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夏日午后的未正，正是一天中困倦最濃的時候。

　　但在曾氏院子的廳堂里，宋三良卻來來回回地踱著步子。

　　李氏看了眼捻著沉香木十八子佛珠一言不發(fā)的曾氏，道：“老爺，您別轉(zhuǎn)悠了。您這一轉(zhuǎn)悠啊，把我和娘都轉(zhuǎn)暈了。不就下聘的事嗎？娘都安排好了，你還有什么不放心的?！?p>　　宋三良掃了李氏一眼，屁顛屁顛地跑到曾氏身邊坐了下來，低聲道：“娘，按理說，您已經(jīng)去告訴那死丫頭片子了，她不愿意嫁，肯定得找家里的族老或者老二生前好友做主?？赡撬姥绢^片子那邊到現(xiàn)在一點動靜都沒有。您說，她會不會憋著什么大招??？”

　　曾氏沒有吭聲，佛珠卻越捻越快。

　　李氏看了，怕丈夫惹得曾氏不快，忙道：“那小丫頭片子能有什么大招？我看啊，她就是個紙老虎，對家里人叫得厲害，對外人不敢開口。去族老那里哭訴，請二伯生前的朋友幫忙，也要她有這個膽量才行啊！”

　　“不應(yīng)該啊！”宋三良還是有些不安，他摸了摸嘴上的胡須，吩咐曾氏身邊最體己的曾嬤嬤，“你再去那死丫頭片子那里看看。我就不相信，她會什么也不干，束手就擒?！?p>　　“好了！”曾氏不愛聽這話，聞言皺著眉喝止住了兒子，道，“曾嬤嬤說她那邊沒有動靜，就肯定沒有動靜。那丫頭片子到底只是個養(yǎng)在深閨的小姑娘，老二生前再寵她，真到遇了事，那也得有人給她撐腰才行?！?p>　　如今老二不在了，她未必有這本事。

　　曾氏想了想，吩咐曾嬤嬤：“你去把曾家下午要來下聘的消息散出去?！?p>　　“啊？！”宋三良夫妻愕然。

　　曾嬤嬤卻忙躬身應(yīng)“是”，退了下去。

　　曾氏教訓(xùn)兒子：“啊什么??？這么大的人了，一點城府都沒有。不把事情鬧大了，誰知道那丫頭片子要嫁人？不然老二家的一推六二五，說根本沒有這件事，我們還真的和他們家去官府打官司不成？”

　　宋三良夫妻明白過來。

　　“還是娘厲害！”宋三良道，“我就說，我們把聘禮接了就完了，為什么還要告訴那丫頭片子一聲，原來您是想讓她把這件事鬧大啊！”

　　李氏殷勤地去給曾氏捏肩膀，滿臉紅光地道：“誰知道她事到臨頭卻寒了膽。不過，她不把事情鬧大了，我們幫她鬧大。到時候大家都知道她要嫁了，我看她怎么辦？”

　　曾氏輕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不到半個時辰，宋家的人都知道曾家下午要來下聘的事了。

　　有人當(dāng)沒聽見，有人去問大老爺宋大良真假，也有那急公好義的，派了人請曾氏去孝棚那邊說話。

　　曾氏正等著，精神抖擻招呼宋三良夫妻：“走，我們孝棚那邊坐坐。”

　　兩人喜笑顏開，一左一右地攙了老太太往孝棚那邊去。

　　只是他們還沒有走到孝棚，迎面碰到了去給他們報信的曾嬤嬤。

　　“老太太，三老爺，”她神色慌張地草草給曾氏行了個禮，道，“曾家來下聘，被大小姐的人攔在了大門外，還驚動了族老們，大家都往大門口去了?！?p>　　曾氏不悅地道：“有什么好慌的！我們有婚書在手，是她能攔得住的嗎？”

　　曾嬤嬤連連點頭，擦著汗，跟著不慌不忙的曾氏往大門口去。

　　遠(yuǎn)遠(yuǎn)的，他們就聽到一陣嘈雜的喧鬧，還夾雜著錢氏高亢的聲音：“什么訂親？我怎么不知道？給我把東西都扔了！”

