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最后一個(gè)星期,馮一男離開了莫邪鎮(zhèn)。看過“飛來之地”最后一眼,他默默地說——這么個(gè)神秀出奇的地方是再也不會來了,像是訴諸天地,也像告誡自己。
在莫邪鎮(zhèn),他筑了一個(gè)美麗的夢,又親手打碎,但他不怨自己懦弱,卻恨那個(gè)偶然相遇的老道。就像之前慣于將一切不順歸于運(yùn)氣不佳,這回順理成章地賴到了奇裝異服的老道身上,他的出現(xiàn)就是厄運(yùn)的征兆和伊始。
更有甚者,那個(gè)可惡的老道還拋下了一些不可忽視的惡言惡語,好似隨風(fēng)的蒲公英種子,播下兇厄就輕飄飄地抽身遠(yuǎn)撤了,留下馮一男一人去撞響命運(yùn)之鐘。
正如老道之言,薩拉迦娜終要惹上禍患,有人因她而亡,不錯(cuò),她的守護(hù)獸在她的注視下吃了人。可那是一群該死的家伙,殺了“白銀”的同伴,還剝下它們的皮,天知道他們做過多少惡。
況且,他們居然妄圖偷襲一頭暴怒中的異獸。他們看不到它眼中燃燒的天火嗎?或許它就是冥冥天譴,帶來了諸神對不知畏懼的罪惡的懲罰。薩拉迦娜就不會是諸神意志嗎?她擁有可以重整萬物秩序的力量,假如老道的話不假。
明知老道言詭,馮一男卻憂心忡忡,跳進(jìn)淤積著冥冥之物的命運(yùn)沼澤而自迷,正義天道的真言至理因?yàn)槟氂械牧α亢诙炊?。老道說,如果太陽是位光明騎士,地球上遍布邪惡等待正義,光明騎士來到了地球,結(jié)局只有一個(gè)——消滅了邪惡,也毀滅了地球。因?yàn)榱α繘]有選擇,所謂正義邪惡之類不過是人以名冠之,說到底皆為欲。最后,為了大眾蒼生,光明騎士還是回去了。神不在人間。
薩拉迦娜不是光明騎士,也沒有什么等待的蒼生大眾,更不會有地球毀滅的危機(jī),馮一男覺得道士的話似是而非,妖言惑眾。薩拉迦娜絕不是什么毒龍,哪怕道士有幾分道理,那也是可恥的妥協(xié)和退讓,不惜犧牲正義之光的神圣。
在地球之上六合八荒,不分種姓,人們大修廟寺閣堂,塑起泥相金身,大講膜拜信仰,又是為了什么呢?除卻正義之光,不過或是欲求獲得超然力量,或是得到超然力量的青睞,這難道不是妄圖對神的奴役嗎?
人性之深,還真可鄙呢,馮一男想于此不由啞然失笑。老道怕的不是什么超出地球可平衡的力量,而是那力量不為自己所有。這自己與別人便存天然鴻溝,為何?人的智慧使然。人類創(chuàng)造了多么偉大的文明,就藏了多少鄙劣。
既然如此以為,也對老道深以為厭,那為什么還要做出令自己心痛的決定呢?以后還能再見到薩拉迦娜嗎?可當(dāng)時(shí)真得能有其它的選擇嗎?想起數(shù)日前,馮一男既悔恨,又無奈。
“彌兒,不要?dú)⑷?!?p> 重生了的“白銀”吞下胖昆后,把鼻頭轉(zhuǎn)向剩下的人,噴出的腥臊氣味濃烈得幾乎要把人撞翻,馮一男慌忙叫到,想阻止這匹新生的異獸。
