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晚飯時,歐陽懷慕像一匹餓狼,撲在飯桌上,先是用勺子,嫌勺子舀著粥太慢,他索性扔了勺子,端起飯碗就往嘴里倒。
一碗米粥幾秒鐘就喝完了,碗還沒放下,他一抹嘴,問他母親,還有沒有。
他母親紅著眼,又給他盛了一碗。
第二碗米粥,歐陽懷慕又是用同樣的方式灌進肚子里。
他母親偷偷擦了眼淚,不停地說道,“寶啊,喝慢點,啊,喝慢點,還有,鍋里還有,都是給你喝的啊?!?p> 歐陽懷慕聽不進去,倒完第二碗米粥,馬上又問道,“媽,我還想要?!?p> 他母親一秒鐘都不敢耽擱,又給他裝了一碗。
葉青筠被他這陣勢嚇傻了,歐陽母親看懂了她呆若木雞的表情,解釋道,“他從學(xué)校回來,就把自己鎖在房間里,不吃也不喝,任我們怎么叫他,他就是不肯開門?!?p> 葉青筠頓時醒悟過來,等歐陽懷慕放下空碗時,她就把自己的那碗米粥推到他面前,“慢點喝,你太多天沒吃飯,這樣吃法小心傷了胃?!?p> 接連喝了三碗米粥,歐陽懷慕緩過勁來,他難為情地笑了笑,“你喝?!?p> “你怎么這么傻?”豆大的煤油燈下,葉青筠難以抑制地難過起來。
歐陽懷慕卻是開懷地笑了,他眉目深情地看著葉青筠,“我沒傻?!?p> 再后來的故事,不用說,所有人都能猜得到。
畢業(yè)后,歐陽懷慕進了工廠當(dāng)技工,而葉青筠則上了大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后回到當(dāng)初他們相遇的高中當(dāng)老師。
再后來,他們結(jié)婚了,第二年便生下第一個孩子。
據(jù)葉青筠回憶,那段歲月確實艱苦,但歐陽懷慕一直都對她很好。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他不吃,也不許孩子吃,都要先留給她吃。他一年四季穿著廠里的工作服,而她的衣服都是扯新的布料,按照時興的款式做。
有一年,她在淮海路的一家皮鞋店看中了一雙皮鞋,隨口說了句喜歡。過幾天歐陽懷慕就偷偷地買回來。
他們的家在清海市的老城區(qū),兩個孩子,兒子在科技園從事互聯(lián)網(wǎng)工作,為了方便,幾年前舉家搬遷至科技園。女兒大學(xué)畢業(yè)后去了加拿大留學(xué),之后便留在了當(dāng)?shù)亍?p> 幾年前,歐陽懷慕檢查出阿爾茲海默癥后,兒子、女兒相繼回到兩個老人的身邊。兒子一家直接搬回家中,女兒一家則在不遠處的小區(qū)里買了一套房子。
老房子建于2000年初,裝修帶著那個時代深刻的烙印,但時茉還是從這些老式的家具中感受到一個家的溫馨和其樂融融的天倫之樂。
“叔叔還會彈吉他?”
歐陽家中最多的是書籍,一面、一面的墻都是書,葉青筠是個教書的,也是個愛書之人。在這些書堆中,幾把掛在墻面上的吉他倒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也許是因為宋勉的關(guān)系,她對吉他這種完全不懂的樂器也上了心,并不可理喻地認為吉他是所有樂器中最好聽的,沒有之一。
“是啊,他喜歡彈吉他,這個是他省吃儉用半年攢錢買的。后面這兩把是兒子給他買的,這把是懷慕五十歲生日,女婿從加拿大寄回來給他的?!?p> 葉青筠說話輕聲細語,如果用一種樂器做比喻的話,時茉感覺更像是琵琶,輕攏慢捻。
“我可以照一張這個照片嗎?”時茉征求意見。
“可以啊,照吧?!?p> 得到葉青筠應(yīng)允,時茉掏出手機接連拍了兩張。
和前面幾次的采訪不一樣,今天來歐陽家采訪,時茉輕裝簡從,只帶了一個梁凱和一部拍攝器材。
她更像是一個被邀請到家做客的客人,和葉青筠閑話日常。而梁凱從頭到尾都保持緘默,只用一部攝像機跟進跟出地拍攝著。
“這個是歐陽叔叔年輕時的照片嗎?”
