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渾渾噩噩地飄蕩到這里時,亥糜客棧已經(jīng)在夜山林開了很久了,據(jù)一些魂體快消散的小二的說法,這間客棧在他們初初死去時就存在,而且那時也有和現(xiàn)在的他們一樣的老鬼,在客棧里干活兒。
至于客棧的主人,則是從來沒更替過。
一具魂體從人死后凝結(jié)為鬼的那一刻算起,一直到其瀕臨消散之時,少說也得三五百年;而按那些老鬼所說的話來看,老板娘至少活了將近一千歲了。
老板娘不是個愛說話的人,當(dāng)初她收留我在這兒的時候,只是淡淡地說了句,這順眼丫頭是個有能耐的。
此后便是幾個小二把我請了進(jìn)去,剛死去的我意識不清,跟著他們就飄進(jìn)了客棧。
那時的客棧還不像現(xiàn)在這么大,只有現(xiàn)在整個山莊當(dāng)中的那個大堂,老板娘住在三樓盡頭的房間里,小二住在一樓后首的棚屋里,客人們則是在二樓住下。
我那時還是個被逼著嫁人換錢的小姑娘,家里人在我及笄之后就當(dāng)即把我“賣”給了村口的王屠戶做媳婦,聽村里人說,我這還算命大,不然再晚點出生,有了男孩之后,我家壓根不會再養(yǎng)個女孩。
蓋上紅蓋頭出發(fā)的時候,我滿腦子都是害怕。
王屠戶家雖然有錢,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剛過門的媳婦沒多久就死了;村里人都說,王屠戶是個壞種,小時候找他爹要錢,他爹不給,一氣之下就把家里點了,整個王府被燒了一半有余,也就此被他爹逐出家門。
被逐出家門之后,這王屠戶不知從哪學(xué)了一手屠戶的本事,來咱們村買了塊地,自己修了間房子,也就在村子里落了腳,名聲也一并隱蔽下來,直到后來才被村里人發(fā)覺。
沒多久,殺豬多少賺到幾分銀子的王屠戶便討了村里孫家的姑娘做媳婦。孫姐姐是個可好可好的人,鎮(zhèn)上趕集的時候十多歲的她去買菜有時也會帶上四五歲的我,還會拿自己的私房錢給我買糖人吃。
可是孫姐姐嫁進(jìn)王家之后,不到兩個月人就沒了;給她娘家人急壞了,人剛死就浩浩蕩蕩十來人闖進(jìn)了王屠戶家里,質(zhì)問他到底做了什么,怎么就把他們家捧手心里的寶給害死了。
聽村里人說,王屠戶當(dāng)時就漫不經(jīng)心地說,他給錢了,這姑娘是他家的人,死了就死了,讓孫家人別來他門口撒潑,最多再賠他們?nèi)炲X,他們愛要不要。
那天人多眼雜,我趁亂混進(jìn)了靈堂,悄悄掀了棺材看,孫姐姐身上青一塊紫一塊,臉上還有沒消徹底的巴掌印,肯定是被王屠戶打死的!
