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錦醒來之時,已經(jīng)身在牢里。
天牢,關(guān)押欽犯的地方,
身上有枷鎖,腳上有鐐銬,
插翅難逃!
不用細想,自己敗了,
敗得,比輸光所有,還慘!
因為三皇子死了。
不愿去想,可獄卒議論的聲音,
總是鉆到耳朵里。
天牢的條件,一流的,單人牢房,有床,有桌子,有凳子。
犯人,也有級別,而欽犯,
當然是最高等級,
防守,自然也是最高等級。
他躺在床上,假寐,假裝睡死過去,
不愿面對!
腦中如蛛絲一般碎裂,想不成事,
蒙汗藥,最重的分量,
怕麻不翻他!
可現(xiàn)實,終究要面對的,
就像天,終究要亮的!
牢中突然騷動起來,
看守、獄卒,一層一層、由外向內(nèi),紛紛跪了下去,山呼萬歲的音波,從外面一浪一浪壓了進來。
好大的氣勢!
文錦起身,肅然端坐,
即便深陷牢獄,即便生死未卜,
他告誡自己,要從容。
俄頃,層層護衛(wèi)簇擁之下,二皇子,不,征憲皇帝,頭戴冕旒之冠,身披九龍之袍,靴聲橐橐,緩緩?fù)T诹碎T外,
隔著柵欄,
用柵欄,不用墻,
為了讓牢房一目了然。
“二殿下不敢進來?”文錦亮了亮枷鎖,揶揄道。
“混賬,這是當今皇上!”
安公公。
很突然,就像那晚,他突然不見一樣。
征憲揮手止住安德庸,默默看著文錦,
蓬頭垢面,邋遢不已,
未凈面,未理須,眼中布滿血絲,眼角堆著污垢,
身上,有絲絲酸腐之味!
牢獄的標記!
可眼睛,依舊清亮,纖塵不染,
有一點迷茫,有一點不屑,
卻沒有恐懼,哪怕一絲絲,
甚至,沒有戾氣。
“你不承認朕?”征憲沉聲問道。
“我認,你放了我?”文錦嘲笑。
“隨你吧,無傷大雅,明日新年,征憲元年第一天,你,改不了的!”
“天周二十五年?!?p> 文錦糾正。
征憲默然。
“死那么多人,你不給天下一個交代!”文錦挑釁。
“當然要,你,就是交代!”征憲回應(yīng),這是今日的目的,他要擊潰文錦。
文錦愕然。
征憲滿意地笑了:“先帝傳位于我,你唆使獨孤不歸,脅迫三弟奪位,而你,帶兵在外接應(yīng),朕派兵平叛,獨孤不歸殺了三弟,朕殺了獨孤不歸,挫敗了你。
昭告所寫,大抵如此,明日將你明正典刑,以謝天下,征憲朝,正式開啟!“
“好手段!“文錦嘆道,并不特別在意。
“你恐怕想不到,這是你義父——宇文司徒的手筆,策反拓巴睿、伍國定,都是他一手促成。“
征憲滿意地看到,文錦眼中閃過一絲哀傷。
“只要你們高興,我,都行的!”
文錦滿不在乎的口氣,
征憲知道,那是裝的。
便加強攻勢:“世人都健忘!當官的,只管升官,百姓,只管有飯,殺你,就是一個儀式,告訴天下,你們,都屬于過去!”
“或許吧,天理,道義,有時,的確不如狗屁!你今日來,就為跟我說這些?”文錦木然,仿佛被觸動,喟然一嘆。
征憲沉默,憐憫地看著文錦,心中有絲絲不忍,片刻,緩緩道:“你教過我很多,朕感激你!”
征憲以皇帝之尊,一片赤誠,希望能有絲毫感動文錦,當然不會因此而饒他不死,至少,可以自我安慰!
卻迎來了最恐怖的回應(yīng):“不必客氣,我會教你更多!”
“你的夫人、女兒,朕自會照顧,你的兒子,唉,讓他陪你罷!”
征憲最后一擊,
心中,已經(jīng)怯了,
使出最殘暴的武器,正說明極度的心虛!
仿佛垂死掙扎的,是自己!
文錦猛然一顫,麻木的心開始滴血,蛛絲愈合,終于聚成了人間煙火。
“你來看我,不必穿這么正式的!”卻淡淡道。
征憲扭頭離去。
“嚴加看管,不許虐待,晚飯,可以豐盛一點?!?p> 漸漸遠去的聲音,聽起來還很仁慈,
告訴世人,也告訴自己,
朕,才是獲勝之人!
淚水,無聲淌下,文錦閉眼,一動不動。
無思無慮,無物無己,沒有歲月,沒有天地。
忘記,是最好的解脫!
可終究,要面對人間煙火。
“將軍,開飯了!”
元彪!
文錦倏然睜眼,元彪蹲在柵欄外,正從食盒中往外擺碗。
文錦不接,厲聲喝問:“司馬兀呢?”
元彪手一顫,碗中的菜撒了一點:“他不屈,遇害了!”
潮水般的痛楚襲遍全身,
這一注,輸?shù)锰珣K了!
文錦悲傷過度,卻忘記了悲傷,竟嘲笑道:“是啊,他哪有你們聰明?”
