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卒的議論,吵醒了文錦。
“上面有個洞,刁三,你們幾個上去看看!”
“我可不敢,里面八成有熊瞎子貓冬,吵醒熊瞎子,鬧著玩的?”
“看看吧,要是讓上頭知道,比碰上熊瞎子慘!”
“真他媽倒霉,全讓咱羽翎衛(wèi)趕上了,如之大人,多好的人,說死就死了,這苦差事全交給咱們,狼賁衛(wèi)那幫孫子,倒清閑?!?p> “姓伍的倒想用狼賁衛(wèi),他敢嗎?咱們羽翎衛(wèi),就是不齊心!”
“別瞎說,讓伍將軍聽見,不剝你的皮?走吧,嗨,小心!”
說話之間,便聽見有人向上爬的動靜。
文錦一個激靈,翻身起來,已經(jīng)逃不出去,無奈之下,只能移到黑熊內(nèi)測,無聲躺在黑熊身邊。
黑熊哼叫,翻身,一只爪子搭在文錦身上。
文錦摒住呼吸。
刁三來到洞口,往黑漆漆的山洞瞧了一眼,
黑熊,兩頭,正在酣睡。
“媽呀!”一聲驚叫,連滾帶爬便逃了下去。
有人在下面笑罵一聲:“媽的,看見女鬼了,嚇成這樣!”
一群人笑罵著走遠(yuǎn)。
文錦躡手躡腳,輕輕起身,跨過黑熊,慢慢走到洞口,不由心中一驚。
月色如練,寒星高懸。
兩陣火龍,正緩緩向山腰逼近。
前面一陣,十人一排,五排一陣,左右呼應(yīng),前后錯疊,每行十步,便停下搜索。
后邊一陣,與前陣一箭之距離,五排一圈,整齊地押在后面,不疾不徐,緩緩向前推進(jìn)。
前陣?yán)缤哐?,后陣銅墻鐵壁。
已經(jīng)逼近山腰,很快便會有第二輪搜索。
最笨的辦法,費人,費時,費力,
但,管用。
伍國定的作風(fēng)!
文錦微微皺了皺眉,隨即,嘴角掠過一絲笑意,
玩兒陣,你還嫩點!
輕輕出洞,撿一塊石頭,找一個安全的角度,向洞里瞄了瞄。
仰身,揮臂,拋出石塊,猛擊黑熊。
一聲憤怒的嘶吼,黑熊猛然驚醒,大步跨出洞口,雙腿人立,紅赤著雙眼,放眼高山密林,傲然睥睨自己的領(lǐng)地。
文錦驚駭不已,這畜牲竟比自己整整高出一頭。
憤怒的黑熊,恐怖的生物!
滿山的火把,嘈雜的人聲,徹底激怒了黑熊,黑熊一聲怒吼,沖向兵陣。
乘高而下,勢如破竹!灌木叢,一躍而過,枯樹枝,一掌劈斷!
黑熊沖入兵陣,掌拍身撞,所過之處,士卒紛紛倒地,有的竟被撞飛起來。
更多軍士沖上前,將黑熊團(tuán)團(tuán)困住,圍捕!
陣型松動!
文錦跟在黑熊身后,看準(zhǔn)一個破綻,沖了出去,一頭扎進(jìn)莽莽密林,順著河流的方向,向下游快速逃離。
一座木橋,連接兩岸的直道,橋上火把密布,站滿全甲的士卒。
橋下水邊,一隊隊軍士,往來巡邏。
第二道截殺線!
文錦站在遠(yuǎn)處,隱在樹叢后面,靜靜觀看。
防守嚴(yán)密,毫無破綻!每過一刻,便有弓箭手,向河中射出一排密箭。
硬闖,便是送死!
