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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份的最后一個周末,賀風(fēng)陪同蕭棠去往一個他既熟悉而又陌生的山里小鎮(zhèn)。說熟悉是緣于他在很早以前就從電視畫面中,從無數(shù)的媒體報道中知曉了這個地方,陌生是因為他從未真正去過,但他知道那個地方對于蕭棠的特殊意義,因為那里埋葬著她永遠(yuǎn)的惦念。
那日的天氣出奇得好,陽光燦爛,萬里無云。賀風(fēng)跟在蕭棠身后沿著并不陡峭的山路拾階而上。青山激蕩,綠水環(huán)繞,賀風(fēng)很難將這個靈秀的地方與那場驚天動地的災(zāi)難聯(lián)系在一起。抑或是經(jīng)歷了太長的年月,表面的痕跡都在時間悄然無聲的沖刷中被拂去了,只留悲戚在懷念的人心中,成為經(jīng)世不可磨滅的疤。
這一路上蕭棠的話都不多,剛才在車上她也是一陣陣長時間的沉默,賀風(fēng)很怕她會觸景傷情,他走上前去挽起她的手,她回以他一個淺淺的笑,兩人并肩前行,陽光將兩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清淺的兩道身姿,十指緊扣。
很快就到了山頂?shù)墓?。因為并不是祭拜的時節(jié),偌大一個地方幾乎沒有什么人煙。這里跟大多數(shù)的公墓一樣,寂靜而空曠,草木繁盛,卻有一種蓋不住的凄清,蒼翠的松柏掩映之下是座座灰黑色的墓碑。曾經(jīng)無數(shù)鮮活的生命在那一場地動山搖中灰飛湮滅,如今也像這平靜的大地一樣,在泥土之下重新歸于安寧。蕭棠的每一步都走得很輕,怕驚擾了長眠的人,也怕打碎了她的回憶。
“其實,今天是我第二次來這個地方,安葬了他以后我就再也沒有來過?!笔捥牡卣f。
賀風(fēng)一默,緊了緊懷里的人,什么也沒有說。
蕭棠繼續(xù)道:“過去我總是不敢一個人來,我始終不能接受他已經(jīng)不在了的事實,我沒有勇氣站在這里,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么事情。今天,謝謝你能陪我來,我相信他也是高興的?!?p> 兩人走到了公墓最高的一排,在一個墓碑前佇立。蕭棠輕輕撫摸上面的名字,聲音低低的,“雨謙,我們來看你了?!?p> 賀風(fēng)將一束菊花放在墓前,握緊了蕭棠的手:“我記得一個作家說過,死并非生的對立面,而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彼f得很慢,但每個字都異常有力,有風(fēng)吹過,他的聲音也好像隨之在山谷中回蕩。
蕭棠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那個冬日的午后,陽光照得一室明媚如春,熒幕上片尾曲已經(jīng)響起,她還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女孩兒,躺在愛人的懷里,即使談?wù)撝畛林氐脑掝}也并未真正傷懷。而林雨謙,他一直都是睿智的,仿佛早已把一切洞悉看穿,他溫柔地拂弄著她的長發(fā),在她閉上眼之前貼著她的耳邊低語:“我一直相信村上春樹的一句話,死并非生的對立面,而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
有眼淚在打轉(zhuǎn),但是與傷感無關(guān),蕭棠緊緊地?fù)碜≠R風(fēng),她覺得自己終于理解了,釋然原來也很簡單。
賀風(fēng)陪著蕭棠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山間清涼,風(fēng)又大,他默默地幫蕭棠緊緊了外套。
賀風(fēng)對蕭棠說:“你陪他說說話吧,我去下面的大門口等你。你肯定有很多話想跟他說。”說完正欲轉(zhuǎn)身,蕭棠還拉著他的手,他淡淡一笑,柔聲說:“不著急,你們慢慢說,我會在下面一直等著你?!?p> 待賀風(fēng)走后,蕭棠蹲在墓前,將墓碑上的灰塵慢慢擦拭干凈,她做得很慢,一點一點地擦,格外仔細(xì),然后又將墳頭的枯草和樹枝撿了撿,做這些的時候,她一直面帶著微笑,神色平靜地一如她和他過去的每一個平常時刻。
她一度以為,再次站在他的面前,自己肯定有很多的話要說,這么多年積聚的思念,足以匯聚成萬語千言,然而當(dāng)她真的再次面對他,竟會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雨謙,”最后她輕輕地喚他的名字,“如果你想我了,就常來夢里看看我。我相信你是懂我的,我想告訴你,我現(xiàn)在很好?!?p> 有鳥雀振翅,輕鳴一聲之后沒入幽靜的山谷之中。蕭棠想起那日陳嘉映回復(fù)的信息,她說:“六道輪回,往來流馳,轉(zhuǎn)世為鳥,振翅翱翔,天高海闊?!?p> 一顆淚滴落,打在菊花潔白的花瓣上,最后慢慢向下滑落,沒入泥土。
她是相信的,她一直都相信,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他一直都在,他永遠(yuǎn)都不會消失,在她心中,也在很多很多人心中……
離開公墓的時候,蕭棠最后一次站在山頂遠(yuǎn)眺。公墓后面不遠(yuǎn)處的山谷中依稀可辨殘垣頹瓦,斷壁危樓,那是小鎮(zhèn)的原址,在地震中幾乎被夷為平地,后來廢墟被保護(hù)了起來,變成了震后遺址博物館。而前面的山腳下是重新規(guī)劃修建的新鎮(zhèn),遠(yuǎn)遠(yuǎn)的就能看到一條小河從城中穿流而過,寬敞的街道縱橫交錯,充滿民族特色的建筑鱗次櫛比。有青煙繚繞,也不知道是什么,但蕭棠卻覺得像炊煙,她想象著下面生靈擠擠,為俗世煙火而忙碌,那才是最真切的生活味道。不久前蕭棠從新聞報道中得知,受持續(xù)暴雨的影響,小鎮(zhèn)地震遺址全部浸泡在洪水之中,受損非常嚴(yán)重。有專家呼吁投入資金加大保護(hù)力度,也有人反對。蕭棠認(rèn)為那遺址本就會慢慢消失,總有一天會與自然融為一體,就像那些消逝的人和過往?;貞浲?,漸行漸遠(yuǎn),而往前看,還有生活,時光依然,一切都還在繼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