元彪心中鎮(zhèn)定,已經(jīng)平靜下來,文錦如此疑問,他早有預(yù)料,見左右無人,低頭把碗一個一個塞進柵欄里。
小聲道:“活著,總是好的,元彪報信之時,并不知道有人叛變,待到察覺,他們又以父親和墨霜要挾,我總不能看著他們被折磨。“
仰頭,已是淚流滿面,七尺的漢子,竟抽噎得喘不過氣。
“將軍,元彪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這壺酒,是墨霜準備的,這碗面,是夫人給你搟的,你吃了,暖暖和和上路吧!“
他發(fā)自肺腑,文錦也淚流滿面,嘴里和著淚,嘆道:“我不怨你,夫人,如何?“
“還好吧,不說話,不哭泣,也出不了門。“元彪喘了一口氣。
“告訴夫人,我只要她活著!“
“元彪記下了!“
“還有,“文錦見外面無人,竟哀求道:”能否派人去原州,找宇文豹。“
語氣急切,仿佛抓住最后的稻草。
“來不及了,將軍,“
元彪打斷他,輕輕搖頭,悲傷道:“在下出不了城門,況且?!?p> 他猶豫,抿了抿嘴,還是下定決心:“況且,皇上派出的人,前日已經(jīng)出發(fā)了!“
沒有希望,總比得而復(fù)失要好!
文錦低頭,默然不語。
許久,仰頭,看著昏暗的燈光,眼瞼低垂,嘆道:“那也沒辦法,都是命!“
廊中傳來獄卒呵斥的聲音:“快點快點,這么羅嗦的。“
文錦端起酒碗,仰頭一飲而盡。
“你去吧,東西收走?!?p> “將軍,這碗面,夫人親自搟的,你多少嘗一點,將軍保重,元彪明日不送你了!“
起身,決然離去。
文錦看著面碗,淚流滿面,
燕子,辜負你了,帶著璇兒,好好活著,
尚兒,別怕,爹在那邊等你。
端起面碗,大口吃起來。
狼吞虎咽,仿佛,那是要征服的世界。
一點刺痛,從舌尖傳來,
憑觸感,是一截薄鐵片
“將軍,元彪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原來是這個意思!
他心中狂跳,仿佛身在萬丈淵底,卻看見了絲絲光明。
元彪曾經(jīng)是賭棍,進牢房跟回家一樣,
他親自教過自己,用薄鐵片打開枷鎖。
不動聲色,他將鐵片卷入口中,壓在舌底。
蹲下,吃光所有飯菜!
征憲走出牢獄,登上御輦,御輦輕輕一滑,向皇宮緩緩行去。
皇帝,君臨天下,
自己贏了!
剛愜意兩天,便迎來排山倒海的問題,
最棘手的,是讓自己的皇位,名正言順!
畢竟,死了那么多人!
先帝的死因可以掩蓋,畢竟,他老了,
可親弟弟死了,
不好解釋。
還好,有宇文化成獻計,
栽贓文錦!
再殺他,以謝天下,
這一篇,便翻過去了。
自己最后看他一眼,與他談?wù)?,他若哀求自己,自己不一定饒他?p> 可或許,放過他兒子,
最重要的,取得一點心理優(yōu)勢,
以慰自己,忐忑不安的心!
可事與愿違,獄中較量,他又壓制了自己。
“陛下,入宮了,請示下,去往何處?“
一聲陛下,他心中稍加安慰,
沉聲命道:“去太妃宮里!“
那是心中空虛,他唯一想去的地方。
“母妃,兒皇心中不安!“征憲低垂眼瞼,輕語道。
“有何不安?“
“死了那么多人,兒皇再也沒有父親,沒有弟弟!“征憲抬頭,眼中盈淚。
鄢妃看著他,眸中平靜:“娘就該死?該為天周殉葬?你弟弟登基,你以為你全家可以活?“
“可禿發(fā)玄,宇文疆呢?他們可是忠心耿耿!“
“禿發(fā)玄!他一介匹夫,草莽之人,竟敢覬覦本宮,就該死!“鄢妃眼中閃過憤怒,
一絲陰毒。
“那柳生景相呢?父皇為何賜死他?“征憲憤怒地看著鄢妃,臉上毫無血色。
忽然心中恐懼,后悔不該如此問母親,
怕聽到那個,玷污自己血統(tǒng)的回應(yīng),
如果是真的,寧愿不知道!
鄢妃臉色蒼白,被觸到最幽深的心思,眸中閃過世上最憤怒的眼神,卻很快平靜,
緩緩道:“他雖無皇室血統(tǒng),卻是世上最高貴的人,娘跟他,比草原更純潔,娘的身子,比任何女子都干凈,你身上流的,是大朔與柔然皇族的血液,比誰都高貴!“
越說越激動,最后竟是大聲呵斥。
征憲從未見母親如此憤怒,心中卻從未如此溫馨。
“母妃,兒子錯了!不該惹母妃生氣。“
“兒子,做皇帝,要向你父親學(xué)習(xí)!“
鄢妃徹底平靜,不愿再談柳生的話題,換了母親的柔情:“大局已定,待殺了文錦,應(yīng)該準備你的登基大典了!“
“唉!“征憲從丹田之中嘆出一口氣:”兒子始終覺得,會有意外!“
鄢妃笑了,如花開一樣燦爛:“那就殺死意外!“
征憲抬頭,不解地看著母親。
“讓最想殺他之人,親自行刑!“鄢妃徐徐道。
“伍國定!“征憲脫口道。
心中平靜,他緩緩起身,跪在母親身邊,將頭埋在鄢妃懷里,仿佛回到兒時,天大的禍事,只要回到母親懷里,便可沉沉睡去!
鄢妃輕輕撫摸他的臉,柔聲安慰:“不怕,有娘在!“
“陛下,慕華博求見!“
門外,安公公的聲音。
“宣!“
征憲倏然驚醒,起身命道:”朕西偏殿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