文錦看了看冰冷的河水,又摸了摸干爽的衣服,心一橫,找了一截蘆葦枝,待橋上射過一陣箭雨,悄悄下到河中。
口含蘆葦枝,輕輕潛入水下,蘆葦枝另一頭露出水面,隨著水流,向下游順?biāo)ァ?p> 河水安靜,波瀾不驚,文錦漸漸漂到橋下,感覺水面的火光漸漸變亮,又漸漸暗了下去,知道已經(jīng)到了橋下。
體溫瞬間流失,渾身凍透,血液仿佛凝住,皮膚像針扎一般刺痛,刺痛漸漸消失,又變得麻木,隨即一絲暖熱涌遍全身,竟有溫暖的感覺。
意識開始模糊,無邊的睡意潮水般襲來,滿天星光黯淡,就要進(jìn)入極樂的世界。
后背突然劇痛,文錦倏然醒來,
睡去,就是死去!
水面又逐漸變亮,從橋的另一側(cè)穿了出來。
橋的兩側(cè),士卒交替放箭,文錦后背剛好被射中,鮮血染紅了水面,黑夜之中,橋上的軍士并未發(fā)現(xiàn)。
卻驚醒逐漸昏迷的文錦,救了他一命,文錦忍著劇痛,輕輕劃水向岸邊靠去。
虎踞河拐了一個彎,軍士隱然不見,文錦迅速游到岸邊,手腳并用爬上岸,脫離冰冷的水面。
順著河邊的淺灘,踉踉蹌蹌向前逃離。
冷,寒冷,冰冷!
頭上的發(fā)髻,身上的衣服,都結(jié)了薄薄的冰凌,隨著奔跑的腳步,簌簌掉落。
口中呼出的熱氣,迅速結(jié)成霜霧,仿佛生命的活力,被絲絲抽離。
不敢生火,也沒有火種。
跑,迅速跑,天明之后,敵人必定沿河追擊。
況且,只有奔跑,才不會被凍死!
黎明時分,曙色微明,文錦已經(jīng)離開河邊,走在山腰的小道上,身上開始出汗,頭頂冒著微微的熱氣。
已經(jīng)不再寒冷,濕透的衣服被體溫漸漸捂干。
餓,極度的饑餓,排山倒海般襲來。
不敢停,憑經(jīng)驗判斷,還在極度兇險的截殺圈。
后背的箭鏃已被掰斷,箭尖卻留在了里面。
管不了那么多,
跑,使勁跑,亡命跑!
堵截已經(jīng)變成追捕,跑贏就是勝利!
跑到日上三竿,霞光萬丈,
跑到紅日當(dāng)空,冬陽暖照,
跑到日影偏西,暮靄沉沉。
沒有寒冷,沒有饑餓,沒有天地,沒有自己,
跑便是了!
仿佛一縷風(fēng),仿佛一片雪,飄蕩在密林,穿行在山間。
撲通一聲,枯枝絆了一下,文錦倒在地上,沉沉睡去。
一陣喧鬧的人聲,從遠(yuǎn)處緩緩飄來,
大隊人馬!踏雪而來,不時有枯枝被踩斷的聲音。
文錦慢慢醒來,又是一個黑夜!
渾身發(fā)抖,牙齒打顫,身上結(jié)滿冰凌,沒有一絲力氣。
額頭滾燙,口干舌燥。
掙扎一下,動不了,舔了一口地上的雪,稍微清醒一點。
必須起來,立刻!
否則,只能等人收尸!
身體蜷縮,躬身控背,趴跪在地上,扭頭看了看越來越近的火把,聽了聽坡下水流的聲音。
咬牙,側(cè)身一滾,向坡下跌落下去。
身子一顫,冰涼的河水激發(fā)身體的本能,瞬間清醒過來。
崖邊有一個涵洞,河水剛好淹沒一半,文錦毫不猶豫鉆了進(jìn)去。
“有人落水的聲音,下去看看?!币幻姽佟?p> “我去!”有人自告奮勇。
簌簌的聲音,有人向河邊滑落下來,淌水,下河,向涵洞逼近。
文錦恐懼,后悔,不該躲在洞里,被掩住了!
不及細(xì)想,眼前一亮,
一只火把,兩雙驚恐的眼睛,
文錦,賈方!
對視!
賈方只愣了一瞬,便伸手入懷,掏出兩個饅頭,遞給文錦,文錦接住,賈方又掏出一柄短劍,對文錦點了點頭。
文錦接過。
賈方轉(zhuǎn)身,回到下河的地方,突然怪叫一聲:“媽的,熊瞎子!”