　　三個人不約而同地加快了腳步。

　　只見門口已經(jīng)圍了一圈人，宋積云扶著錢氏站在大門中間，身后還跟著莫名其妙的大老爺，前來吊唁沒走成的賓客，族中在這邊幫忙治喪的族老等人。

　　那些丫鬟小廝在鄭全的帶領(lǐng)下，把曾家?guī)н^來下聘的東西提起來就往外丟。

　　曾家請來的官媒鬢角帶著朵大紅花，和曾家來下聘的人左支右絀，搶回了一對大麻鴨，卻沒能顧得上兩扁擔(dān)茶葉。

　　東西灑得到處都是。

　　曾氏臉色鐵青。

　　怕事情不順利，特意跟過來下聘的曾老爺大聲斥道：“錢氏，這可是你們家老爺在世時訂下來的親事，你別在這里胡攪蠻纏的?！?p>　　圍在門外的人群一陣嘩然。

　　錢氏道：“你說是我們家老爺生前訂下的婚約，我怎么不知道這件事？”

　　立刻有族老道：“就算是又良生前訂下來的婚事，也不應(yīng)該這個時候來下聘??！”

　　曾老爺立馬從懷里掏出一封婚書，高舉著給眾人看：“這是我們兩家的婚書。街坊鄰居們看看，幫我們家做個證。我可不是勒逼謀娶！”

　　有族老一看，頓時滿頭大汗，忙朝著門外看熱鬧的人作揖：“一場誤會，一場誤會！大家都散了吧？”

　　就算是誤會，也是場戲??！

　　梁縣巴掌大的地方，這樣的“誤會”能說好幾年。

　　誰愿意走！

　　錢氏急了，道：“我們雖是商賈之家，可也不是那不講規(guī)矩的破落戶。我們家老爺還躺在靈堂里呢，我怎么會這個時候嫁女兒。還請諸位還我們家一個公道?！?p>　　“這件事，是我決定的！”曾氏輕咳了幾聲，走到了大門口，走到了錢氏面前，既像是在向她解釋，更像是在向門外看熱鬧的人解釋，凝聲道：“二房大姑娘的婚事，是老二在世的時候就定下來的。只是沒想到老二走得這么急，還沒來得及過禮，就去了。

　　“按理說，這婚事原本不應(yīng)該這么急。

　　“可老二家的大姑娘今年都十七了，若再等三年，花期都過了。

　　“我就做主，讓他們熱孝成親。

　　“大姑娘嫁過去了，在夫家給老二守孝一年?！?p>　　曾大老爺也回過神來，忙道：“我當(dāng)著諸位鄉(xiāng)鄰發(fā)誓。我們曾家，絕對不會讓兒媳婦做那不忠不孝之事的?；槭轮皇菫榱诵攀爻兄Z，讓兩個孩子早點定下來，絕沒怠慢宋家的意思?！?p>　　“不行！”錢氏瞪著曾老爺，“我不同意！”

　　可她的聲音，被看熱鬧的人一陣交頭接耳吞噬了。

　　宋積云低下了頭，臉被藏在了孝帽里，看不清楚情緒。

　　有人道：“這話也有道理。法理不外人情。總比不愿意守三年，就退了親的好?！?p>　　也有道：“出嫁女守孝一年，曾家這是想早點娶媳婦吧？”

　　還有道：“不管怎么說，都有些對不起死去的宋二老爺。這事做得不太地道?！?p>　　錢氏見此，茫然四顧，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曾大老爺忙踢了那官媒一腳，道：“還等什么？還不把聘禮送進去！”

　　官媒如夢初醒，“嗯”了一聲就要去幫著曾家的小廝搬東西。

　　宋三良夫妻對視一眼。

　　曾氏臉上也露出淡淡的笑意。

　　“請問！”人群中有個清越的聲音不高不低卻正好把眾人的議論都壓了下去，讓大家一靜。

　　眾人循聲望去。

　　就看見一個氣宇軒昂，英俊逼人，卻衣飾尋常的年輕男子站在人群后面。

　　大家不自覺地給他讓出一條道來。

　　宋家眾人一頭霧水，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不知道這人是從哪里鉆出來的，要干什么。

　　按理，他們應(yīng)該立刻把這人喝斥一頓趕走。

　　可這人氣質(zhì)太好，清高、倨傲從骨里子透露出來，看著就不是個普通人，讓他們心里千思百轉(zhuǎn)，卻沒人敢開口。

　　曾氏和宋三良更是心里怦怦亂跳，有種不祥的預(yù)感。

　　男子已閑庭信步般地走到了他們面前，道：“你們說，宋家二房大小姐和曾家訂了親？”

　　宋三良飛快地脧了母親一眼，咬著牙上前一步，說了句：“正是！”

　　男子聞言，從懷里掏出一份婚書，遞給了宋三良，困惑地道：“那，和我定親的宋積云小姐，又是宋家的哪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