短暫的靜寂讓眾人恍然回過神,眼前的哪里是菩薩騎坐金毛犼,分明是能吃人的兇怪。他們不及思索,不等馮一男提醒阻攔,紛紛舉槍朝一個(gè)方向“砰啪”亂射,好似并非想殺死天降兇怪,而只是想借槍聲壯膽,驅(qū)趕走驚懼。
響聲落處火星亂迸,“白銀”毫毛無損,倒因時(shí)間稍長而焦躁地狠踏幾回地面,地下室隨之顫動。射槍的人卻因此得了意,以為火藥的威力制住了血肉之獸。
子彈盡了,他們又上了膛,逼到近前展開第二輪火力攻擊。馮一男上來勸說,被人一腳蹬倒,“滾開!”。他忘了他們也是一群虎狼,而他不是薩拉迦娜。
大概厭煩了這種沒完沒了,在小東西們裝第三次子彈時(shí),“白銀”仰首怒嘯,猛獸之氣瞬間彌蕩于整個(gè)地下空間。前肢抬起奮力踩下,“晃——轟——”,地動山搖,地下室好似馬上就要裂開坍塌。
這下眾人總算明白過來,在這匹剛剛態(tài)度忍讓的野獸眼里,他們好比飛起的塵煙,實(shí)在微不足道。于是扔掉手里的勞什子撒腿往外跑,掉落倒歪的水泥板是玩兒的嗎?盡管反應(yīng)迅速,可還是有被砸中的。
馮一男亦驚于“白銀”的新力量,它完全不同于動物的力量,細(xì)胞、血液和肌肉化為另一種驚人的能量儲器,猶如可爆發(fā)出百萬噸TNT當(dāng)量能級的鋼鐵機(jī)器,可謂神之殺器。
他怔怔地望著薩拉迦娜,那張美麗驚世的臉被頭發(fā)遮住了,是而看不到她的眼睛。看得出來她很疲憊,不時(shí)伏在“白銀”的背上歇息,至此未開口說過一句話。但他篤信她知道他在看她。
大地晃動得更加劇烈了。油光的地板被撕開了口子,鋼筋混凝土的墻體扭曲折斷,整個(gè)地下室搖搖擺擺,像片秋風(fēng)中的落葉,馮一男則像狂暴大洋里的小小扁舟,不知何時(shí)就被撕扯成齏粉,骸骨無存。
但他就這么站著。薩拉迦娜為什么不回看一眼呢?她是在能量異變中恢復(fù)了阿尼摩斯星的記憶,對他有了新的審視?還是發(fā)生了改變,變得冷酷無情?抑或失去了所有的記憶?有一刻,他甚至想就此死在這里。一股熱泉涌上心房,當(dāng)他試圖冷卻胸口的溫度,熱淚卻已滾落眼眶,汩汩不絕如斷線之珠。與她就從此前緣忘卻,弱水相隔了嗎?
“白銀”冷傲地瞟了他一眼,仍昂首上望,目光仿佛穿透了一切阻隔,極及浩瀚寰宇。地下室里的燈全滅了,“白銀”的眼球與薩拉迦娜的身體發(fā)出唯一的光亮。馮一男恍若被大地吞進(jìn)了肚子里,趁著這光才勉強(qiáng)看到自己。
“轟——”
地下室頹然倒塌,偌大的假山隨之陷落,大地張開一張大口似要吞下此間暗夜?!伴L臂猿”聞聲帶著弟兄們,與逃出地下的人合成一股趕到坑邊,連連咂舌,“搞什么?神猴出世嗎?快去請?zhí)岵麓髱焷恚 ?p> 緊又一巨響,假山裂為無數(shù)碎塊從黑洞里飛出,坍塌掉落的東西也全然飛出,坑下出現(xiàn)了一團(tuán)紫色光芒冉冉升起。
“袁總,是薩拉迦娜,騎著一頭銀虎!”有人從地上爬起來,手指向空中,向“長臂猿”報(bào)告。
“看吶,下面還有個(gè)人!”有人指著巨坑。
坑下的正是馮一男。仍有秋雨從空中飄落,柔綿綿地撒在臉上,涼絲絲的,新雨和舊淚混為一物,馮一男抹了一把臉,沿著廢墟堆成的坡歪歪斜斜地爬了出來。