外姓,你都姓梁,娃娃姓傅,說不過去嘛。”
“哦,是啊!”爺爺愣了一陣,想想也是,自己改姓梁,兒女自然也該姓梁??尚牡讌s轉(zhuǎn)不過味,拜了干爹,就把自己的祖先拜沒了?
“全溝上千戶幾千人,一戶外姓,日子不好過。姓了梁,就是梁家人,子子孫孫有好處!”祖爺爺看爺爺心不在焉,又說:“只要是梁氏子孫,祖祖輩輩的規(guī)矩,讀書受教育,遇到災荒年月,祠堂和清明會都要管,幾百年梁家沒出一個吃不起飯讀不起書的人。再說,這幾道梁幾條溝知道是石家溝姓梁的,都敬重幾分!姓梁的走出去,方圓幾十里不吃虧!”
“嗯!”爺爺想想,還真是這個道理,為了子女的未來,姓梁是比姓傅好。只是心里總覺得不對勁,仿佛有東西卡住了關鍵部位,氣血上不去下不來,橫吊在半空,全身上下不著力悶悶的難受。
“管他姓梁姓傅,反正都是你的血脈你的娃。莫操心,以后再說嘛?!蹦棠炭礌敔攽袘猩⑸⒂行哪c的樣子,急在心里,卻只能睡在夜里躺在床上勸慰幾句。
爺爺摟摟奶奶,心里充滿感激,嘴里卻說:“女人家懂個啥,這哪只是姓啥的問題?事情莫這樣簡單!少參言?!?p> 生下來是兒子,傳了宗接了代延續(xù)了香火,爺爺很高興,就把姓氏的問題放下了。父親也就姓了梁,按照梁家“龍毓君先懋,魁廷世澤榮。敦崇勤立德,繼述廣修名。學以書能富,仁惟志可成。同宗嘉佑啟,安定永遵行”的字輩,取名勤義。到民國三十一年叔叔出生,同樣的心思總是不斷的冒上來煎熬著爺爺。盡管這種心思十分強烈,但爺爺知道祖爺爺是對的,不能因為自己一時性起,破壞了家庭和氣,毀了孩子的未來。況且自己決定不了,說了也是白說,也就再沒提過,任憑祖爺爺按照梁家的輩分,給二兒子取名為勤書。結(jié)果叔叔的一生與自己的名字一點兒也不粘邊,上小學時就常常從學校溜出來,漫山遍野的瘋耍,時常連書包課本落在哪里也不知道。爺爺開始非打既罵,總不見效,無可奈何地感嘆:“一樣的媽老漢兒,吃一樣的飯,差別咋這樣大!你哥多認真字也寫得好,你好瞥多讀點書,莫當睜眼瞎?!?p> 勤書叔自有道理:“都去讀書當官,哪個來修地球!認得到字,算得來賬就行了。我不讀書,以后留在家里好管你。好多人書讀得多有出息,就是跑得天遠地遠,好幾年都見不到一面,媽老漢兒生瘡害病莫人管!”
“你莫偷懶找借口。一個人孝道,在哪里都能盡孝。書讀得好就是孝道,這書無論如何也得讀!”爺爺是想要幺兒多讀點兒書,將來有機會出人頭地,也就不管不顧,又打又捆非把勤書叔弄到學校才安心。
胳膊拗不過大腿。勤書叔沒辦法,只得每天老老實實去學校,上課睡覺下課亂跳。勉勉強強讀了幾年小學,總是停留在二三年紀水平,只得不停留級。到最后比同班同學大幾歲,個子竄得同老師差不多,坐在教室里實在有點不像樣,爺爺才最終認了輸,同意他回家務農(nóng)。勤書叔對土地滿懷深情,將耕種收獲農(nóng)令時節(jié)搞得一清二楚,常常在地里實驗訓化天麻重樓,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爺爺當著村長,整天在外跑腿斷事,父親當了兵,家里的男勞力就只有叔父勤書,多虧他忙里忙外,家里才不至于一團亂麻。勤書叔自得其樂,兌現(xiàn)著當初的諾言。后來改革開放,父親母親分家另過,勤書叔與爺爺婆婆一家,整日在山里勞作,安安靜靜的過著日子,從來沒有外出打工掙錢,吃穿住用,人情往來,在石家溝算得上一號人物,并不比舉家外出謀生的人差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