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瞧。”
歌聲停了。像個被母親丟開手的孩子,馮一男困惑地看著薩拉迦娜,一邊趕緊抹去臉上的淚水,然后順著她抬起的手臂望去。冰層下浮動著一片瑩瑩的光。
“我一唱歌,那些小可愛就會出現(xiàn)。你見過嗎?”
“第一次見?!?p> “你們有很多有趣美麗的東西,我們可以一起去尋找?!?p> “好啊,好啊?!瘪T一男無比歡喜,轉(zhuǎn)而合著薩拉迦娜的目光,仔細觀看冰層發(fā)出的光。
光域還在變大,紅的、黃的、藍的、綠的、紫的光匯聚而來,最后足有足球場那么大,蔚為奇觀,像是天上的彩虹被誰偷下一塊揉碎了藏在海里。馮一男甚至懷疑是薩拉迦娜的歌聲散落到了大海。
它在跟著“息圓”行進的方向移動。馮一男看清了,那游動的光,是由不知數(shù)量有多少的海底生物發(fā)出,看的清和看不清的各樣身體發(fā)著各色光芒。倘若四周沒這么黑,沒這么荒蕪,這片光海絕不會有如圣光震撼人心。
“真是想不到。想不到?!?p> 薩拉迦娜笑了,說“想不到的事情還多著呢。只怕有些沒見到就已經(jīng)沒有了?!闭f完,神情又變回肅穆沉靜。
“什么就沒有了?”
薩拉迦娜一言不發(fā)望向光海,許久才又露出淺淺的微笑?!霸撟吡?。它們待久了要生病的?!?p> “為什么不合著它們的光再唱一首歌呢?它們也是想聽歌才游上來的吧?!瘪T一男小心央求道。這罕見的光海才配得上作薩拉迦娜的舞臺。
“它們來了就不需要我的歌了?!?p> “為什么不呢?”
“你剛才哭了?”
“沒有?!?p> “今天第幾次騙我了?”
“息圓”加快了速度,把光海迅速拋之身后,好像一條流星雨河掉進了厚厚的冰蓋。兩人比最初靠得近了些,馮一男站在側(cè)后方,甚至能覺察到薩拉迦娜呼吸的起伏。
“停一下!”
“怎么了?”
薩拉迦娜一回頭,兩人目光碰觸在一起,她笑了笑,馮一男也笑笑,沒人再說話。
艙門打開,馮一男跟著下了飛船,薩拉迦娜走在前面。沒走幾步她回轉(zhuǎn)身,卻發(fā)現(xiàn)馮一男沒穿好衣服就出來了,詫異地問,“怎么不穿羽絨服?”
“忘了。今天的腦子不太好使?!瘪T一男努力把身體抖動的幅度減小,咬著牙一字一頓地回答。
“哼?!?p> 薩拉迦娜握住馮一男的手,捧到胸前呵了又呵,登時升起一團氤氳的水霧。
“還冷嗎?”
“不冷了?!?p> 被握住手的那一刻,馮一男感覺發(fā)僵的身體每一個細胞都活了過來,好似沐浴在暖熱甘甜的清泉下。薩拉迦娜的手發(fā)出藍白色的光。
“你在?沒關(guān)系嗎?”
“沒事的?!?p> “喂!你們幾個!在干什么?”
遠處迷障的風雪里傳出叫喊,聲音聽著稚嫩尖細。又走了五六十米,才瞧見一位身材矮小的人,圓滾滾的,被皮毛裹得嚴嚴實實,眼睛細長,手里提著一根鯨魚骨的叉子,差不多和他身子一般長短。
“說你們呢。嘿,不要再走了。把我的海豹都嚇跑了?!?p> 對方嘰里咕嚕地大喊大叫,馮一男聽不懂說的什么,只明白他在發(fā)火兒,而且和他們兩個有關(guān)系。他下意識地上前走去,大聲問,“什么?”
