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圣女大人-其二
大概是在教團來到這個與世隔絕之地之前的事情。
一位女嬰誕生于世。
那時候她所誕生的土地上還是被皇帝所統(tǒng)治的年代,也是許多人跨過大地與海洋,走過無數(shù)的距離來到這片土地的年代。
有人帶著名為上帝的信仰來到這片土地,以求自己的信仰能夠在這異國他鄉(xiāng)被接納。自然也有信仰非人之物的教團會來到這片土地。
這是唯有這片土地才能接納的存在,這是唯有這片廣博的土地才能允許能在陽關(guān)底下行走的信仰。
在名為大唐的朝代。
教團成立了。
自己是如何被發(fā)現(xiàn)的,自己是如何加入的教團的,自己那個時間段都經(jīng)歷過什么?這些問題,圣女大人早就記不清了。
那些自己親歷的歷史事到如今都已經(jīng)變成了淡漠的文字,一旦想起來的時候,也只有會有‘哦,還發(fā)生過這件事啊?!南敕ā?p> ——我,究竟是什么人呢?
在記憶里尋找蛛絲馬跡的時候,她突然就會冒出這個想法。
自己會因為什么而笑,會因為什么而悲傷?
也許在自己第一次經(jīng)歷儀式的時候還能想起來,但是經(jīng)歷過儀式之后就已經(jīng)找不到這些問題的答案了。
‘你是圣女大人,你要背負著他們所有人的信仰,你要讓他們永遠扎根在這片土地上,你要成為祂的眼睛,你要代替祂看著這里的一切,直到祂到來的那一天?!?p> 是誰,是誰和自己說過這種話?
記憶中那人的臉早已經(jīng)模糊,就連聲音也變成了老舊收音機里嘈雜的噪點,只是這句話不知為何被烙印在了她的心里,于是在她迷惑自己是誰的時候,她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能夠看見了。
‘圣女大人,圣女大人!’
看見他人心底的歡呼,看見他人對自己的期待。
于是——在這漫長的歲月里,甚至連她也覺得,連她自己也覺得,也許他人眼里的自己就是自己的模樣吧。
回應(yīng)教徒們的期待,成為他們期待的樣子,為他們帶來信仰,讓他們能夠迎接死亡。
所有人,所有人,所有人,無數(shù)年,無數(shù)年,無數(shù)年。
圣女重復(fù)著同樣一件事,為自己投入感情的教徒們送行,這份感情不會累積,不會沉淀,只是一時的波動而已,只要再來一次儀式,曾經(jīng)覺得那么悲傷,那么不舍的事情,也會在儀式之后變成‘哦,還發(fā)生過這種事情啊?!睦淠?。
無所謂。
只要教徒們在死去的時候臉上還能掛著幸福的笑臉,那這一切就都無所謂。
只要自己的信仰能夠帶領(lǐng)他們正確的走下去,那這一切都無所謂,不明白自己是誰也無所謂,只要順著他們的期待成為圣女大人就好,不明白自己會因為什么而笑也無所謂,只要在他們期待我笑的時候笑就好了,不明白自己會因為什么悲傷也無所謂,只要在他們期待我悲傷的時候流淚就好了。
只是這個,只有這個,是在經(jīng)歷了無論多少次儀式之后依然會覺得悲傷,只有回應(yīng)他人這件事,在經(jīng)歷了儀式之后不會變成‘哦,還發(fā)生過這種事情啊?!睦淠亲兂梢坏烙倌喽逊e在胸口。
但沒關(guān)系,只要還能看見他們幸福的表情,就說明我沒有錯,就算‘我’沒有‘我’,我也能這樣一直走下去。
圣女大人堅持著這樣的想法度過了漫長的歲月,然而,她卻動搖了。
如果自己的眼睛不能看見靈魂的話,如果自己的眼睛和他人一樣只能夠看見肉體的話,自己就能一直相信教徒們在自己的帶領(lǐng)下幸福的迎來了死亡,迎來了萬物必將抵達的終點,坦蕩的接受了生命的逝去。
可是,她偏偏就是能夠看見,看見離開那具帶著微笑的肉體的靈魂被站在靈魂坑洞之上的怪物啃嚙,看到那人的靈魂在被撕碎時的恐懼,看見那人的靈魂在被啃嚙時的痛苦,她第一次在給教徒送行的時候見到這樣的光景。
除了她以外,沒有人能夠看見那頭怪物,也沒有人能看見這位教徒逝去靈魂的痛苦。
那頭怪物在吃掉教徒的靈魂之后就揚長而去,仿佛一陣風(fēng),不,這世界上怎么可能存在那么扭曲的風(fēng)呢?那就是一只徹頭徹尾的怪物,渾身仿佛是刻意為了和人類的審美作對一般長滿了扭曲的奇觀,就算審美再獨特的人,看見這怪物的一瞬間也只會感到扭曲、丑陋與惡心。
等到她能夠移動自己因為恐懼而呆滯的身體的時候,她才渾渾噩噩的緩過神來,自己一直以來都是在干什么呢?
幸福?死去的人真的幸福嗎?
我可曾看見過他們痛苦的靈魂,我可曾注意到自己的所作所為不過是將教徒們當做飼料喂給不屬于這個世界的怪物。
兇手——殺人兇手!
甚至沒有人會來指責(zé)我,甚至不會有人這么對我說話。
我是誰?我到底是誰?
圣女大人?不,那不是我,我沒有你們期待的那么美好與圣潔,那頭怪物,那頭怪物!
光是回憶就會讓她覺得反胃與惡心,但是她還是從記憶之中提取出了剛才自己見到的那頭怪物的模樣,然而,就在她腦中畫面成型的一剎那。
咚!
心臟仿佛停止了跳動,哦,不對,她的心臟早就停止了跳動,然而,她卻依舊感到了心臟被揪住的感覺,自己被祂發(fā)現(xiàn)了,祂在看著自己,祂就在我的腦子里。
“呼——呼——呼——”
許久未產(chǎn)生過呼吸的她此刻也沉重的呼吸了起來,冰涼的氣息在她身體里流轉(zhuǎn),把恐懼從她的胸口帶到了她身上的每一處角落。
‘我是那頭怪物的幫兇?!?p> 她本來想以這句話來定義自己的罪行,然而直到此刻,她才明白過來。
自己甚至連幫兇都算不上。
自己只是一頭替祂看守羊群的牧羊犬罷了。
圣女大人此時不再在腦子里想起那頭怪物的樣子,不在去回憶那頭怪物存在過的事實。
她下定了決心。
必須要為這些事畫上一個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