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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yī)生們開始向家屬鞠躬致謝,蕭棠突然癱坐在地上,哭得已經(jīng)快要虛脫,她受不起這樣的感謝,這是他的心愿,但于她,卻終是生命中最不能承受的厚重。
白布蓋上的那一刻,她的整個世界也變成了煞白一片。周遭詭異的安靜,她聽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一下……竟是那樣孤寂,她再也沒有林雨謙了,他就這樣走了,留給她整個世界的空?!?p> 萬般俱成灰。她對生活的理想,對未來的所有期許灰飛煙滅……
悲慟如黑洞一般將她吞噬,又仿佛一雙利爪將五臟六腑全都攪碎。疼,疼得漫無邊際,疼得昏天黑地,撕筋裂骨,穿透七竅,好像死的那一個是她自己。
她從來沒有想過命運會如此遂不及防,前一秒云端,后一秒深淵。她以為自己會痛哭不止,然而到最后連眼淚都沒有了,悲傷到極致,連哭的力氣都耗盡,整個人都是空洞,心如死灰的空洞。
天上沒有一顆星星,暗淡無光的黑夜。
陰森森的凄清籠罩著這座小鎮(zhèn)。蕭棠失魂落魄地走在滿是瓦礫的街道上,到處都有人在哭泣,綿延不絕的哭聲交織在小鎮(zhèn)的上空,在暗夜里聽起來是那樣凄涼。有人燃起黃紙,火光如同鬼魅張牙舞爪?;鸸庠絹碓蕉?,星星點點連成一片,映出廢墟的輪廓,歪歪斜斜、支離破碎。沒有人知道,廢墟之下到底埋葬了多少無辜的生命,也沒有知道,廢墟之上還有多少絕望的靈魂。雨又開始下了,無數(shù)絕望的悲傷匯聚成河,讓老天也落淚。廢墟和黑夜連成一片,雨水和淚水混在一起,夜風(fēng)孤零零地吹,帶著這座傷城的悲愴,哭到了天邊……
林雨謙的遺體在第二天就火化了。當(dāng)時是非常時期,同大多數(shù)的遇難者一樣,林雨謙的后事簡單至極,沒有任何儀式,連火化都是匆匆忙忙的。林父本來是打算將林雨謙的骨灰?guī)Щ乩霞业?,后來轉(zhuǎn)念一想,人都已經(jīng)走了,最后這一捧灰埋在哪里又有什么區(qū)別呢?既然他這么喜歡這個地方,把命都獻(xiàn)給了這里,那就讓他留在這里吧,讓他繼續(xù)看著這片土地,也守護(hù)著這片土地。
火化之前,蕭棠為林雨謙做了最后一件事。她替他整理遺容,她知道他愛干凈,活著的時候,總是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走了,她也要讓他干干凈凈。
蕭棠一點一點地拭去林雨謙臉上的血污,她做得極慢,極為細(xì)致,而他就靜靜地躺著,面容安詳,如同睡著了一般。蕭棠就這樣享受著屬于他們倆最后的靜謐時光。她的手輕輕地劃過他的臉龐,就像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撫摸她的臉頰。她用指尖穿過他的頭發(fā),就想起他最愛用手指纏繞她的長發(fā)。她親吻他的眉心,就像他過去吻她那樣。
最后,蕭棠躺在林雨謙的棺木旁,陪他度過了人世的最后一個黎明。
天漸漸亮了起來,云在慢慢地散開,東邊的山坳映著吐露微白色的天空,顯出一片黑影。云層越來越薄,在黑影的后面,最遙遠(yuǎn)、最遙遠(yuǎn)的天邊,出現(xiàn)了一顆明亮的晨星,它安靜地凝視著大地,宛如一只孤寂的眼睛。
蕭棠想起林雨謙對她說過的話:“我在小鎮(zhèn)的山頂上看見了這世上最美的星空,我覺得仿佛置身在銀河,這應(yīng)該就是所謂的“手可摘星辰”,那個時候我是多么希望你能陪在我身邊?!?p> 蕭棠剪下一縷頭發(fā),放入林雨謙的掌心:“我一直陪著你?!?p> 一縷青絲,綰結(jié)同心,結(jié)發(fā)與君,相愛相隨……