“閉嘴!停下!”那人火氣更大了,揮舞著叉子。
薩拉迦娜伸手攔住馮一男,貼上耳朵說,“他說的是一種因紐特人語,讓咱們站住了不要說話。好像礙著他的事了。他年紀不大,我猜也就十幾歲?!?p> “啊?小孩兒!”
馮一男瞪大了眼睛,不由得多瞅了幾眼炸了毛的小家伙。他以前聽說過因紐特人,是地球上最惡劣的條件下靠捕獵為生的種族??稍谶@樣隨時能把人卷上天的天氣,讓個孩子孤身出來,因紐特人的心真和這里的冰一樣硬,一樣冷。
那孩子左手抬起快速做了兩個下壓的動作,便不再理會周遭,向后努著身子斜提起叉子,全神貫注地盯向一處冰面。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馮一男腳站得麻了,想活動活動,不想薩拉迦娜拿手在嘴邊做個輕噓的動作,沖他眨眨眼,示意不要動。他只得咬牙挺住,慢慢把腳放回冰上。
三個人成了這片荒蕪神奇的冰蓋上新的奇觀。他們像三棵零丁的樹,高矮不一,被冰雪凍住,又被極風重新雕塑,卻始終矗立在無光無際的風雪里,與冰蓋堅牢地凍結(jié)成一體。就好像倘若其中一人稍有膽怯,另外兩人也隨之被風暴的狂嘯嚇倒,而被吞噬。
這在馮一男心中變成了一種比賽,他與風,與冰雪粒,與失光的黑暗,與小家伙之間的競賽。無論如何在薩拉迦娜面前,他至少不能倒在小孩子之前。
盡管在他心里,那個披著不知什么動物皮毛的家伙,早已被悄悄撥出了孩子的范圍,只是個子小點兒而已。手里那把叉子就不是小孩子的東西。
而且,要是換作他,能否也那么長時間集中精神,讓眼睛緊盯一處,馮一男毫無把握,他常常不得不閉上眼睛以躲避殘虐的風雪。況且手里還提著那么一根古怪的叉子,要時刻保持著機敏,好在獵物暴露時一擊必殺。
“啊哈!”
小家伙大吼。在吼聲發(fā)出之前,叉子凌空與地呈75度角飛擲下去。眼睛,大腦,手臂、腰背、腿部肌肉群,以及神經(jīng),在0.3秒內(nèi)聯(lián)成了反映、瞄準和發(fā)動的回路。
叉子猛地下沉變短,順著冰層的一個小孔插入水里。幾乎同時,小家伙失去了平衡,被某種強大的力量往前帶了一把,重重地摔在堅硬的冰面上。
薩拉迦娜忙跑上前去扶他,而馮一男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赡呛⒆雍哌罅藥茁?,甩開幫忙的手,像只初春剛爬出泥土的蟲子,蠕動了幾下到底站了起來。
“都怪你們!驚了我的海豹?!?p> 白色的叉子被小家伙一把扔得老遠,并用一種飽含憤怒和輕蔑的眼神盯著極地的客人。與他的目光一交匯,馮一男忙扭頭假意看向別處,腿腳的麻木也顧不上了。那是一種野獸才有的眼神。
“你在捕獵?抓的什么?”
可薩拉迦娜笑盈盈地問,仿佛問的人是她使性子耍脾氣的親弟弟。
“你是誰?穿的衣服這么少,不冷嗎?”
小家伙墨點似的黑眼珠滴溜溜轉(zhuǎn),撅著嘴不服氣地問,而腔調(diào)里多了幾分孩子的稚氣。
“我叫薩拉迦娜,可以叫我彌兒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依格魯。喊姐姐,你有我大嗎?他是誰?像個傻瓜。”
“哈哈哈?!?p> 薩拉迦娜笑出了聲。馮一男被笑得莫名其妙,問“這小家伙指我干什么?你笑什么?”