詐尸一般,撲騰上岸,手腳并用,向山腰拼命逃去。
“就是那只逃跑的熊瞎子,順?biāo)巫吡?,差點咬死老子?!辟Z方罵罵咧咧。
“往下追!”軍官下令。
人馬離去。
文錦一口吞掉一個饅頭,感覺稍微好一點,張口要吃第二個,隨即停住,將饅頭揣進(jìn)懷里,手握短劍,從洞中淌出,按賈方的暗示,向下游繼續(xù)漂去。
冰水、饑餓、黑夜,全部的記憶,
活下去,唯一的意識。
仿佛過了一世,仿佛全身都已死去,只剩下一絲殘存的意識,文錦被水流沖到一處淺灘。
一處山腳,山腳下的洄水灣,兩岸絕壁入云,高不可攀,河邊林木茂密,覆著厚厚的積雪。
絕佳的藏身地!
文錦慢慢醒轉(zhuǎn),向岸邊的沙地爬去,感覺不到寒冷,腹中如有千萬只螞蟻爬過,那是生命最后的悸動,
那是饑餓!
雙手顫抖,他從懷中掏出饅頭,已經(jīng)被水泡得浮腫的饅頭,
已經(jīng)不是饅頭,而是還魂的極命丹!
吃了兩口,遲鈍的大腦重啟,眼睛開始轉(zhuǎn)動,
隨即一愣。
一塊黑色的石頭,突然顫了一下,文錦以為眼花,向前挪動兩步,
哪里是石頭?是帶他突圍的黑熊!
瘦骨嶙峋的身子,垂死的眼睛,不時舔舐身上的傷口,看文錦靠近,無可奈何地看了一下文錦,又緩緩垂下頭去。
它,也突圍出來了,
跟自己一樣,垂死而已!
文錦咽了咽口水,猶豫了又猶豫,把剩下的饅頭喂進(jìn)了黑熊嘴里。
黑熊恢復(fù)了一絲體力,便用力甩動身子,漫天水珠彌漫,灑了文錦一身,黑熊看了看狼狽的文錦,好似露出一點笑意。
呲牙咧嘴的笑意!
文錦心中一絲暖流劃過,無論如何,咱們都活著!
抬頭看了看兩邊的絕壁,崖頂傳來追捕士兵前進(jìn)的腳步,
就在此處,休整!
文錦迅速下定決心,
此時此刻,荒野之中,必定布滿蛛絲般的陷阱,稍有不慎,觸動一根蛛絲,蛛網(wǎng)便會如狂風(fēng)暴雪般,將自己卷住。
以靜制動,
敵人,總有松懈之時!
紅日破曉,頭頂露出四方的晨曦,空氣依舊寒冷,心中掠過絲絲暖意。
文錦尋到一根樹枝,用匕首削尖,做了一個簡易的魚叉,到水邊開始捕魚,幾番試探,終于叉中一條肥美的黑魚。
卻隨手拋給了黑熊,
“驃騎將軍先請?!蔽腻\調(diào)侃,數(shù)日以來,第一次說話。
黑熊抓過魚,毫不客氣。
第二條,文錦留給了自己。
日落西山,又去一日。
崖上再也沒有士卒的腳步聲,文錦用短劍劃過堅石,擦出火星,生了一堆小火,終于有了人間的氣息!
吃一條烤魚,烘干濕衣,沉沉睡去。
一人一熊,在崖下續(xù)命!
二十個日出,二十個日落,
三次大雪,八次小雪,
魚叉,換了五根。
驃騎將軍養(yǎng)足了膘,尋了個山窩,又開始貓冬。
崖上士卒的腳步,漸漸稀疏,
一日兩次,
一日一次,
兩日一次,
三日一次,
終于,沒了聲息。
該出發(fā)了!
第二十一個黎明,文錦帶上烤干的魚肉,插好匕首,親熱地摸了摸驃騎將軍熟睡的頭,找到絕壁下一根藤曼。
騰身,躍起,
抓住藤條,
向崖頂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