我氣沖沖出來和孫家人說了這事兒,他們卻好像毫不在意,支支吾吾地說這事他們不管了,讓我別瞎摻和,管好自己就行。
自此之后我怕極了王屠戶,出門就躲著他走,生怕這個能打死自家媳婦的人哪天一抽風(fēng)把我也順手打死了;村里也有了流言,說他是個壞種,小時候就把自家燒了。
沒想到過了不到三年,我剛剛及笄,就被王屠戶花了二十貫銅錢買去了他家做續(xù)弦。家里人都說好,沒想到這個賠錢貨還能賣出這個價碼,根本沒人在乎王屠戶把前個媳婦打死的事,也不管他小時候把自家點了,是個壞種。
他們都只圖那些錢,壓根沒人在乎我。
過門當(dāng)天,我思來想去,一是怕王屠戶打我,二是惦記著給孫姐姐報仇,干脆在交杯酒里下了毒,本想著把王屠戶給毒死,自己當(dāng)家,可我沒想到,交杯酒是要兩口子換著喝的。
開弓沒有回頭箭,毒不死王屠戶我自己求個解脫也好,至少不會受苦。
我一口喝完了交杯酒,王屠戶急匆匆地要入洞房,被我勸住,說讓他等我看看家里再提這事。
在王屠戶家里溜達(dá)了一圈,肚子越發(fā)痛了起來,我心一橫,把后屋的柴房一把火點了,自己又回到洞房。
剛走進(jìn)洞房,我就吐了好幾口血,把王屠戶嚇了一跳,問我是不是有病,挨千刀的程家怎么沒早點說這事。
我笑了,嘴角還淌著血,我和他說,孫姐姐叫我來找你討債來了。
聽了這話,王屠戶面上一慌,又聽到外面在喊走水了,心下覺得不好,推開我就要往外跑,他的命金貴著呢,怎么能為個小娘皮死在這兒。
我被推倒在地,一只手扯住他的褲管,然后奮力爬到了他旁邊抱住他,嘴里只念叨要他償命;王屠戶對我又踹又打,破口大罵,讓我滾開,別纏著他,別拉他去死。
可笑,我被他二十貫錢買下,早已經(jīng)是他的人了,夫妻本來就該同甘共苦,不是么?
我只死死地抱住他,面上掛上開心的笑意,我知道,今天他必死無疑。
大火逐漸蔓延了整座房子,把我和王屠戶都困在其中。
看著他的滿臉絕望,我肚中突然就不疼了,我笑吟吟看著他,說:
“和我一起下地獄吧?!?p> 直到我毒發(fā)身亡,被大火燒成了一捧黃土,大火也沒停歇,而是又燒了幾個時辰,最后只剩一堆灰燼。
家里人一卷草席把我和王屠戶僅剩的的骨灰打包埋到了亂葬崗,他們可不會買地給一個賠錢貨下葬,這太不劃算了。
我被困在那卷草席里許久,周遭全是一望無際的黑暗,聽不到外界的聲響,那種恐懼感徹底淹沒了我。
直到某天,我從其中飄蕩而出,此后就來到了夜山林,沒有意識地飄蕩,一直到飄到了亥糜客棧,接著就是在老板娘手下做工。
進(jìn)了客棧,我被安排到三樓和老板娘住同一層,我印象里從沒見過她,她卻老是說我命苦,可我都沒說過我生前的事。
那時候我就知道,老板娘八成是個神仙。
只有神仙才會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只有神仙才會能活上千歲,只有神仙才能在這個詭異陰森的恐怖地方以活人之軀生生建起一間山莊大小的客棧。
客棧里的客人分兩種,一類是活人,一類是死人;活人總會被算計死,而后就成了死人,在店里做托也好,用靈魂和老板娘抵賬也好,就像把自己賣給了客棧似的。
但要我說,就是圖這個地方安全,夜山林里可有得是的惡鬼妖魔,就連我這種一杯毒酒給自己撂倒的,也搖身一變成了紅衣女鬼。
此后便是我在客棧里做小二,看著客棧越來越大,還開了賭館和茶館,我就一邊做工一邊悄悄觀察荷官,學(xué)著他們的技術(shù),直到某天老板娘叫我不要再瞎張望了,以后我也有自己的賭桌。
我就改名成了妙手,做著屠殺活人的活兒,雖然心底抗拒,但是為了報答老板娘的收留之恩,我還是做了。
我印象里,老板娘沒怎么出過手,唯獨一次,一尊大妖來亥糜客棧找茬,老板娘只是站在門口抽了他一個巴掌,就把他抽了個半死,口里叫苦連天,還給老板娘磕了兩個頭,才讓老板娘放過了他。
老板娘當(dāng)時只說了一句話:
“再來這兒鬧事,亥糜客棧就有新的包子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