“他叫依格魯,問你是誰?”
“馮一男?!瘪T一男把名字的每個音都夸張地拖長?!澳愫退f吧。我可不懂他們的話?!?p> “他是傻瓜嗎?”
“哈哈哈。他可不是什么傻瓜。他是我的一男哥哥?!?p> 馮一男笑笑。接著提起丹田之氣,咬肌用勁,竭力做到字正腔圓,說“馮—,一—,男—?!薄?p> “哦。傻瓜蛋哥哥。哈哈哈?!币栏耵斠残α似饋?,兩只眼睛像臉龐上升起了兩彎月牙。
“介紹個名字也能這么高興。咱們能不能先回飛船上,吃點東西再慢慢聊?!瘪T一男帶著歉意提議。腿腳的酸麻感重新回來了,也讓他感到了肚中空空如也,嘰里咕嚕亂叫。
“不好意思。”說著薩拉迦娜把手按在馮一男的額頭上,片刻后說“現(xiàn)在你也能說他們的話了?!?p> “怎么可能?”馮一男見識了薩拉迦娜的種種神奇,可出自本能反應,仍不敢相信被她摸一摸頭就能懂一門語言。語言又不是一種力量。
“何止呢,阿尼摩斯星語你聽一聽也會了。嘻嘻。試試嘛?!?p> “和我們走吧。我們送你回家?!瘪T一男驚得一疊聲尖叫,和依格魯相同的語言從口中自然流出,根本不用像以前說英語那樣,先在腦子里措辭造句。
“不。我自己能回家?!币栏耵斦f著,堅毅的眼神不見了,轉(zhuǎn)而換作無可奈何的惆悵,低聲喃喃,“只不過姆媽又要失望了?!?p> “你怎么回去?”馮一男問完才感覺問得有點傻,一匹野獸怎么可能找不到回穴洞的路。
依格魯驕傲地挺起胸脯,兩彎細月牙在寬臉盤上高高升起,頭一低,只聽“咦—咻—”,像口哨,也像長嘯,聲音極大極長,直刺進風暴深深的胸膛。
很快,風雪里冒出來幾匹像狼的犬,肉色的舌頭“咻咻咻咻”吐著熱氣,看不清毛色,個頭不大身形羸弱,數(shù)數(shù)有五匹。身后拖著一具雪橇。
“它們都是我養(yǎng)的。姆媽給的。不錯吧。”依格魯一匹一匹地捋過雪橇犬的毛,“就是瘦了點。”
“很有精神呢。”
“很棒,很棒!”
“姐姐去我們家吧。姆媽看到你會很高興的。”
“好啊。我們后面跟著你?!?p> “坐我的雪橇,姐姐。你是我的客人?!?p> “我們?nèi)齻€人。它們行嗎?還沒長足吧?!睘榱瞬槐焕^續(xù)當作空氣,馮一男煞有介事地發(fā)問。
依格魯走近馮一男,斜眼白了他有十秒鐘之久,才滿不在乎地說,“姐姐和我坐上去,你和它們賽一賽?!?p> “哈哈哈?!瘪T一男打個哈哈笑。哪知依格魯說到做到,真就沒讓馮一男上雪橇。
“我們給馮一男加油,好不好,依格魯?shù)艿??”薩拉迦娜坐在雪橇上拍著手叫好。
跑了大概有一公里,馮一男說什么也不跑了,胸口燒火一般疼,眼見著薩拉迦娜和依格魯被風雪完全吞沒。
在俯身歇息正罵依格魯時,馮一男被人拍了拍后背。
“嘿,趕緊走吧。換你坐?!?p> 依格魯走在隊伍的最前面,取代了頭犬的地位。有好幾回,馮一男要換位置,都被他趕回了車上。
也不清楚這樣行進了多久,一座座饅頭似的灰白色建筑映入眼簾。馮一男心中悄然,默默念道:
“怎么一個一個的像墳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