出殯的時候,蕭棠抱著靈牌走在前面,林父林母相互攙扶著跟在后面。山路彎彎繞繞,似乎看不到盡頭。她聽見身后一路嗚咽,好像也沒有窮盡。其實她很害怕看見他們的眼淚,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痛苦,一般人很難承受,原諒她也沒辦法給他們安慰,每個人都是傷痕累累。蕭棠突然覺得死也許是件容易的事,面對、漫長的獨活才是比死亡更加可怕的東西。
荒涼的山頭,黃紙漫天飛舞。當(dāng)?shù)卣R時規(guī)劃出了一片遇難者公墓,密密麻麻的墓碑,曾經(jīng)鮮活的生命就這樣變成了墓碑上一個個冰冷的名字。
素來奉行唯物主義的蕭棠,做了一件有悖于尋常的事情,她把林雨謙的生卒八字發(fā)給了陳嘉映。過去她完全不相信陰陽輪回之說,而現(xiàn)在,那似乎成了她最后的一絲安慰。
不遠(yuǎn)處,還有人在下葬,死亡在這里已是司空見慣。在相擁而泣的人群之中,有一個相士模樣的人用悲愴的聲音在吟誦:“莫回頭,此去十萬八千里,之子歸窮泉,重壤永幽隔。生有歡,死不苦,逕達(dá)九天。云篆太虛,浩劫之初,乍遐乍邇,或沉或浮,昭昭其有,冥冥其無,湛汝而去,超生他方,婆娑洪量無苦,自此無憂無傷……”
臨走之前,蕭棠把一束白花留在了墓前。她腳步沉重,一步三回頭?;液谏哪贡?,一抹煞白刺眼地疼。
百日菊,永失我愛。
——
黃姐葬禮后的一個禮拜,蕭棠收到了公司的內(nèi)部調(diào)動通知。一個多月以前,MG在C市的新項目啟動,公司內(nèi)部競聘一批中、高層管理人員,蕭棠就在黃姐的鼓勵下提交了申請。C市離蕭棠的老家很近,也就不到一個小時的車程,這幾年她父母的身體也不好,蕭棠就想離他們近點兒。
那晚之后,蕭棠和賀風(fēng)就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也許是蕭棠和林雨謙的故事太出乎賀風(fēng)的意料,他走的時候顯得有些失神。他起身的時候,膝蓋重重地撞在了茶幾上,悶悶的一聲響。他有些踉蹌地走到門口,說了句“對不起”。開門的那一刻,又像是頓悟了什么,他突然回頭怔怔地望著蕭棠。
“所以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問我是不是出過交通意外,其實你是知道我眼睛動過手術(shù)的事情?”
蕭棠點頭。
賀風(fēng)的胸口開始劇烈地起伏:“所以說……我現(xiàn)在的眼角膜其實……是他捐獻(xiàn)的?”
蕭棠搖頭:“我也不知道……”
“所以你接近我完全就是因為他,你其實……”賀風(fēng)覺得自己再也說不下去了,他突然不想再看到她的臉。
“蕭棠,一直以來我都很感激捐獻(xiàn)眼角膜給我的人,但是我真心希望,那!不!是!他!”
最后四個字像是在吼,緊接著傳來一道重重的關(guān)門聲,幾分鐘之后,樓下汽車馬達(dá)聲響起,既而絕塵而去。
蕭棠離開S市的那天,陳嘉映到機場送行。兩人擁抱,蕭棠看到陳嘉映的眼眶都紅了。
“有機會一定要回來看我!”陳嘉映的聲音有點哽咽。
“好?!笔捥淖焐匣卮鹬?,心里卻明白,這一走怕是難有機會再回S市了,再見面不知道要等到何時。她也很舍不得陳嘉映,人一生能遇到多少個真心相待的朋友呢?不過值得慶幸的是,她們還有機會好好地道別,而有的人,林雨謙、黃姐,甚至包括賀風(fēng),連告別都沒有就從她的世界里消失了。有些曾經(jīng)以為很重要的人,到頭來也只不過是她生命里的一個過客。
蕭棠看著陳嘉映的身影越來越遠(yuǎn),越來越小,最終消失。偌大的機場里,人來人往,有多少人像她一樣,終究只是這個城市的一個過客。來去匆匆,流轉(zhuǎn)經(jīng)年,而所有人,包括她一樣,不過也是大千世界的一個過客。匆匆過客,終成歸人。如果生命都是終將隕落的星辰,該慶幸曾有那么幾顆點亮過屬于她的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