葉青筠搬出相冊,和她共享過去那段黑白歲月。
“是,”葉青筠如數(shù)家珍,“這是他剛進工廠當(dāng)技工時拍的?!?p> 時茉一張張認真而仔細地瀏覽過去,“這是你們在黃山拍的吧?!?p> “是,那年我們結(jié)婚十周年。”
時茉:“十周年是錫婚?”
“對?!?p> 時茉細細推算,那是九十年代,“阿姨穿著好潮,感覺有一股濃濃的港風(fēng)味,有沒有?”
葉青筠笑了起來,“那時比較流行這種發(fā)型,還有這種裙子。”
“現(xiàn)在又流行起來了?!?p> “對,呵呵……”
“歐陽叔叔生病幾年了?”輕松愉悅的交談過后,時茉終于把話題引向了沉重的一面。
葉青筠倒很坦然,“六七年了吧,六年多了?!?p> 一般來說,阿爾茲海默癥患者的病程為5-10年,超過10年的少之又少。通常診斷阿爾茲海默癥六七年接近于重度期,很多患者到了這個階段,記憶力喪失,大小便失禁,生活不能自理。
比如她之前采訪過的劉萍便是這樣,常年臥病在床,連意識都沒有了。
但歐陽懷慕依然健朗得像一個正常人,可以進行無障礙溝通。前兩天在涼皮店里,他便很有禮貌地向宋勉借走吉他。
“從歐陽叔叔發(fā)現(xiàn)阿爾茲海默癥到現(xiàn)在,有什么明顯的變化?”
“變化啊,變化是有的?!闭f起這個,終于有一絲悲傷的神色浮現(xiàn)在了葉青筠鐫刻著眼尾紋和法令紋的臉上。
一開始,歐陽懷慕時常記不清東西放在哪里,知道家的區(qū)域,但記不住家門。性格也變得古怪,會對著鏡子自言自語。碰到認識的人不理不睬,不認識的人卻要硬拉著人聊天。
那時所有人都沒往阿爾茲海默癥上想,也就沒有把歐陽懷慕的這些異常行為放在心上。
第一次走失是有一天下午去家不遠處的公園散步,天黑了也不見人回來。葉青筠急得報了警。
人是在和家相反方向的道路旁找到的。
自此家里人終于警惕起來,帶他去醫(yī)院做了全面檢查,醫(yī)生告訴他們,歐陽懷慕患上了阿爾茲海默癥。
“知道叔叔得了這個病,當(dāng)時您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
葉青筠抿著嘴,眼底分明有晶瑩的東西在閃動著,“當(dāng)時啊,當(dāng)時就很害怕,根本無法接受這樣的結(jié)果。”
“一想到有一天他會徹徹底底地忘了我,變成了一個不認識我的陌生人,我就很難受?!比~青筠哽咽道。
之后兒子歐陽凡一家搬回老城區(qū),幾個月之后女兒歐陽亦一家也飛回國內(nèi),并定居了下來。
有了兒子和女兒,葉青筠才逐漸鎮(zhèn)定下來。她開始大量地學(xué)習(xí)和阿爾茲海默癥的有關(guān)知識。
剛才在參觀房間時,時茉注意到有一柜子是和阿爾茲海默癥以及護理有關(guān)的書籍。
雖然一家人無微不至地照顧著歐陽懷慕,但他的記憶,他的身體無可避免地走向崩壞。
“有一天,兒子回家,鑰匙忘帶了,敲門。結(jié)果懷慕問他,你是誰?不管兒子怎么解釋,他就是不肯給兒子開門?!?p> “盡管知道這是生病導(dǎo)致的,但兒子當(dāng)時轉(zhuǎn)過身就哭了。”
盡管時茉不太能感同身受,但聽到這里,她的心情也變得極為沉重。
清齋夏木
謝謝看文,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